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一年前那个初夏的深夜,在床上看书的我突然听到老姨父的噩耗,记得当时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浑身颤抖得走不稳。而这一次,在突然听到你的不好的消息时,虽然已有所料,但坐在妹妹的车里我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克制不住地抖动,以至于头几次碰到车顶,膝盖数次撞击到仪表台。我想不这样紧张,可是办不到。消息说,你刚下楼要吃晚饭,突然感觉到气喘不过来,然后试图像往常一样,站起来稍微休息一下就会好。可是,这一次,你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几分钟后能重新安静地坐下来,把那碗粥吃完。你在去医院的车上,痛苦地挣扎了几分钟,然后,不再痛苦,告别了可怕的病魔和呼号的亲人,永远地,休息了。
去看过你之后,第二天早上我赶回来上班。那天中午,在饭桌上,我对在你住院期间一直陪着我去看你的小女儿说,你不在了。她问我,什么是不在了,我说,就是没有了,就是这个人永远消失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了。小女儿懂事地点了点头,也不再如往常般无忌地说笑。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阵阵酸痛,泪水止不住要冲出眼眶,但我还是强忍住了,我不希望她们看见。是的,这种巨大的无奈与无力感,这种无法言说的痛楚,我自己慢慢消化就行了,孩子们还小,她们的世界不能如此沉重。相比于别人而言,我们可能都太理性了,理性到别人以为的冷漠。可是,我相信你也会同意的是,生离死别的悲伤,不只是流泪痛哭才能表达和消解。就像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梦到你一样,面对恍如昨日的梦境和你微笑的面容,我都不想这么快醒来。
9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谈论你的病情和治疗方案时,你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这一次再没效果,就算了。那笑容一如既往的平和、纯净。我的心里禁不住一阵揪痛。但我还是如你期望的一样,同样轻松地说道,你坚持这么久都好好的,这次效果自然也不会差。你根本不像一个病人,你从来没有倒下来过!事实上,从病房一到家,我就跟家人说起你,你的病情,你面对病情时自始至终的坦然。我告诉他们,你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有空多去看看吧,见一次少一次了……那顿中饭,吃得实在是压抑。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比我们都要清楚,但你从不流露内心的感受,面对我们的,始终是故作轻松的姿态和不变的微笑。
最后的这一个月,你出院回家的日子里,我一直不放心,每次听说你又来拿药或者检查,我都问家人,你的状态怎样,身体有没有什么变化,有没有人陪。他们告诉我,你来了,不告诉我们,不让人去看你,更不允许我们给你送吃的用的,当然,也不愿意到家里稍作停留。我们都知道,这是你的一贯风格,不麻烦别人,哪怕是最亲的人。但是,我隐约感觉到,这样固执地疏远亲情,也许,是源于你的……害怕,你怕见面时大家掩饰不住的心情,怕被不舍的念头深深纠缠……而和亲人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几天前你一家一家地去送你外孙满月的红蛋。大家都不希望你奔走劳碌,但你还是坚持建湖、盐城一家家跑完。我想,你一定是感觉到时间不多了,你想把最后的喜悦与大家分享,或者说,再见一面。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不管怎样,我觉得我还是能明白你。
8
一年前,老姨父意外去世,外婆似有所知,突然不吃不喝,几天后也溘然而逝。在这样的场合,大家都不希望看到你。但是,你还是出现了。甚至,你坦然地说起他们的一生和最后的结局。那些时候,我们根本不希望有谁谈论生死,尤其是面对你。但是,你的豁达让人欣慰,又让人心酸。他们在背后担心你的情绪和身体会受到影响,我告诉他们,你是知识分子,是有文化的人,你不会无视现实自我欺骗,就像当初你突然发现病情的时候那样,想到的不是害怕和绝望,而是立即投入治疗,并积极探寻最佳方案。你说,有病就要治,能不能治好,是病情和医学的共同作用,尽力了,就无遗憾。其实,面对如此凶险的恶魔,有谁不怕呢?只是,你还没有时间害怕,你需要与病魔作战,你需要时间和精力,你更不希望因为你的病而让家人从此陷入痛苦的深渊。所以,整个过程,你始终乐观坦然地面对一切,我们从来看不到你内心的痛苦,你也不轻易表露出肉体的痛苦,从开头的静脉穿刺的疼痛到最后的各种巨毒药物的摧残,你几乎都没有说过,你有多难受。而每次用完药后,问起你的感觉,你都轻描淡写地说道,也就是开始有点难过,还好,没什么感觉。其实,医生都说,一波又一波副作用巨大的药物伤害,没有几个人能承受。你真是太坚强了,太隐忍了!你始终保持着积极的姿态和藐视病魔的精神,坚持着,从没有倒下过,你就像正常人一样,自己吃饭,散步,治疗,甚至于就在离开我们的前几十天,还一个人前往盐城拿药。不,就是倒下的前一天,你还一个人坐了五六十里公交,到城南医院拿药。没有人相信你是一个病人,而且是一个已经不治的病人。我们也被你坚强的表象所迷惑,一直以为,你还有很多的路要走,有很多次和我们见面的机会,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坐下来聊聊生活和工作,对,还能坐在一起吃很多次的饭……可是,这一切,在瞬间就终结了,并且,永无再来的可能。
7
两年前的初秋,你感觉身体不适,来县院检查,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那个诊断结果,与我们看到的你根本不可能相符。你自己也不相信,明明好好的一个人,就是胸口有点不舒服而已,肩膀一直有点隐疼而已,一直以为是肩周炎而已……怎么会!你和你兄弟当天就赶往上海,复诊的结果表明,没有错。我能够想象,在巨大的震惊、意外还有痛苦面前,你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勇敢和决断。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你不可能一直陷于这种没有用的情绪里不能自拔,是的,你只是难过了一阵,然后很快就调整了心情,接受了现实,并且在第一时间找寻积极的治疗方案。这一切,在后来你亲口告诉我们的话中得到了证实。那个中秋前的晚上,你从上海接受初步诊治回程,在县城稍作停留。大概已经是六点多钟了,我还在上班,接到家人的电话,说你已经回来,现在在舅舅家。我肯定我会在第一时间去看你,但即便是这样,家人在电话中还是特别强调了一句,你快来,姨父在等你!我知道你为什么等我,真的,我知道。那么多的亲人,都在围着你,听你讲述这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而你唯独特别说明,一定要见到我,你想对我说什么呢?我清楚,你不需要再重复一遍你讲过的事情有多么可怕有多么难以承受,你其实只需要见到我,听一听我一贯的被亲友们不予理解和接受的“科学”分析。是的,他们一直都觉得我书读得太多头脑迂腐,什么事情都看得那么清楚都那样深刻入微,他们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态度。而你,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说过我什么,我知道你不会同他们一样,因为,你是一个老师,你是知识分子,我们是同类,他们不懂的,你一定是懂的。就像我也懂你一样。
那个月圆的晚上,在舅舅家的院子里,我坐在你身边,我们的交谈并不多,你问我,这种病是不是就没有可能治愈了?我说,医学和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很多的病都是可治的,都有有效解决的途径。但是,科学不是万能的,一定还有一些是科学所没有攻克到的领域和问题,等待后人去研究解决。至于这个病,我所知道的医学常识和对身边人的观察,我觉得,即使不能彻底治愈,有效控制病程和延长生命是一定能够做到的!即使最重的病情,通过积极治疗,存活两年以上甚至更久,都是很有可能的。听了我的话,你高兴地说,看看,你们都怕得不行,听听杜乃彤的分析,科学,客观,不吓人,也不哄人,我就朝着这个控制和延长的目标去,就行了!多活一天,我就多享受一天。大家在那一刻都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就像往常的相聚那样说笑。但是,晚上你还是早早地休息了,不想再听我们一屋子的人在闲谈,我感觉到了你内心深处的隐忧。
6
你在老家工作和生活,我很早就离开了家乡到县城学习谋生,我们的交集其实并不多,但只要有什么事情,我们必定见面,而且会比与其他亲人有更多交谈的欲望。也许,是我们都觉得能谈的事情会比他们多一些吧,或者,有些话,只有我们才能够透彻而愉快地交流,不会有与他人之间的障碍。对一些生活观,我们是如此的相似,这一点,从平时的相处中看得出来,在你病中,更容易体会到。在病房闲谈,有时我随意说到一些生活方式和行为习惯对健康的影响,你就有些懊恼地说他们根本不懂,不然,哪那么容易得病!你在很多时候和我一样,对生活其实是有着很细致、具体的要求的,只是生活本身的零乱和庞杂,掩盖或者消耗了我们的意图,让我们变得相容于众人,又时常为此而郁郁寡欢。
你当过教师,后来又到机关去做临时的公务员,再后来又回到学校……期间,你为了学历、职称纠结和奋斗了很多年,所有过程历历在目。不仅仅是因为你时常对我说起这些不得不应付的烦心事,更主要的是,我们的人生经历在某些方面有着很多的相似。所以,你的那些感触,我也有。好在,后来,你终于如愿以偿,完成了这些世俗的事务,安心于学校后勤的岗位,不再为前途、理想这样恼人的字眼烦忧。你对命运的戏弄和人世的狡猾不再计较,也从不喟叹,在做好本职工作之余,你一杯茶,一本书,自我消解了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这一点,我们是多么的相像!当然,假日休闲时光,你也从不会拒绝和朋友们一起娱乐。你的心态,你的处世和为人,让很多人在心底竖大拇指,他们都说你看得很开,转换观念很快,适应时事变化,始终不争不怨,随遇而安。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因此,你可以从容地步入中年和晚年。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得这么重的病?
5
你在女儿工作之后,乐安天命的心态更加明显。你来建湖的次数多了,每次来,都要招集一场牌局,下午或者晚上开局,通常要打到小半夜,既交流了感情,又过了瘾。你们几位长辈几乎形成了固定的班底。逢年过节或者有事,无论是你们进城,还是这边的人下乡,同样都免不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你烟抽得凶,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中,你的状态是松弛的,心情也是愉悦的。所以,我们都喜欢看到你们这样。每次一见面,我们都会主动友情提醒:吃过饭弄一牌啊!你总是微笑着说,这还用说?在老家,你的口碑相当好,不过,麻将和烟都太滥,也是亲友紧跟在“人好,没得说”之后的一句。有时我们也劝你少抽点烟,打牌尽量不熬夜,你依然微微一笑,说,玩玩而已,尽量尽量。但是,我们都怀疑,最终就是这两个毛病给你带来了灾难。可是,看着你玩的时候那么开心那么放松,加上你也没有别的不良嗜好,就都不那么愿意老提醒和阻止你了。甚至于,有时还有些“助纣为虐”。唉,都在说哪有那么容易,最终,还是如此容易,病魔无情,那么让人痛恨;人,是有情感的,却时常为情感所困所累,甚至让他人和自己陷入泥淖。这真是个悖论。
我记得就在前不久的一年春节,我们在舅舅家相聚,我和你坐在一起,闲谈中,我们又提到吸烟有害健康这个话题,正好当时我口袋里有一包好烟,我悄悄摸了摸,心说,我没抽,我就是过年带着看到重要的人敬人家而已。是的,我一般不抽烟,也不带烟,只有在一些重要的场合或者因为一些特殊的事情需要办理,才会随身带烟。我边听你和亲戚们说话,边想,重要的场合重要的人,春节不就是重要的场合吗?你不就是重要的人吗?还犹豫什么!我把烟拿出来,在桌肚底下悄悄塞进你的口袋里,你有所察觉,伸手往口袋里一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相视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刚刚还在讨论抽烟太滥的危害,底下就做小动作,这种小小的心意和“犯规”的举动,却让我们体会到了浓浓的亲情和友情。现在想到这些,我有些自责,可是,我似乎更能理解,年轻时候并不抽烟的你,后来为什么烟会这么滥。因为,有一些时候,我也会像玻璃瓶里的苍蝇一样,左冲右突却四处碰壁,那么无奈和困窘,最终不由自主地点上一枝烟来,在烟雾茫茫中忘记现实世界的炎凉,捕捉那一星火光带来的短暂的温暖和光明。
4
我们曾经是同学。这个经历家里的人都知道,但都没想到用这个字眼来说明。的确,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为了同一张文凭,曾经一起流连于学院的校园,断断续续度过两年的时光。为什么说断断续续,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好好学习,而是因为,我读的是全日制,而你,是成人班。你的上课时间不固定,每年在寒暑假有相对集中的授课时间,每次大约一个月左右,当然平时也来上课,但都是利用周末的两天时间。你只要来上课,就会找我。有时是在中午吃饭前的时间,你们下课早,你就从我教室的窗口走过,在外面看看我,然后我们会心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有时,你是在我上晚自习的时候,在窗外向我招手。那些时候,你都是在喊我出去加餐。你常说,学习嘛,不是一天的事情,先出去弄饱肚子才有劲学。当然,我们都知道,学院的规矩其实是很严的,我根本不敢也不能在自习时间溜出去到小饭店喝酒吃肉,所以,你邀请的时候很多,我答应的次数很少。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在食堂或者宿舍区遇到,吃着饭或者走着路的同时闲聊。你的同学都问你我是你什么人,你都骄傲地告诉他们,我姨侄,全日制大学生哦,不像我们是来混文凭的哦。每每此时,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之所以能够到这所大学就读,还是你帮了大忙,你的舅爹爹是我们的院长,当年要不是他专门从省里把我的档案要回来,我哪里能有机会读上师范?哪里有可能和你同在这所校园里徜徉?哪里有可能和你成为同行?但我从未表达过这种感激,我知道,你也不希望我提这个。
在学院,我们先后完成了学业,又成了同行。往后的日子,我们谈得多的,正是教育工作的酸甜苦辣。我记得我毕业后的第一年春节,我到老家,我们见面的第一时间,你就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而不是像过去见面的时候那样搂着我的肩。你笑着说,现在见面要握手了哦,你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了,不光是我的姨侄和朋友了。我心里一热,感受到了你对我的鼓励和尊重。我也注意到,你唯独没有提及我还是你的学生这一个身份。我当时理解的是,多年师生成兄弟,我感觉得到,我们都希望做兄弟,而不是师生。尽管,你还是我的长辈。
3
是的,你其实也就比我大十二岁,你风华正茂的年代跟我有关,跟我们家有关。二十出头的年纪,你顶替你父亲做了人民教师。你父亲跟我父亲是多年同事和朋友。所以,在当初有人提出为你和我姨结亲的时候,你父亲和我父亲都不同意,说,本来是晚辈的,要成平辈,本来是平辈的,要成长辈,不好。后来,到底都是开明的知识分子,是有文化的人,只是相互开了几句玩笑,就痛快地批准了你们的恋爱。只是,我父亲回来时说过不止一次,说他本来是看着你长大的,结果要和你做连襟;本来跟你父亲是兄弟,现在眼看着要尊他为长辈……当然,都是玩笑话,实际上倒也乐得其成,都说你素质不错,长得好看,职业又好,姨能跟你,一点不缺。
你工作不久,你父亲就生病去世,你最小的妹妹刚刚会走,从此,你顶起了你们家的梁柱,庇护下边兄妹四个成家立业,做到了一个大哥的本分,尽到了长兄如父的责任。这一晃,就是几十年。其中的甘苦,恐怕只有你自己最有体会。但是,说起你的家人,你从来都是关切的,热爱的,从未觉得烦琐和负累。兄妹的工作和婚姻,甚至是儿女的上学读书,一件一件事情你都要操心。在家人的心目中,无论是什么事情,找大哥一定有办法,无论出了什么事,告诉大哥就好了。其实,你这个大哥自己的事情不比任何人少,更不会比别人省心。但是,你还是像老母鸡一样佑护着你的家人,你始终以自己的榜样力量和满腔的爱意,让你们家五个家庭亲如一家,就像从未分开过一样。而在这头,你同样以你的品格与为人,赢得了众亲友的一致称赞。大家都离不了你,也不能离你。想必你也一样,根本不想离开家人,离开你始终挂念的亲人。可是,最终的离别,没有办法。
2
你做我老师的时候是1983年,那时我三年级,在我们村里的学校,我是从家门口的小学合并到村中学的新学生,你是刚分配来的新老师。你教我们数学。我听家人说过,学校某老师是姨的对象,是的,那个时候,都这么称呼。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课堂上,我看着你高大挺拔的身材,白皙俊朗的面容,加上沉稳有力的谈吐,一时走了神。我在心里为姨欢呼,哇哦,这么好看的人!可是,课后,你把我叫到办公室,不是告诉我你是我的什么人,而是严肃地问我,课堂上为什么不认真听讲?我有点慌,但不想说出原因,于是便保持沉默。你没有多批评,而是耐心地对我说,学习要认真啊,基础打不好,往后新的知识越来越多,就没法学得懂了。办公室里的老师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你也没说,但你最后还是问我,有什么需要的?有事就来找我啊,不要怕丑哦。我一句话也没说,光点下头就匆匆跑了,心说,你是老师,我哪敢哪!在学校里,我故意躲着你,怕被你看到,我知道你一直在关注我,可能考虑到我的那点小小的自尊心,也没有经常找我。因为,老师经常找学生,一定是学生犯了错误或者学习不认真。同学们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不希望在校园里你来找我。
当然,你还是会找我的。记得有一次,你忘了带手表,中午要午睡,你就在吃过饭后到教室里看看我来没来。我正好在,你就把我喊出来,悄悄说,我去眯一会儿,你在预备铃响的时候去叫我一下,怕睡过头。我点点头。结果在预备铃响的时候,我跑到操场边上的你的宿舍门口,轻轻推开门,却不敢叫你。我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叫老师吧,不好意思,叫姨父吧,你还没跟我姨结婚呢……正纠结着,你醒了,说,啊,时间到了啊,我起来,谢谢你,赶紧上课去吧。我如释重负。
转眼上四年级了,你不再教我们。但你仍然在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有一天,你在下午上课前的时间又来教室里看我。你随手翻开我的文具盒,看到里边有我画的一只老虎,惊喜地问我,这是你画的?我点点头。你高兴地说,好,好,画得不丑!没想到你还会画画哦!过几天,你突然在课间来找我,笑着说,机会来了!乡里有绘画比赛,我给你报了名,怎么样,努力一把?胡乱涂抹是少年时代的我的爱好,家里的墙上和路边的队里的标语墙以及拱桥的栏杆上,都曾留下过我的“杰作”,可是,那都是画了玩的,现在让我参加正儿八经的比赛,我怕了。你见我迟疑不决,一再鼓励我,说,没关系,得不得奖不重要,关键是,你画得好,这是个机会,可以露一手,把特长发挥一下,让大家知道你这个本事。虽然结果我根本画不好指定的题材,也没有得奖,但是,你过程中不断的鼓励,让我真正对绘画产生了兴趣,对这门艺术有了神往,以至后来,我一度迷上了画画,到县城读书后,也因画画得好在学校里很有名气。甚至于今天,我依然对绘画有着一种迷恋,我想,这些,都是与你当初的举动是紧密相关的。你打开了一个孩童的世界,让他对艺术有了最初的启蒙。我觉得,你是真正的师者。
1
你最终是我们的亲人。你和姨的爱情,有着传统乡村爱情的朴素和纯美。你们没有花前月下,也没有卿卿我我。你们有限的见面,都是在家人的安排或者催促下进行的。我想,即使难得的见面,恐怕也没有时间过多逗留,更不好意思谈情说爱。那个年代的乡村,结婚之前,除了相亲和定亲,男女双方都是不见面的。即使相亲或者定亲,也是两大家人和左邻右舍欢聚一堂,由不得俩人单独见面甚至说话。因为双方都是开明的干部家庭,所以,你们比别的同龄人幸运,有了为数不多但异常珍贵的单独见面机会。一个秋天的黄昏,下午的活动课后,我们在教室里做作业,我无意中转头往操场外的大路上一看,高大的白杨树下,站着一个高挑的长辫子姑娘,正对着校园张望,我一看,竟然是姨。我的心扑嗵扑嗵地跳起来,我想象着你见到姨的种种,是惊喜,还是羞赧?可惜隔着操场,我根本不可能看到你们的表情,听不到你们的谈话,但是,看着你从办公室走出去,穿过整个操场,然后,在两排白杨树中间的大路上一步一步走近那个翘首以盼的身影,我的心里一阵一阵涌起甜蜜。这是一种幸福的甜蜜,是为你,为你们,为你们风华正茂的青春和美好的爱情。你们的相会很短暂,没有拉手,更不可能拥抱,你们甚至还隔着一丈左右的距离,可能就是说了几句话吧,或许是姨来通知你某天要到家里吃饭,或者是告诉你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而已。然后,姨转身走上了回家的大路,你向校园走来。大路两边的白杨在黄昏的晚风中沙沙作响,姨的大红围巾,你身着笔挺的中山装的俊雅身影,把那个年代的所有朴素的美好,深深地刻在了我和一代人的脑海里。我看到,你是微笑着的,你不会想到,教室里,有一个人也在分享着你的幸福,并且为你们的幸福而幸福。一对璧人,在村前大路上相会的场景,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定亲之后,你就成为我们的亲人了。于是,你在外公家或者我们家走动,就要坦然许多。有一天早上上学时,妈妈关照我,家里今天请姨娘们来一起帮忙扛(gang)屋基,你放学把姨父请来吃中饭。我扭捏不安,说,我不好意思喊他。妈妈训斥道,他是七姨娘的对象,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说,他还是我老师呢!妈妈不管我,直接命令道,中午一起回来!放学时我硬着头皮走到你面前,说,我妈让你去我家吃饭。你微笑着问,有什么事情啊?我想了想,说,七姨娘来了。你哈哈大笑,说,好啊,坐我车子,我带你家去!本来我就不愿意跟你一起出现,现在你让我坐你车子,我就更不肯了。你笑着说,怕什么,我们是一家人,走!你在前边骑,我赶紧小跑着跳上车后座。路上遇到桥,你都提醒我先跳下车,过了桥再坐。结果,在村部旁边的一座小桥头,你过了桥骑上车喊了声“上车”,哪想我根本没跳得上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你并没在意,自顾骑着车走了。看着你一路远去,我想喊也喊不出口,只能丧气地一路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你又骑了回来,说,人都没得了我都不晓得,要不是前边过桥,我喊了几声没人回我,你就只好自己跑回家了。哈哈。我埋怨道,我没跳上车,你又不看。你一边笑一边满怀歉意地道,怪我怪我,太粗心了,对不起啊!到了家,先把这个插曲一说,一家人笑得不行,说,你们这两个,都要命!这个往事,一度成为我们多年的谈资,每提一次,就笑一次,就暖一次,就美一次。我一直想,什么时候我还能坐在你的加重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上,和你一起在村道上疾驰,任五月的田野上夹杂着青草和庄稼清香的微风呼呼地在耳边吹过……这个愿望,在从少年时代往青年时代的路途上,我们各自江湖,没有实现。而现在,更是再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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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海中偶然相逢,我们能相处三十余年,不短。可是,我们是父兄般的朋友,是师生,是亲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相处的时间,又真的太短!在过往的时光里,有那么多的东西值得回忆,值得我们共同咀嚼和回味。可是,你短暂的人生已在那个看似寻常的傍晚匆匆划上了不甘的句号。我们不可能再有机会坐下来谈谈工作和生活,聊聊我们都一直看重的亲情和友情。我知道,那些曾经的美好时光,你有多珍惜,就有多不舍。这几天,我老是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在校园门前的大路上,英姿勃发的你面带笑容匆匆地去见在白杨树下默默等待你的姑娘;还有你在五月的村道上带着我一路飞驰,那耳畔呼呼的风声……就像你的一生,留给我们的是那么多的温暖,那么多的美好,却又那么匆忙而短促。
嗯,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