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雯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还在太平酒店上班,心想等安顿下来有空再去看看她,哪知道单位解体后我被抽用到县委宣传部打工,每天案牍劳形,忙得晕头转向,头脑里被无数催着要的领导讲话、活动方案和乱七八糟的官样文章挤得一团乱麻,等渐渐站稳脚跟喘过气来的时候,想起玉雯,一打手机,已经停机很久了。打电话到酒店,说人早已在半年前离开不知去向。
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认识玉雯的时候,应当是五年前的这个夏天。当时家里正因为我所谓的“外遇事件”闹得不可开交。而玉雯,就是我那个所谓的“第三者”小凤的好朋友。当时小凤从城郊的食品有限公司来到公司总部华都饭店上班,玉雯是饭店的迎宾,同样热情善良的本性和相对复杂的处境,让她们很快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始终认为与我只是师生之谊的小凤不接受前妻强加于我们之间的角色定位,在前妻离开我后的那个秋天,才终于鼓起勇气来到我面前,并将玉雯一起带了过来介绍我们认识。一米七零的修长身材,热情而不乏矜持的淡淡笑容,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农村妇女。我惊诧于她的良好形象和优雅气质。“怎么样,美女吧?”小凤的调侃让玉雯的脸上有了一丝农村人特有的羞涩。在此之前,就听小凤一星半点地介绍过她,说她丈夫自从一年前去了上海后就如泥牛入海再也没了消息,她一个人从邻县农村来这边打拼,家里还有一个九岁的儿子由公婆带着,每学期都要等着她的钱上学。这些,让我在脑海里勾勒出来的也只不过是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村妇女形象而已。事实上,在见到她之前,自命不凡的我应该是并不看好小凤描绘出来的这个叫玉雯的女子的。
那个秋天,我和前妻因极端不信任而产生裂痕的婚姻草草收场,我一个人去了南方。等我回到这个县城的时候,已经心如死水。冬天很快就来了。一天,接到小凤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她离开华都饭店后先是去了一个服装店做服务员,再后来在与来收税的一个地税局科长交谈中毛遂自荐到那家税务部门打字了。我在佩服这个丫头的能力和勇气的同时,不免为她的朋友担心起来。我顺便问了她那个叫玉雯的女子怎么样了,小凤告诉我说她还在华都饭店继续着她的迎宾小姐生涯,不过,好像干得并不开心。说经常有客人因为她的鹤立鸡群而忘记身份,做出一些令人生厌的举动来。我知道华都饭店的客人都是这个县城有身份有头脸的官员或者商人,而老板是不可能因为一个迎宾小姐而得罪这些动辄呼风唤雨或者翻云覆雨的客人的。所以,玉雯过得并不开心是有理由的。一个还算漂亮的年轻女人,在一个星级酒店上班,玉雯的生活轨迹注定要比常人多些曲折。作为一个同样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我只能报以一丝同情。
再见玉雯的时候,已是一年后的初夏。其时小凤已经决定继续炒单位的“鱿鱼”,出来单干。知道她是一个要强的女孩,更欣赏她的自信与自立,我对她的勇敢行为表示了由衷的赞赏。“还有一个人,我们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说我也能猜到,是玉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见面比较频繁,大多数时间是她们两个人一起来单位找我咨询开店的有关事宜,并接受我早年“行走江湖”而积累起来的关于社会的一点经验之谈,再就是鼓动我作为他们的幕后高参,力挺她们,在这个县城开创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天地。我没有拒绝。“事实证明,这个人你并没有看错。从现在开始,你要真正用心争取,他是一个值得托付和依靠的人。她过去没有珍惜是她的损失。”这是后来小凤告诉我的玉雯对我的评价。她提到的那个“她”,就是始终认为我与小凤有染的我的前妻。
在那个日平均温度达二十七八度的夏天,两个年轻的乡下女人开始了她们的梦想之旅。用了几个白天和晚上的时间谋划和筹备资金,确立了开店的项目后,顶着炎炎烈日,她们分头在县城的街市寻找合适的店面,然后就是请人装修,然后就是一起挤车去外地拿货。开店前那段时间,只要有空,我都会到她们的店里去看一看,我是不放心两个涉世不深的女子独立承担这样劳动强度大且头绪复杂的工作,同时也想利用暂时在县委宣传部门混饭的特殊身份,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她们应付一些来自工商税务城管消防绿化环卫供电电信等若干强权部门的麻烦。每次看到玉雯,她的额头都是聚拢了一层密密的汗珠,瘦削的后背总有大片的汗水粘着衣服或者水汪汪地渗出来。
小店如期开张了,我们三个人不得不同所有的生意人一样,开始为客源为商品烦忧起来。每天,她们两个人应付完店里的事情已经疲惫不堪,而不断来自权力部门的麻烦也让我焦头烂额。好在,这一切,在开业几个月后得到了改善。生意不好不坏,要想一口吃成胖子是不可能的。我跟她们说,第一年不亏本就是成功。那年的国庆节,我们三个人为盘点生意而在一起吃了顿还算丰盛的饭。其实,也就是五十块钱左右的三菜一汤。桌上,玉雯说,小凤有老师你帮着,将来做熟悉了可以自己开店。我不可能一直与你们在一起,迟早要一个人面对很多东西。所以,我要努力!一席话,说得我们心里都酸酸的。
正常运转起来后,由于本小利小,店里平时并不太忙。但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很多小本生意都是等来的,也就是说,店里是不能离人的。所以,玉雯和小凤有时一起在店里,有时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就得守着,而她们在这个县城里都没有亲戚,能算得上朋友的也只有我了。于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创业之初一穷二白的她们,都很容易地接受了和我共灶开伙的建议。三个人轮流做饭,这样我们三个人都不至于饿肚子。“其实,老师是在帮我们。”玉雯不止一次对小凤说道,我装着听不见。那段时间,尽管关于我们三个人的谣言已经演绎出不下一百个精彩各异的传奇版本,但我们三个人无暇顾及,也不想被流言所左右,过得忙碌而快乐。玉雯和我同龄,为人处事显得比较成熟一些,当然,可能是由于过早荒废了学业和那些年经历的复杂,她有时表现出来的犹豫和忧郁让人难以捉摸。好在,她对我是尊敬的,也是信任的,从不把复杂的东西和情绪带到工作中和我的面前来。但有一阵,她还是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了过多的迟疑不决,时常欲言又止。但我没有问她遇到了什么事。
一天中午,轮到小凤做饭。我下班时,小凤对我说道:“玉雯有麻烦了,你能不能帮帮她?”我点了点头。“一个男人,应该是县里面的一个局长,他想和玉雯好。”“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应该是她两年前开足浴城的时候认识的干部吧。听说他今年刚刚做了一把手局长,他太太有自己的生意,两人各干各的,夫妻感情相当不好,男的想要玉雯。”我旋又释然。这样的事无论是在电视上还是在我们身边并不鲜见。哪玉雯怎么看?我问。“她不知道怎么办,所以请你帮她参谋参谋。”
我觉得无聊。我不想过问。
中午吃饭的时候,玉雯破天荒关了店门。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最后还是玉雯先开了口:“我的事是不好,但我还是想请老师帮我。”我有点冷淡地告诉她,你这样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好了。在她既失望又不解的复杂眼神注视下,我说,一、你是个有丈夫的人;二、他是个有妇之夫;三、他是个局长,你只是个乡下来的打工妹;四、即使你愿意跟着他,你最后能得到什么?玉雯小声地说道,可是,儿子他爸失踪了这么久,听说有人在上海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儿子学费那么高,还有公公婆婆身体都不好,看病都要花钱……
没等她说完,我就将筷子使劲往桌上一顿,冷冷地说道:如果你需要钱,你就去好了,问我干吗?!我只是你一个普通朋友,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以后两三天,看得出来,玉雯一直很矛盾。其实我知道,在这个世道,她就是做了这件事,也算不得什么,总比哪些为了钱而成天混迹于茶楼酒肆和红灯区打扮得妖里妖气像吃人僵尸的那些女人要强一点吧?而相对于那些饱暖思淫欲、以养小蜜包二奶吊情人为乐为荣的官商政要,玉雯只是个弱者,远没有他们来得可耻和令人诅咒吧?何况,人家还是个局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就在那个周五,晚上关店门的时候,玉雯对我说道,老师,我想过了,我在外边这么多年,什么活都干过,就是没干过这种丢人的事情,没钱也死不了人,对吧?所以,我不干!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高兴地对小凤说道:“走,今晚我们去吃火锅!”
后来,听小凤说那个局长还是不死心,经常借故打电话或者直接开着小车在中午和晚上人少的时候来找玉雯。但玉雯并没有答应他或者跟他去。再后来,店里和玉雯的家里都遇到了一点困难,作为朋友和合伙人,我尽了力,但有些事情仍不能妥善解决。无奈之下,玉雯就对我们说,还是去找一下那个局长吧。局长不是个小气的人,事情很快就摆平了。而那一次,去那个局长控股的洗浴中心找他,玉雯特地请我抽出半个小时看店,执意要和小凤一起去。事后小凤跟我说起这件事时,说玉雯是怕你看不起她。
事实上,当我听说玉雯当年是通过开足浴城在这个县城立足时,我就已经看不起她了。因为凭我这些年混迹县城的阅历,我知道足浴城这个行业应该和近年来兴起的沐浴休闲中心、KTV还有夜总会一样,都是属于越洗越脏、越陷越深的服务业项目,是公款消费和色情业繁荣昌盛的发源地和发祥地。但经过这么长时间接触后,我开始对玉雯改变了看法。而且,小凤不断告诉我关于她的故事,让我大开眼界之余心生感慨。知道玉雯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女人。她只是和他丈夫一起,开创性地经营了一个敏感的行业,并且以老板娘的身份在这个城市立足而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经营头脑和政治经济学天赋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听小凤说,才到县城的那几年,玉雯和他的老公开起了我们这个城市的第一家足浴城,也就是洗脚按摩中心,当时在不大的县城可谓万人瞩目。那时天天官商云集,日日车水马龙,夫妇俩狠赚了一笔。问题是,这样的场所往往也是是非之地,鱼龙混杂,一般人这个财也是不好发的。玉雯的丈夫当然不是凡人,他很快便凭着一不怕死二仍不怕死的拼命三郎精神,拉拢结交了一大帮这个城市的官员商贾和地痞流氓,成为数一数二背景复杂的头面人物。玉雯主内,负责管理小姐和接待贵宾,她老公主外,负责摆平一切。“那个时候,真是数钱数到手酸呵!”有一些时候,提起往事,玉雯总是感慨万端。可惜好景不长,她的丈夫大概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只身一人将所有钱财席卷去了上海,留下玉雯一人苦苦支撑局面。于是,情况就变得真正复杂起来。一个农村来的年轻女人,怎么可能摆平黑白两道?足浴城里隔三岔五都会有流氓或者小姐因争风吃醋或者分脏不均而滋事,也不时有有关部门的大批官员来消费签单或者借故检查,而且因为她丈夫的原因,还有不少人是故意来寻仇的。这一切直接导致足浴城陷于绝境,最终玉雯只能将门一关了事。“我当初只是为了挣钱,想不到差点弄出大事。”有一次,玉雯对我们说道,“你们不知道有些当官的真的连狗都不如!为了漂亮小姐大打出手斯文扫地算是轻的,重的几乎要买凶杀人!我一个女人,这个钱赚得太烫手啦。”说这些话的时候,玉雯正在华都饭店大堂笑容可掬地迎宾,口袋里却已是一文不名。
在小店开了不到半年时间的一天,玉雯忽然变得极度烦躁和不安起来。我知道那个局长一直没有放弃,并且承诺给她一座房子和数目可观的“生活费”,但她都没有改变当初的想法。听小凤说那个局长在与妻子彻底分居后,说除了不离婚外可以答应玉雯的一切要求,包括将她的儿子接来上学,条件是要玉雯做他实质意义上的女主人,跟他在一起。这应该不能算是情人,恐怕得要划归“二奶”的行列了。我不知道玉雯是不是为了这个犹豫不决。事实上,不是。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玉雯主动跟我说起了她的忧虑。“我老公出事了,上海来人了。”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事情好像有点复杂。原来这个男人抛妻别子卷了可观的财产去上海滩闯荡,并没有做出一番事业,而是仍然走了黑道,因走私被边防抓获移交司法机关了。来的不是司法机关的人,却是个比玉雯还要年轻漂亮的女人,带给玉雯和她公婆的还不止这个不详的消息。原来她就是和玉雯老公在一起的那个“小”女人,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一点他们都无奈地接受了,问题是,这个女人已经和玉雯的老公有了一个儿子!她这次来主要是征求玉雯和公婆意见,是来解决“后事”的。男人如此,也不怪女人薄情。在遭受当头一棒之后,玉雯懵了。这个乱!
在抽半天空回去协商未果后,玉雯只得将这件事向我和盘托出,想请我帮她拿个主意。我知道那个女人的目的很简单,只是钱的问题,而玉雯的男人,就不仅仅是钱的事了。我给玉雯的建议是,一、关于那个女人,她跟着你男人这些年吃不了多少亏,如果她还来要钱,就让她去跟男人要。如果不行,就上法院。二、关于男人,赶紧去上海想办法见上一面,弄清问题轻重再想办法,决定是请律师开脱还是走其他路线。听说玉雯有一个哥哥在上海,想必事情会有点转机。玉雯听从了我的建议,很决断也很轻松地将那个女人打发走了,只是她的公婆好像还有点舍不得那个所谓的孙子。后来,玉雯只身一人去了上海,一去就是两三个星期。这期间,我和小凤不断通过信息和电话询问她在上海的情况。
事情远没有想象的来得容易。玉雯回到这个小城的时候,只是一声长叹:我尽力了,他是自作自受。一个月后,玉雯在上海法院方的通知下,又去上海和她老公见了一面,并且平静地签了离婚协议。这个要求是她男人提出来的。玉雯说签字的时候,男人泪水哗哗地流啊,说对不起她,不能再拖累她,让她找一个好人家嫁了,把儿子留给父母就行。玉雯告诉我,她男人被判了十三年。说这话的时候,她流泪了。而那个年轻的女人,自从玉雯男人被抓起来后,来过一趟苏北就从茫茫人海里从此人间蒸发了。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玉雯好像变了。她似乎不再像当初那样看重我的态度。这当然是我的猜测。因为,不久,听小凤说,县里一个重镇的镇长找了她,具体情节不详,但玉雯好像是赴了那个“成功男人”的约会的,尽管次数不多。
人在江湖。我知道我左右不了任何人的生活,因此,我比当初要平静地接受这个事情。后来,我还是知道了玉雯和镇长也是在开足浴城的时候认识的,并且在后来出来开店时曾经向这个镇长借了笔钱。当然,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并不一定是因为钱吧,我还是相信我的直觉的。因为,如果是钱的问题,那个局长其实并不比镇长差,何况他们都是朋友。想必玉雯是动了凡心的。好在她只是一个单身女人。后来,我经常在公开场合因工作关系接触到那个局长还有这个镇长,我的感觉是这些官员身上少不了油气和圆滑,但为人还算开朗大气,大概,这就是玉雯这样的女子容易迷恋的东西了。而那个镇长,似乎更要斯文一些,县委书记秘书出身的他比其他干部身上多了一丝书卷气。小凤对我说,玉雯虽然只是个农村妇女,但她是个内心细腻的人。我相信。
与镇长的来往不多却相当危险。这是我对玉雯的行为下的结论。因为,据我了解,这个男人仕途正处于上升势头,而且家庭和美、夫妻和睦名声在外,本人口碑也相当不错。我想如果因为他和玉雯的交往而影响到这一切,恐怕结局不妙。我既替这个官员担心,更为玉雯担心,因为,一旦有了什么事情发生,她的处境恐怕更为危险。对于一个官员来说,作风上的事情在这个社会已经不再是决定升迁的重要因素,而以玉雯的善良本性,她最后肯定会丢卒保车,把自己当作一个舍命的棋子去维护他的安宁。但这样的事情我是开不了口的。我就让小凤把我的这些想法告诉她,好给她一点力所能及的参考。后来,由于报社不断传出停刊的消息,我也一头雾水心乱如麻,没有多少精力去关注别的事情了,就是在一块吃饭,也大都是各怀心事埋头苦干,并不知道玉雯是否妥善处理了她和那个镇长的关系。
后来,又听小凤说玉雯想找一个终生依靠,因为毕竟她才三十岁,儿子还小,后边的路很长。我表示赞同。小凤说人是有的,只怕是又要麻烦。我说麻烦什么?小凤说有一个包工头一直心仪玉雯,想养她和儿子。我说这当然好啊。小凤叹气说道,又是一个只会痛说革命家史却绝不离婚的男人!唉,这回轮到我叹气了。“老师,你可千万别看不起玉雯,她也是没有办法,你知道的,她不是个随便的女人!她也不容易。”我当然知道,我也理解,可是,说到底,这算个什么事啊!
玉雯再次征求我的意见。她说,老师,我撑不住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要生活,乡下那两个老的年纪越来越大,我还要养儿子,我能怎么办?!我说,玉雯,我帮不了你,我虽然理解你,但我还是那句话,做人,重要的是看你能不能过得了自己这道关!你和那些官员的来往我就不说什么了,你应当清楚最后的结局。而这个包工头,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比他们还要不堪,如果仅仅是因为生活的原因,你需要认真考虑一下。
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此后,玉雯只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将她这些令人头疼的头绪理清楚了。“老师,你说的不错。我是个弱女子,但还没有穷到要卖自己的地步。我想过了,我不会答应他们任何一个人!”中午吃饭的时候,听到红肿着双眼的玉雯说这样的话,我们都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窗外,这个寒冷的冬天阳光温暖而灿烂。
一晃和玉雯认识也有一两年时间了。期间,我供职的报社终于在那一年年底正式被要求停刊。在别的有头路的人都落实了新的单位上班后,我还一个人像一头困兽一样在这个城市里四处闲逛。有时我也会帮玉雯和小凤看看店。生意一直不好,可能是因为投入的资金有限,货品始终不能满足顾客追随时尚潮流的要求罢。我几乎要建议她们关门另寻出路。而玉雯,也有了去意。经历这么多事,她已经很难有一份安静的心情经营这份小生意了。这个冬天,她们门市旁边的一家房主请她们的房东来替玉雯说媒。这可是个相当有意义而令人高兴的事情。介绍的是那个房主的小儿子,说是在一家浴城修脚,人还很年轻,才三十多一点,没结过婚,人品也不错,收入比我们上班要高得多。就是腿脚不便,是小儿麻痹后遗症。我听说了赶紧动员玉雯让人家来店里见见。
过几天,听说人家过来了,我正好不在,没见着。听小凤说玉雯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再后来,玉雯还去他家里吃过一顿饭,男方家人喜欢得不得了。又过了一阵子,忽然一天傍晚玉雯请我们一起去吃饭,说是男的请客,让我们都见个面熟悉一下。我笑着推辞:“不必了吧,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不用客气。”玉雯不高兴地说,我在这边没有亲人,也没有真正的朋友,你们什么不是,什么都是!他要请,我也同意。这么说,我也只有欣然赴约的份了。那顿饭感觉不错,小伙子谈锋幽默,为人端正,也相当大方。外表看起来如果不站起来行走的话,比我还要帅气得多,也白皙年轻得多。我们都为玉雯高兴。何况人家答应她只要一结婚,立即可以把儿子从邻县乡下接过来上学。接下来,春寒料峭之际,小伙子几次三番邀玉雯去添置衣物,看着玉雯被他打扮得雍容华贵脱俗超凡,我们都在心底为他们祈祷:尘埃落定,玉雯有福。
然而,在那个春天还没过去的时候,玉雯的婚事就开始急转直下。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好像是在短暂的欣慰之后,玉雯就一直为那个小伙子不便的腿脚闷闷不乐起来。在店里时,她常常一个人发呆或者叹气。“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对男人的外表总是很在意的,何况玉雯一直是个不甘在乡下做一辈子农民一心想在城市里立足的人,难为她了。”小凤说。那个小伙子倒是一腔痴情,不断来找玉雯,还是一如既往地听其言观其行,哄她开心。可是,玉雯已经慢慢地冷淡了许多。直到进入夏天,那个小伙子才终于死了心,下班或者休息的时候不再出现在店里。而玉雯,已决定离开小店,去一家新开的银楼继续她的打工生活。工作是那个局长介绍的,他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玉雯始终没有答应甚至热情应酬过他,他一直不计较,有事都是在第一时间帮助这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凭这点,在以后的工作接触中,我每每都要暗暗对他多一份敬意。尽管这种感觉不能登大雅之堂。
玉雯决定离开之后,小凤经营店铺的热情也减弱了。在玉雯赴上海接受新职业培训后,小凤对不景气的店铺也丧失了最后的耐心,将门关了,回了乡下的家,说过一段时间再进城料理剩下的事情。我知道她需要一个休整和思考将来的过程。因为,在和她经过了一年多的共同生活之后,我们之间也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和无法逾越的鸿沟。重新审视我们的过去,我们都发现,爱,在复杂的现实和看不见未来的生活面前,有时显得那么的无助,甚至是不堪一击。我在后来长达六年在县委宣传部打杂的生涯,惶惶不可终日之余,更加对生活,对所谓的感情心灰意懒。而小凤,在后来给我的信中说的话也让我陷入深思。“从熟悉到慢慢欣赏,我并没有机会做成所谓的‘第三者’。但是,因为爱你,我后来还是来到你身边。现在,同样是因为爱你,我将选择离开。因为,我们有着不堪承受的前提,尽管那个前提是别人强加于我们的!原谅我难以承担,更相信我们是因为爱而选择分手。老师,还是你说过的,相濡与沫,不如相忘江湖。放手,我们也许会活得更好。”
店铺关门后,小凤从乡下又来过县城几次,我们都无法说服对方。而玉雯,只在银楼里工作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离开了,电话里的她对小凤说,我呆不下去,那些女的恃着自己有后台老板撑腰,老是找茬欺负我。还不是男人包着的烂货,有什么了不起!唉,做点事怎么这样难啊这个世道!“哪你怎么不找那个局长帮你出头?”“那我算什么?”这是两个女人最后的对话。小凤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苦苦挽留不住,小凤在秋天终于选择离开,并且从此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我知道,她是下了决心的。她坚持我应该有更精彩的未来。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一个人坐在漆黑一团杂乱破旧的房间里写着这篇东西的时候,我仍然没有看到所谓的未来。我想通过玉雯找到小凤,当面谈一谈。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在发了无数短信后,已经到太平酒店做前台的玉雯始终心平气和,除了安慰我外,坚持没有告诉我小凤的去向。“老师,相信我,你会找到比她更适合你的人!”“对不起,我也累了,老师,希望你幸福。”这是玉雯在那个深秋的深夜给我最后的短信。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我当初曾经详细地给玉雯和小凤解释过的一句话。小凤应该是听懂并深深领会了的。尽管事实上,我们如果在一起,生活也许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后来零星听到过一些关于小凤的消息,都不确凿且似是而非。在经过了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六年时光,对于她,对于爱情,我已经失去了向往和怀念的最后一丝勇气。而玉雯,她的离开,也许只是为了远离这个城市带给她的是非和伤痛罢。或者,她只是想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一段没有弱肉强食和尔虞我诈的平静生活。我的经验告诉我,她很有可能去了上海。现在,在经过这么多的人事沧桑和相比之下要更加痛苦的人生经历后,我最想告诉玉雯的是,妹子,你活得是不容易,但请你相信,我,一个无用的书生,看得起你!
可是,人海茫茫,世事纷繁,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见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