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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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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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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有情(二章)

种茨菰记

绿盆里种下几颗慈姑/长出青青的小叶//秋寒来了,叶都枯了/只剩了一盆的水//清冷的水里,荡漾着两三根飘带似的暗绿的水草//时常有可爱的黄雀/在落日里飞来/蘸水悄悄地洗澡。以冲淡平和的风格确立在民国文坛重要地位的周作人先生,在一首叫做《种慈姑的盆》的诗里,记下了它种茨菰的经历,生动有趣,充满人生的况味。我是深有体会的。今年春天,我在小院里照例种下了一盆茨菰。为什么说“照例”,是因为去年我也种过一盆。

去年春天,某天在院子里枯坐,我突发奇想,决定在院子里种一盆茨菰。娃她娘记在心里,隔天买菜的时候,就顺便买了几颗,果子当天烧肉给吃了,只留下莛子做苗。没找到盆,我就在一只花盆里放上半盆泥,把它顿在泡沫蛋糕盒里,放上水,就有了点湖中有渚的意思。然后把茨菰莛子插进去,放在阳光下,等着出芽。

没几日,水中的莛就开始变绿,外边厚实的皮慢慢裂开,进而有一对绿尖破皮而出。再过三五日,绿尖又慢慢绽开,不经意间,竟然展开成两枚三角形如箭簇一般的嫩叶,并列对生,在阳光下泛着鹅黄的色泽,充满着新生的欢喜。这个时候,茨菰的形状就差不多出来了。然后,是对生双叶中间再有一对嫩尖绽出,再展成一对叶子……大概要有四五对方止。

接下来的时光,茨菰就像是初生的婴儿,在阳光雨露的抚慰下,吃饱喝足,潜滋暗长。一场春雨降临,一夜之间,它们就能蹿出一筷子高,叶子也会迅速长到如手掌一般大小,厚实中泛着油光,生机盎然。到了夏季,一场大雨过后,茨菰噌噌地往上长,叶子就像一只仰面的蒲扇,轻风徐来,有晶莹剔透的水珠在上边滚动,然后滑将下去,落进盆里,发出“笃”的一声脆响,就像是滴在人的心里。那饱含水汽的声音,使人的暑热的烦躁和渴意,瞬间便融化在这份微小的凉意里,不见了。

夏季,是茨菰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它们每分每秒都在蓬勃生长,贪婪地将阳光和雨水照单全收,只为壮大自己的实力,与时间来一场赛跑。此时,除了有青蜓、蝴蝶等朋友来访,有时,还会有知名和无名的小虫子来玩。它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一路悄无声息,突然在茨菰的叶子上停下来,就像一架飞了很远的航班,在某个机场悠然降落,轻松中带着点倦意,似有回到家了的感觉。我常常端着一只茶杯,蹲在花盆边,在午睡后的倦怠中,与它们对视。在这种默默的亲近中,疲乏的身心像是插上了电源的电池,慢慢恢复了生机和活力。我始终认为,自然界中植物和动物,才是人类最亲密无间的朋友。我愿意和它们在一起。这样的时候,时间仿佛停止了,日常的琐碎好像都消失了,那些烦恼的人和事也都远去了。而每每被周围喧嚣的市声恍然惊醒,方才发现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庸常的生活也会有意外的惊喜。有意思的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院里竟然来了一只土蛙。这个灰不溜秋的不速之客,与我第一次照面是在一场雨后,我刚在院里坐下喝茶,就听到脚下似有细微动静,仔细一看,是它在花池边悄悄爬行。我蹲下身,凑近它的脸,四目相对的时候,我们似乎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它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大风刮来的?还是大雨裹来的?我的猜测最终都被娃她娘一一否决,并且,她以种田能手和乡间能人的姿质给出了相对完美的解释——从花池的地下潜伏而来。从小在农村出生并且生活了十多年的我,基本认同了她的结论,同时,对这个一身土皮的家伙倍感亲切。真难以想象,它是怎么能够从遥远的野外,一路逶迤而行,穿林海跨砖墙地钻到我的院子里来的。我有时想,我们这儿二十年前是一片稻田,当城市里的挖掘机隆隆开进这片土地的时候,它如果不想被动地选择死亡,唯一生存的可能就是隐匿到深深的土层之下,等待重生的机会。难道它是在地下休眠了几十年,终于等到我亲手种下一盆茨菰,那属于乡间植物特有的气息,让它产生了心灵感应,并且在某一秒终于唤醒了它的神志,然后生命复原的它一路闻着清香,从黑暗沉寂的泥底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出来重见天日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爬到了茨菰盆里,然后就常驻不走了。我不在时,它就上窜下跳,在水中拍腾;我蹲下来看时,它就把头埋到水下,一对大眼睛却在水下骨碌转动,密切注意着我的动向。我开始还以为它是选择进入它曾经熟悉的朋友圈生活,那样就没有了人际的不适,而且环境也好,在水里泡爽了,还可以爬到阔大坚韧的茨菰叶上晒太阳或者午睡。后来发现不只如此。茨菰下的水里有不少孑孓,也就是蚊子的幼虫在活动,我知道这才是它的最爱。它这是为自己找了一个不用交伙食费的食堂。不过,物物相生相克,院子里也经常会有馋嘴的鸟儿过来寻找活食,很多的小虫子半路莫名失踪,罪魁祸首就是它们。现在,土蛙大多数时间都躲在水里,即便是偶尔心情不错,登上茨菰叶观光休闲,一旦发现敌情,也能像郭晶晶吴敏霞她们一般,迅速选择一个难度系数很大但比较难看或者身形优美但得分不高的姿势跳下,就能确保生命安全。难得的休息时间里,有时我在楼上看书看累了,会到阳台上发呆,只要有白头翁或者杜鹃在石榴树上打闹,总会有意无意间听到茨菰盆里水声响动,我便常常为那个家伙的机智而会心一笑。到秋天的时候,某一天它突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竟然惆怅了一回,希望它是重新躲回了地下,以度过寒冷的冬天。期待它到明年的春天,能够再次悄悄地光临我的小院,和那些花草和活物作伴。当然,也包括我。

秋风渐起,茨菰到了生命的暮年,开始一日比一日泛黄,并渐渐萎顿。最外边的叶子最早长出来,现在也是最早枯萎,有的突然某一刻在重力的作用下自行折断,落到了下边的水里;有的即便是风干了,破碎了,也还是直立着,似乎有对季节风霜的打击不肯低头的些许恨意。秋光将尽的时候,所有的叶子都失去了生命的光泽,茨菰如美人迟暮,心如止水,在花盆里静候命运的轮回。在第一场霜降之前,我把盆里的水倒去,经过数月的浸润,原先盆里的黄土,已成了黑色的淤泥。用一只铲子在淤泥里轻轻拨动,会有很多刚刚成熟的果实,一个又一个惊喜争先恐后地冲了出来……秋风萧瑟的小院里,顿时充盈着丰收的喜悦和收获的美好。

我在春天栽下一盆茨菰,它们在秋天全部加倍奉还给了我。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一个隐居在城市里的农人,有着隐秘的小小自豪和幸福。而这盆茨菰,成了我身份最直接的证明。想一想,离开了家乡几十年,我的鼻孔在工业文明的废气和浓烟里渐渐失去了知觉,曾经在田野上自由行走的脚板,也因惧怕柏油和水泥路面的磨砺而穿上了厚底的皮鞋,蜗居在小城一隅的我,似乎很久没有机会慢慢体味泥土的温软和芳香了。而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种植一盆茨菰,又让我找回了对故土的那份不为人知的依恋。

今年,我又种了一盆茨菰。我很期待这一场新的约会。而上年那盆茨菰的果实,我一直放在屋里舍不得吃掉,直到它们慢慢干瘪风化……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是我的亲人和朋友,我应该珍惜它们的陪伴,并且始终心怀感激。

石榴记

我有一株石榴树。

它长在我的小院西侧靠楼梯的地方。一个桌面大的小花池,是前房主留下的,它就长在里面。开始还显宽余,但这几年它长得很快,树冠都盖住了大半个院子,就显得有点挤了。我没有能力拥有一处像样的房产,更别奢望有一个容它安身的大院子或者花园了,所以,只能委屈它了。加上前几年老屋说要拆迁,我首先想到的是它的归宿,也就忽略了它生存的现状其实已经不堪。我想,这株石榴如果有心的话,一定会埋怨我的。试想当年,它只是我口中吐出的一粒种子,我根本就没有认真栽一颗石榴树的打算。但是,它就这么发出了芽,长出了叶,开出了花,也就是两三年的光景,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不经意间,它就长大了。某一年春天的一场春雨过后,它竟然悄悄地开出了花朵。在我都没有对它抱有任何期望的时候,它已经暗暗地为我结了果。大概是婚后的第三年,我就尝到了它的甜。才一两米高的稚嫩的树干,几根纤细的杈枝,竟然就结了好多个拳头大的果子。看到它们的那一眼,真是惊喜莫名。

从第一次结果开始,我的石榴一年比一年结得多。我从来没有收获过这么多的果实!我都不敢想象,那么平常的一棵树,竟然会有这么大的产量。长在树上并没有明显的感觉,摘的时候,左一个,右一个,上一个,下一个,东一个,西一个……怎么总也摘不完呢?一边摘着果实,一边心里不住感叹。石榴啊,我从不施肥从不浇水,你却从不抱怨更不在意,默默地开花结果,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待我!如此想的时候,就禁不住要伸手摸一摸它粗糙的皮肤,抚一抚厚实的叶子,就像抚摩女儿的头。我相信它一定也感受到了我的歉意。

这株石榴树陪伴我度过很多寂寞的时光,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时刻。有时,有月亮的夜晚,我会站在楼梯上,或者在院子里,抬头看月光从它的枝桠间洒下来,在水泥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夜风轻轻吹动,石榴树的枝叶会发出轻微的声响。有时,我点上一根烟,慢慢吸上一口,不小心被呛着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它也轻轻咳了一声,抬头一看,叶子还在动呢!它是在笑话我的幼稚,还是在同情我的遭遇?不过,在它面前,我不需要脸红,也不感觉到难堪。不是因为它不会开口说话,而是我从来就把它当作兄弟和亲人。兄弟和亲人,又怎么会嘲笑我呢?

石榴最好的光阴要算春天。一夜风来,一树花开。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哪一种树,会比石榴开花来得壮观。当然,也许很多植物也是这般,只是我并未留心罢了。晚上还是碧绿的花骨朵,天一亮,就是一树洁白的花了。我确信,要是夜里站在树下,一定会听到那些花骨朵炸裂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啪……那真是激动人心的声响啊!就像水里的鱼,轻轻吐出一个个泡泡;就像年轻的母亲用温热的嘴在孩子的脸上,轻轻印下一个个唇印;更像两心相悦的情人,被一句动情的话语击中心湖,泛起的一个个涟漪,那细碎而甜蜜的水声,仿佛都能够听得见。

夏天的时候,石榴树拼命地生长,也就三五天吧,浓密的树阴就遮盖了半个院子。中午的时候,在树阴下站一会,深身的暑气不经意间就慢慢消退了,感觉到由内到外的清凉。我对它唯一不放心的事情是它会生虫,是那种浑身鲜艳花纹的洋辣子。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变成美丽的蝴蝶,但是,我还是不能容忍它们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我的石榴。起先,我把除虫的任务交给了白头翁。好多天的早晨,我端着粥碗站在树下的时候,都会发现白头翁们在枝叶间快乐地嬉戏。人是吃饭的,鸟是吃虫的,这是我最朴实的逻辑。它们来的时候,往往我还在梦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它们也比我更懂得生活的哲学。很多天的早晨,我都是一边喝着粥,一边听着树上的鸟鸣,感觉人生真是美好,感谢上苍待我不薄。一个人一生中无论怎样努力,都未必能做成一个好人,但鸟真是好鸟,它们真的没有辜负我的嘱托,有好几次,我都发现,鸟儿站在树枝上,盯着一只洋辣子,试图一口咬住它那肥硕的身躯。只是,它们真的无法承受洋辣子带给它们的那种刺激,很多时候,都是心有余而力不逮,对披着一身彩毛的家伙不敢下口。有一次,一只白头翁不信邪,一口咬住了一只洋辣子,但随即就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像人不小心被火烫着了一般。我想它一定被辣着了。其它几个同伴一看这架势,也吓了一跳,“嗡”的一声,全飞走了。后来,它们就来得少了,大有此处不宜久留的意味。于是,我只能去买农药,来收拾这些虫子。一向与人为善努力不杀生的我,为了心爱的石榴,也顾不得清规戒律了,开起杀戒来,也是心狠手辣的。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生而为人,总得有取舍,有亲疏,有选择,有放弃。而这个世界,无论看起来多么美好,也始终避免不了杀戮与伤害。在对这种所谓的生存哲学表示理解的同时,也请那些美丽的生灵,原谅我。

好些时候,我都想歌颂一下我的石榴树。为什么?因为它年年给我送来很多的果实,在没有果实给我的时光里,也从来不离不弃,陪我在我那十来平方的小院里,度过每一个白天和每一个黑夜。很多我亲手种下的花草都在某一天突然毫无征兆地枯萎了,丢下我惶然无措,但石榴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快十年了,它丝毫没有弃我而去的迹象。就算是人,能够陪伴十年八载也已不易,何况一株树。

我有一株石榴,我从它身上收获果实,收获感动,也收获了很多人生的启示。这是我当初随口吐下一粒种子时所料想不到的。我不知道我的石榴生命周期有多长,但我希望它一如既往地陪伴我走过中年。我不只是需要它的果实,我更需要它在每一个黑夜和白天,静静地站在我的院子里,在我视野能及的地方,看着我,让我慢慢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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