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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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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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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样的春愁

因为是农村户口,所以我得从城里的中学离开,被强制到户口所在地的那所农村中学开始我的高中时代。当时一起从城里到这所学校的一共有三个同学,后来,其中一个本来就是城里人的同学很快就通过关系又转学回了城,另外一个半道上进城读书的同学成了乒乓球高手,在男生女生们崇拜的目光里乐不思蜀。只有我,因为很小时候就从农村进城好不容易读到高中,现在又被迫回到起点,显得郁郁寡欢。

我成天闷闷不乐,也没有什么心思注意其他的事情,即便是对三毛自杀这样的轰动事件我也是漠不关心。对于当时一度在男生女生之间开始萌动流淌的那种属于青春期的情愫,我同样像根木头一样,没有丝毫的察觉与反应。几个星期过去,晚自习结束男生们回到宿舍后,就有人开始谈起好看的女生,和她们平时的一些看似无意却实在动人的细节。我是个木头,我不理会这一切,却独自盼着哪一天,能重新回城里读书。那里有我最好的朋友,还有我最喜欢流连的老街和书摊。

当时班上的女生甚至比男生的数量还要多。有一些是小街上土生土长的人家闺女,家庭条件相对要好一些,穿着打扮也光鲜漂亮。另外一些是附近农村考上来的,朴素且羞涩。我从不跟她们任何一个人说话。尽管很多男生都非常喜欢跟她们接近,找一些话题和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或者在活动课的时候,在旁边偷偷看她们。

我的后排是两个乡下来的女生,一个叫兰,一个叫梅。兰泼辣大方,梅则内向羞涩。开学没多久,兰就主动跟我说话,她通常是在做作业的时候,会用笔轻轻地碰一下我的后背,然后等我诧异地回过头时,歪着头说道:“嗯,是想问个问题——”我的脸会腾地一下红起来,不敢看她的眼睛。等我低着头结结巴巴地把解决问题的思路讲解给她听一遍后,赶紧转过身去,她就在身后说道:“嗯,谢谢你啊,真是聪明。”我的脸就又红了。

梅先前也从未跟我说过话,后来看兰大胆开口问我问题,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我。“考得真好!”“真聪明!”“能不能把这个题目再跟我讲一遍呢?”她从一开始同样不敢抬眼看我,到后来直接用手轻轻地扯一扯我的衣角。梅的这种细微的变化,我其实一直毫无察觉,也从来没有对她的这种亲近表示过任何回应。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发觉,我不应该那样无动于衷。

那是在一天下午的劳动课上,我们顶着凛冽的寒风,到学校的猪场抬猪粪给菜地上肥。很小就进城读书的我肩膀被扁担压得肿起来,加之冻得实在受不了,眼泪含在眼里。梅在与我错身而过的时候,停下来,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盯住我看,然后微笑着说道:“你冷不冷啊?”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后来,我把她的这句话写在了日记里。

有一天晚自习前的那段时间里,兰突然歪着头问我:“我估计她是喜欢你的。不过,你喜不喜欢她呢?”我的脸又红了,慌乱地摇了摇头。我觉得她的这句话太让我难堪了,更使我措手不及。后来,快到到学期结束的时候,有一次下课后,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将我压在文具盒底下的一枚橡皮印章拿给梅看,问她:“我自己刻的,好看不好看?”她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左看右看,竟然快乐地笑起来:“哎呀,你真是有本事啊,还是行书呢!”说完她很自然地将印章放到了她的文具盒里。我要,她摇了摇头。再要,她就用胖乎乎的小手捂着文具盒,笑着说:“我的,不给。”

多年后的一天傍晚,当我坐在大学校园里的那片树林里发呆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枚我亲手雕刻在一块橡皮上有着我名字的印章,禁不住一阵忧伤。我想把这种感觉告诉她,但我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后来,辗转得知原来跟梅同桌的兰在另一个城市读师范,我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希望她告诉我梅的下落。等了很久,很久,没有回音。大学毕业后好几年,有一次跟当年在那所中学里的同学树不期而遇,已在上海一家民航科技研究所工作的树听完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一声长叹:不知道吧,你转学走了之后不久,那个梅,退学了。我赶紧问他,梅的家你知道在哪吧?树摇头。“哪联系地址你应该知道的吧?”树还是摇头。那个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了。我到现在也没有再见过这个梳着马尾巴的大眼睛漂亮女孩。偶尔想起她,还能清晰地记得她歪着头笑着对我说“我的,不给”时的模样。

那个时候,还有一个女生比较引人注目。她是小街上长大的女孩子,青春靓丽,活泼好动,好多男生都喜欢跟她在一起说笑。我却从来不跟她说话。我看不惯她的张扬与率性,还有她那乳白色的小皮鞋、黑色的紧身裤和白底黄花的束腰衬衫。可是,时间长了,我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起她来。我发现,这个叫海燕的女孩子高挑白净,开朗时髦,其实很漂亮,也很可爱,不知不觉中会对人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只是,木讷内向的我从不敢奢望,这个被男生们像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的美丽的女孩子,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更不敢主动走上前去跟她说话,怕招到她的冷淡和别人的嘲弄。

有一天,镇上放映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海燕在第一天下午一到教室就大声说道:“妈也,超级感人!我中午刚看了一遍,哭湿了三条手帕呢!”男生们就跟着起哄:“多晚我们再陪你看一回,有的是手帕,衣袖也行啊!”海燕就笑着做不屑一顾状:“呸呸呸,没做梦吧?你们那衣袖,只配给本小姐擦擦皮鞋!”因此,能陪海燕看一场电影成了好多男生梦寐以求的事情。我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在第三天下午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

那天中午在食堂刚吃过饭到教室,一向姗姗来迟的海燕竟然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教室里,当时教室里只有两三个住堂生。海燕风风火火地走到我的课桌边,用手指头敲着桌面,然后笑嘻嘻地问我:“跟我去看电影,敢不敢?”我头嗡地一声就大了。偷眼一看,几个住堂生都盯着我笑。我的脸变得又红又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海燕见我这样,又追了一句:“怎么的,不去啊?”看着外边回教室的人越来越多,我赶紧胡乱地点了点头,径直往教室外走。海燕在后边叫我:“等等我啊,你慌什么!”她三步两步赶上来,与我肩并肩,在校园的大路上昂首挺胸地走出校门,吓得我一路头都没敢抬,后背上尽是汗,把衬衣都浸湿了。

到剧场时,灯都熄了,海燕拉着不知所措的我一路溜到前排,在两张靠在一起的座位上坐下来。我担心地小声问她:“不查票啊?”黑暗中她扑哧一声笑了,用细长的手指使劲捏了一下我潮湿的手心,说道:“看你样儿!傻瓜,我早买了票的,位置吃过中饭就跑过来看过啦!”

放的还是《妈妈再爱我一次》,果然赚人眼泪,刚开始没多久,海燕就抽咽起来,我用眼角睃她,见她不停地用手帕抹眼泪。一会儿,她开始不住地用手拽我衣袖:“伤心!太伤心了!”黑暗中也有人小声哭泣的,但我实在哭不出来,我紧张得要死,我担心下午的课,更怕认识的人看见我跟海燕在一起。

电影散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第二节课了。我跟着海燕忐忑不安地往学校走。路上,她恢复了先前的活泼,一边走一边还对电影里的情节津津乐道:“没得命,太感人了,我哭死了,你看看,手帕潮得一塌糊涂!”说完还将口袋里的手帕掏给我看。我只管急急地走,不无担心地问她:“逃课了,到学校一定没命!”海燕哈哈一笑,用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怕什么,就看电影了怎么的,今天非得一起走进教室不可。哼!”果然,在我们一起穿过安静的校园,出现在教室门口时,顿时“唰”的一下,所有人的视线全都向我们射来。

化学老师用惊异的眼光询问我们:“干嘛去了?”海燕笑着说:“报告,我们看《妈妈再爱我一次》了,太伤心了,我看两回哭两回!”教室里一片笑声,还有口哨声。大学毕业才一年的化学老师用手指推了推眼镜,又挠了挠头,竟然也笑了,说:“多晚我怕是也要去看一看。”一摆手让我们进了教室。我红着脸低着头一路磕磕绊绊走到座位上,半天也没听得进去化学老师的一句话。

后来,并没有故事。海燕还是和从前一样,跟男生们说笑,穿乳白色的花皮鞋,黑色紧色裤和碎花收腰衬衫。只是,在一些时候,不经意间我的目光与她相遇,我会像从前一样,慌乱地转过头去。

一学期结束后,在寒假开学的第二天凌晨,住在小镇上二姨家的我起了个大早,一个人悄悄来到宿舍,收拾了东西,然后悄悄地跟着母亲搭班车进城。在寒假里,父亲几乎是跟身为老同事的校长翻脸,才将我的转学手续办齐。我又要到县城读中学了。在车上的时候,我一直为没有去跟同学们告别而懊恼。当然,也许我还想跟梅再要一次那个刻着我的名字的橡皮印章:“给我。”“我的,不给。”或者,跟海燕大胆地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燕子,我走了,再见啦!”“那个片子,真是伤心呵,可是,我太紧张了,都忘了哭。哈哈。”可是,我没有。

后来,毕业,工作,成家,多少年就像一个短暂的梦,不曾清醒就已一一走过。有一次回老家,车子从当年的学校门口穿过,我的脑海里立刻又浮现起曾经在这里近半年的生活,想到了梅,想到了海燕,一种像水样的愁绪就像当年离开时一样,在心底慢慢漫上来,并且像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洇开,浸透我曾经青春年少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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