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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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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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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断脚的水婆婆

李梦初

对于村里健在的老人,我总是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意,拿他们当宝。每当回到故乡,我都要去拜访他们。带着老人爱喝的饮料,拎点新鲜的水果。老人们见我进门,无不眉开眼笑,嗔怪道:“哎耶,春……来就来呗,带什么吃的!你有心来看下子我们,这就很好了……以后莫这样哈。”转眼,婆婆们转到里屋,搜出几个鸡蛋,叮咛道:“”都是自己生的,你带回去自己吃啰……”

可如今回家,能看到的健在的老人越来越少了,差不多每年要少一两个。当我在村里找不到他们,又知道他们已经作古,总是会黯然神伤,想,上次回来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

今年的中秋日,我又抽空回家了。放下行李,径直先去找来福公和水婆婆。这对老夫妻,结婚60余年,上次看见他们时,已经是风边残烛的样子了。

已是午后,天气仍有些燥热。远远看见,阳光下,岁月让来福公的老屋歪歪斜斜,摇摇欲坠。这屋大概有200年了吧?原先,他们家房子的西边,全是祖祖辈辈们居住的、乌压压一片木柱板壁房,是村子的核心,可如今,这些记录着先辈故事的房子倒的倒,拆的拆,只剩一片空旷,风雨飘过来,来福公家的西壁就没有了遮挡,一大堵油光发黑的木板壁早已腐朽、破败,只有一张比电影屏幕还大的塑料薄膜遮蔽着,算是为它遮风挡雨了。仰头往上,楼上更是完全通透,无遮无拦。转到正面,越来越暗的浅红色夯土墙斑驳陆离,墙上方的斗砖已经松松垮垮,大门口,青石板做成的大门框,刻有雕花的石门楣,铺在地上的石门坎,全都风化磨损,凹凹陷陷,不堪目视了。离此不远,一栋栋新建的钢筋水泥楼瓷砖碧瓦,宽敞亮堂,而已然荒芜的老村旧宅地上,垂序商陆、紫苏、藿香蓟、凹头苋、石荠苎却蓬勃着,野蛮地、肆无忌惮地蔓延生长。

三点多钟了,走近来福公家的门口,四周却空无一人,四散的鸡们灰头土脸,在土窝里抖着翅膀。他们的大门却敞开着,凌乱的前厅寂静无声,中堂右侧,一顶黑漆漆的老神柜盖满了尘埃,正中的八仙桌也满目沧桑,一张竹摇椅,竹片通红通红的,整个椅架也是经不起岁月的样子。鸡窝、农具、杂物,全在屋里面。

来福公人呢?

我转到屋后,他们的后门也敞开着。一张硬木老床映入眼帘,结实的硬木床座、陈旧简朴的床框、栗色老油漆的床门、精美的雕花,一切皆古朴生香。“长命百岁”的红纸贴在门楣上,还有一副尼龙蚊帐挂在那里。我知道,这是来福公和水婆婆60多年前的的婚床。

轻轻走进去,忽见透明的蚊帐内躺着一个人,却是水婆婆。她歪在床上,满头的银发一片凌乱,身体瘦骨嶙峋的,本来已驼背的她蜷缩在床的一隅,闭着眼,虚弱地呼吸着。

水婆婆听到响动,侧头看见了我,慌忙用双手支撑着挪了挪身体,嘶哑着声音喊,哎呀春,你回来了?快坐!见我拿着一箱奶之类,嗔怪道,又买东西来!

我在床前坐下来,才知道来福公刚刚出门,挑了一担草木灰下菜地去了。水婆婆说,她摔断一条腿了。那天中午吃完饭,她想去洗锅,不小心踢到一个蛇皮袋,自己就倒下了。“那个人(指来福公)哪,他躺在竹摇椅上只顾睡午觉,没有听到,我自己就攒劲想爬起来,这时他就醒了,睁开眼睛问,怎么了?我说,踢到蛇皮袋子,就快疾倒下去,跌断脚了。他又说,怎么会跌倒?你吃了就没一点卵用了呀?然后就木头似的在摇椅上发愣,没有起身扶我的意思。我又说,你不来扶我,我自己来爬呗。哪里晓得脚不管事,钻心地痛,半天也爬不起。那个人还是木木的坐着。我攒了劲也起不来,就说,要命咯,脚沾不得地,等下怎么办?那个人说,等下你起来,到摇椅上来睡一睡……他这样说,我听了就来气,顶他道,你让我在这里睡,你想累死我呀?那个人就苦笑,说,我又不得你起(没办法捧你上床)。我也没好气,又顶他一句,等下喊苟仔来扶我。”

水婆婆说完这些,没力气了。她这情形,好像是对来福公有难以释怀的怨訾似的。她是感到了来福公的迟缓、漠然,或者是不在意么?可是,来福公也许是无奈吧?他早就患有严重的贫血症,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记得一年前,我在菜地里转悠,看见他独自坐在五公分高的矮凳上拔苋菜,他弯腰俯下的身子与苋菜齐高,几乎要匍匐进泥土里去。我喊他,他抬起头,就见他脸色寡白寡白的,毫无血色,身体也似乎虚弱到了极致,这情状,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猜,对于水婆婆跌倒,来福公也许觉得,一辈子在地里摸爬滚打的人,跌一跤算不得什么,喘口气,缓缓神就能爬起来,再躺到舒服的摇椅上睡一夜,明天就会好的。他甚至没有想,应该叫儿女们回来,将他们的母亲送医院里去。在他看来,作田的人,命没那么娇贵,一辈子跌过多少回了,不都没事么。

“唉,那死老头子,他看我脚落不得地,又爬不起,也不说带我到医院去,真是老木头了。还是崽和媳妇好哦!要是凭他,我一世也莫想爬起来,哭也哭不起来呀。”水婆婆补充道。

我不禁自问,她这到底是怨还是爱呢?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试想,一对80多岁的老人,磕磕碰碰60余载,水婆婆16岁就嫁给他,生了8胎,带大5个儿女,日日耳鬓厮磨中的爱与怨,有多少外人能懂呢?在我看来,在这似怨非怨,无情有情之间,或许正是人间的无限真情吧。

水婆婆说,她在地上几个时辰,到傍晚,苟仔才回来了。见母亲躺在地上,慌忙把她捧起来。水婆婆痛得不行,仍然咬着牙说,苟仔,你总算回来了。你是不得闲呢,又要作田,又要去镇上的工地装模版赚钱,还要去卖菜,我的事你就莫管。你贵庚哥哥在学校要上课,也没得闲,明天你打个电话,要他请假归来,送我到镇上去看看。

唉,可怜天下父母们,都是多么体贴儿女们呀!他们总是事事处处为儿女着想。本来我以为,水婆婆这样说了,苟仔应该会体贴母亲,立即将母亲送医院的,可是并没有。水婆婆说,他搬来了一张竹床,只将她安顿在竹床上,就自己离开了。我想,乡下的人,对于跌痛脚跌痛手之类的事,真是多么不在意呀!

据说,水婆婆那天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苟仔打了电话,贵庚回来了,开车把她送到镇上的私人诊所。

我有些不解。老人怎么这样能忍?儿子怎么又这样马虎?种田的小儿子先是没及送老人上医院,现在,当老师的儿子又不送她上正规医院,他们没长脑子吗?何以这样让老人受苦呢?原来,这是水婆婆的选择,她说那诊所的医生是本村一位女婿的孙子,关系熟。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老人和儿女们都有一种麻木在。为了省钱,痛苦和生命都没那么重要了?

谁知到了诊所,那医生不摸腿又不瞧腿,只叫去镇医院拍了个片子,就说是断了腿了。随便开了一些药,止痛的丸子也不开。水婆婆要贵庚送医生一点礼,看能开点好药么。可是,贵庚塞给医生100元,也只加开了一瓶活血的药。此后头三夜,水婆婆的脚好像不怎么痛,但侧睡这边,这边的脚好像没处安放,侧那边睡,又像是卡住了骨头。到第四夜,水婆婆的脚痛得不得了,哀哀叫了一夜。来福公问,又跟原来一样痛啊?水婆婆不答理他,他就说,等下叫苟仔打个电话要贵庚归。苟仔打了电话,贵庚说忙,下午才回来,又把她送到那个诊所。医生看了看腿,说,这骨头已接得上好的了。水婆婆问,接得上好怎么还这么痛?医生就另开了10粒止痛药,吃下去,晚上才睡着了。

“他早先不跟你开止痛药,害得我痛了这些天,你说要命吧?”水婆婆说。

我说,您应该去喝些中药的。

水婆婆跟我改聊家常。她的大女儿是我同学,我问她,她说大女儿过得不太好都,快60岁了,夫妻还在深圳打工,一年难得回家一两次。花70万在市里买了房。儿子读了6年大学,如今31岁了,还没讨老婆。次女却不错,在市里农贸市场卖菜,卖鸡蛋鸭蛋,市里买了房不说,儿子也争气,考上天津的大学,毕业回来,招工考了第一名,被市里的单位录取了。可是才上班,看见人家都开小车,他骑电动车,就要买车子,12万的他不要,要买15万的,把家里的钱掏空了……

天色向晚,来福公还没回来。水婆婆要留我吃晚饭,我婉辞了。

过了些日子,我又回了趟老家。仍是午后,我又去看望水婆婆。

三个月了,她仍睡在竹床上。她说,医生叮嘱,她的脚还不能沾地。

我心中疑惑,怎么每次来都看不到一个子女儿孙陪侍左右呢?莫非因为乡下人的缘故,他们竟视生命如此之轻?又或许,对于儿女们来说,他们正为生计而奔波、而忙碌,而打拼,而顾此失彼?

是的,这些儿女,的确有他们不陪侍,不照料的理由吧。他们的生活也不易。他们有权追求自己的好日子。他们也有权为自己的儿女们竭尽奉献。可是,他们怎么就往往忽视了老人呢?莫非,他们视老人为铁打的?还是他们对待老人的心太硬,太无感?我想起小时候,自己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时,一有头疼脑热,或者跌倒爬不起,母亲总是会在身边。尤其当我们病得虚弱无力,父母亲总会背着我们上医院。我又想起,父亲病逝时,我在北京出差,没有半点预兆他就走了。母亲驾鹤的前三天,我带妻子回家替她换了床被,换了里外的衣衫。可是,我没想到,三天后的风雪之夜,她却闭目而去。想起母亲临终的时刻,我却不在她身边,至今仍是无比的痛。

这一刻,面对此情此景,我心里更是无语了。

这次进门的时候,来福公正陪着水婆婆睡在旁边的老床上,听到我来了,他也霍地坐起来。又听我问水婆婆的脚,他就接过话茬,叹道,天上跌下来的祸哦,我前半辈子没累着,这老了老了的,却要为她累。80几岁的人了,(我)高的(东西)不得到,矮的(东西)不得起。本来她服侍我的,现在我服侍她,造孽!说罢,他嘿嘿苦笑……

我望着来福公,只见他白发稀疏,胡须似乎好久没刮了,迷蒙的眼睛,深凹的皱纹,寡白而又略带古铜黑色的脸,不由隐忍着心酸问,你身体怎样?水婆婆抢过话说,幸亏这阵子他好些了。我把鸡生的蛋一个都舍不得卖,全留给他吃,贵庚买了几斤蜂糖,我一天给他蒸一个蛋……唉,现在要他来服侍我……

正聊着,听说明天“当闹”(赶集),来福公要下地摘菜卖。我赶紧退身。

次日早晨,云淡风轻,我去向他们辞行。

水婆婆一个人在家。她告诉我,四点钟,来福公自己起来做了饭吃,挑了一篓韭菜,一篓包心菜去街上卖去了。临出门,来福公生了气,骂水婆婆没帮他做些轻快事,磨锅洗碗都做不得,他哪里吃得消。水婆婆自己解释说,也是,以前轻快事都是自己做,菜也是自己去卖,洗衣煮饭洗碗扫地,来福公都不用管。她还说:“我做得还会让他去做么?”现在他地里回来,要煮饭,要炒菜,还要烧开水给我吃药……唉!。接着又自言自语道:“要命啊,这脚不知什么时候好,医生交代,脚还不许用力,要吃完桌子上的药,再回去拍片子给他看……”

我去看水婆婆两次了,每一次看见她儿女不在身边,她都从无怨言。此刻,她对儿女们的表现似乎很满意,还颇感自豪。她指着桌上的两瓶药说,就这两样东西,1200元,贵啊。好在政府每月给(80岁的老人)100元补助,加上贵庚每年给1000元,苟仔每年给600斤谷,一年足够吃用。这次跌断脚,大女儿打工回不来,寄了300元,小女儿收了菜摊回来看了一下,给了200元,中秋节回来又给100,其余药费都是贵庚出的。苟仔买了三斤饼给我,晓得几好吃哦!大外孙女也送了100元,小外孙女也送了200,外孙买了一扎饼,65元一斤哎……

末了,水婆婆一声长叹道:“唉,本来贵庚不许我们再种菜的,说是再种就铲掉去。我们瞒着他,还是种了四分地,虽然只种了这么一点点地,一年四季的菜还是吃不赢,但凡当闹(赶集)都能挑一些去卖,每次也能卖个六、七十元的。你想想,现在我们还做得,总要自己赚点钱的,哪有样样都问崽女要的呢……“

然后我沉默。接着我离开。那一刻,我身后的屋里再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忽然我想起,自始至终,水婆婆都没提她的长子。他的长子是我的发小,一起玩大的,情如兄弟。10年前,因为尿毒症的缘故,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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