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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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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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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美食(二章)

豆腐花

三十多年前刚进城那会,计划经济时代的余威未散,父亲一人的微薄工资,仅够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开支,零花钱的概念是肯定没有的。我在县城读了两年小学,每每看到身边的城里孩子动辄五毛一块地从商店里买来饼干或者雪糕,美美地吃着,我的肚子里就好像有一只手要拼命地伸出来,去抓住那些美味的食物。但我还是克制住这种本能的冲动,只能把口水往肚里咽。忙于工作的父亲从不会顾及到我的感受,于是,痛定思痛,我决定利用我自己的聪明才智,来改变这种临渊羡鱼的困局。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那就是偶尔父亲哪天睡过了头,忘记了烧早饭,会给我一毛钱,让我走路上买一块饼或者两根油条吃。我就把这一毛钱藏起来,作为可支配的储备资金,而情愿饿半天肚子。虽然这样的机会很少,但一阵子下来,总会积聚起一笔可观的资产,足够我在某天突然潇洒地挥霍一番。我记得有一次我竟然聚了有三四毛钱之多,大概那段时间父亲赶时间创作一部大戏,每天睡得很晚,早上就常常醒不来,给了我比平时更多的可乘之机。兜里揣着钱,我顿时感到自己似乎成了一夜暴富、财大气粗的土豪,走在街上都有种目空一切、四顾茫然的意思。这几毛钱,在口袋里摸了又摸攥了又攥,直到快要磨烂了的时候,我决定出去过一次富人的生活。

我锁定的美食是豆腐花。这个吃食当时价格算是贵的,要两毛钱一碗,因为原材料是豆浆,成本高,但它出身低贱,一般生意人都是拎几条凳子放一只炉子摆个摊子,就在小巷口或者门堂里做起来,登不得大雅之堂。所以,一般富贵的人家不吃,但一般的穷人也吃不起,倒是那些做小生意的和出大力的汉子,在出摊收摊或者上下工的时候,喜欢花上两毛吃上一碗,营养美味,充饥又暖身。那时的湖垛小镇,这种吃食只有大旱桥下的桥洞里独有。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走那边几次,但从来都是看别人吃的份,感觉那些坐在长板凳上,端着大碗呼噜呼噜地喝着豆腐花的人,都是有钱的主和有本事的爷,不然,怎么吃得上这样的人间美味!看得多了,实在馋了,我就装着无所事事地晃荡过去,走近一点,闻一闻飘散开来的香气,然后咂咂嘴巴默默离开。但这次不同了,我决定到那儿“做回爷”。那是一天放晚学后,我过了大桥,并不着急回家,从容地踩着二十二级台阶,下到烟汽蒸腾的桥洞里,大摇大摆地找一张没人的长凳坐下,然后豪气地招呼在大炉子前忙碌着的老板:“上一碗来!”

端起撒着蒜泥和芫荽的细末、飘着迷人香气的一碗豆腐花,我努力克制住要一口喝光的念头,尽量使自己显得更悠然自得一些,学着那些穿着短打的爷们的样子,先用调羹在碗里荡一荡,把汤和料和匀,然后慢慢舀起一勺,稳稳地端到嘴边,眯起眼睛噘起嘴巴,轻轻地左右摆一下头,吹一吹热汽,再小心抿一口香汤,然后猛然一吸,一块白嫩香滑的豆腐花就进了嘴,用舌头裹动几下,就化开了,变成一股香浓的汁液滑进喉咙,再顺着食管一路不由自主地滑将下去,最后被胃里伸出的手妥妥地接住……那滋味,那感觉,我现在想来,在后来任何时候品尝任何美味的东西时,也没有再重新找到过。

十多年前,老街拆迁改造,在原身底上建成了一座与任何城市都面目相同的大街,老街没有了,老湖垛也就没有了,作为老建湖最具有标志性的一些老的行当和吃食,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大旱桥下的桥洞成了车行道,曾经在桥洞里驻扎了几十年始终散发着香气和热汽的豆腐花,也就自然而然地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但那曾经唯一一次坐在桥洞里喝豆腐花的场景,仍然时时在有关童年的记忆里发酵、蒸腾,让我在面对任何一种食物时,都会从心底生出丝丝的疼惜。


馄饨

吃馄饨,在我的少年时代,是为数不多的频次较多的活动之一。因为,到我快要上高中的时候,父亲的工资已涨到了一百多元,给我的零花钱也就水涨船高,每月竟然从开始上初中时的一块涨到了五块钱。这种较高标准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与这样雄厚的资本实力相比,不要说像几年前喝两毛钱一碗的豆腐花不再成为问题,就是想去吃五毛钱一碗的馄饨,这样的支出也算不得捉襟见肘而是有些游刃有余了。而且,这样的吃食也极为方便、好吃,不分季节,不挑时间,不择地点,感觉饿了、渴了,往街边一瞄,说不定就有一家小门脸,墙上用白石灰或者红漆写着两个桌面大小的大字:馄饨。掀开花大脸似的白布门帘,或者直接推开朦胧油腻的玻璃门,慢悠悠地晃进去,找个桌子坐下来,在大灶上不断斛汤的老板就会头也不抬地喊一声:几碗?

馄饨真是属于平民的食物。价格一般人都承受得起,而且因为它“有饭有汤”,饿的时候吃一碗,也不要其他的菜了,且易消化吸收,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吃。所以,这样的吃食和闻着它的香味来品尝一番的人们,成为老建湖街头巷尾最寻常的风景,也就不足为怪了。馄饨不当饱,却顶饥杀渴,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在街上做事或者上工的人,要是错过了饭点,来吃一碗,可以顶正餐,也可以当“接晌”或者宵夜。我上学的那会,有时下午放学早,又不想那么快回去,就会和小伙伴们在外边玩上一会,皮得饿了,略为计划一下口袋的钱,就会摸出一张五毛一块的,随便找一家馄饨店,喝上一碗热汤热水的馄饨充饥解馋。

因为馄饨生意门槛低市场大,薄利多销,也会有一定的收入,街上的门店之外,很多人就随便找一处避风的地方,靠围墙放几张凳子和桌子,架起一座炉子,就能开张。上大学那年寒假,刚进城的母亲和提前离岗的舅舅合计了一下,决定做一点小生意自食其力。一天下午,他们姐弟俩结伴到街上去吃了两碗馄饨,回来又顺便买了点皮子剁了点馅试着做了几个,煮给我们尝了尝,在得到我们的一致认可下,把家里的桌子凳子炉子搬到家东边不远的街边,就算是开始了他们离开农田和工厂后的第一次创业。生意是出奇的好,放寒假了,要过年了,男女老少逛街累了饿了,就顺便坐下来要一碗馄饨,热热乎乎地吃起来,既歇了腿脚,又暖了身子。吃完碗往桌中一推,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来往桌上一放,慢悠悠地爬起来一身轻松地晃进人群。

父亲告诉我说,是因为家里卖了房子给我上大学,所以母亲才不得不丢掉农田进城,虽是一家人团聚了,但没有了粮食和田地上的收入,仅凭他一个人的工资,既要给我开学费和生活费,又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是相当困难的。母亲就想在街上找点事做,为家里分担一些,但又没有一技之长,在街上挣点钱很不容易。我懂了,一个寒假,我除了在家里看看书之外,主要任务就是主动把小工的任务领过来,在街头帮他们端碗和收拾顾客吃过的碗筷。因为是街头摆摊,没有水用,我就在忙碌的空当,从家里用塑料桶拎水过来,大半里路,一天起码要拎十几趟。正是要好的年纪,在街头擦桌洗碗,在大街上拎着一桶水从人群中穿过,

我却一点也不感觉到难堪和疲累,心里是满溢的劳动的尊严和快乐。那个冬天,虽然天天在街头吹着寒风,但母亲和舅舅挣了三百多块钱,一人分了一百多块,算是一笔比较可观的收入了。父亲重点表扬了我,说这里边也有我的功劳。我听了,很有成就感,觉得也能为家里分担一些压力了,有种突然长大了的感觉。

母亲的馄饨生意只做了一季,就因为种种原因关张了。但我对这种平民的食物的偏爱仍然在延续。在老湖垛街,最有名的要数“石渠馄饨”。除了皮嫩汤鲜之外,馅也有特点,五花肉绞的末,肥瘦相当,加上葱蒜、芫荽的香气,口感的确十分妥贴舒服。而老板往往还会在盛碗之前,先在碗底抹一筷子猪油,盛好之后,再在汤上滴几滴麻油和酱油。底油加面油,经热汤一烫,浑素两油的香气一中和,随之肉香、菜香加汤香齐齐蓬勃而出,没动筷子,腹中的馋虫就已被勾得按捺不住。用调羹舀起一个,连汤带水吃将起来,嫩嫩的皮子,用舌尖轻轻一抵,多汁的馅心便滑入口中,满嘴鲜香咸热,通体松弛舒泰。可见,即便是小生意,做得好,也是有一番硬功夫的。读大学那会,放假回家,我都要去吃上几次。大学毕业后回到小城,谈恋爱的时候和女朋友也去吃过几次,内心充盈的,除了馄饨本身的美味之外,还有爱情的温暖和美好。后来,县城拆迁改造,石渠馄饨在某一天突然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但我每次走过原来那个店面所在的地方时,总是要忍不住转头看一看,想象一下多年前,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和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安静地坐在里边吃馄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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