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黄土高原腹地,立秋过后,一年一度的新核桃仁儿开始变硬,就可以吃了。虽然一开始确实瓤还不够硬,吃起来嫩兮兮甜丝丝的,还不够劲道,单就它的新鲜,就足以使人感遇的了。在童年的记忆中,我和一群小伙伴,用各种自制的小刀,翻山越岭地找核桃吃的情景犹在眼前。大部分时候一人一棵树,看谁能抢占先机,占领好树,然后直接坐树上就地取材、细嚼慢咽,山静静的,风轻轻的,我们不存在一样。也常因装备不同而喜忧参半的我们,过着幸福充实的无忧岁月。就算手指头被染得黑黝黝几天都洗不彻底,但我劳动我快乐,甚至后来觉得那黑黝黝的颜色真实而难得,倒成了珍贵的记忆。近几年的此季,我总要买绿皮核桃与家人一起尝尝鲜,这在我是十分幸运的事。
在故乡的时候,不单自家,邻居家、本村、整个老家的山山沟沟里,都遍布着核桃树。有的已有很久的历史,在岁月逝去里成就了伟岸的体魄,标识了一方存在。有的一棵大树一季就可结出成百上千斤的果实。核桃树在故乡是深受人们喜爱的,不仅因为他的经济价值,更重要的是他象征了某种文化或者意义。他的落落大方——叶子很大人们常用他来做储存牛心杏的保持水分的掩护,叶子和枝干的质地纹路也很朴实;他的毫不张扬——不开花就挂果、挂果后一直用绿皮裹着坚仁;他的茂盛的生命机理——每一年都拔节很快很长;他的绿叶的特有的味道——常喜欢轻轻捋一把深深闻上一闻以及他的绿皮蜕化的特有的方式——把所有绿皮核桃埋于麦衣中,捂上一两周再誊出核桃来,稍微一敲那层绿皮,新暄的核桃便滚溜出来了,将那干干净净的核桃奉献给了人们。核桃树的这些一直影响着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故乡自家院子通往大场的路畔,有一棵硕大的核桃树,这也是自家最好的树了。虽已离开故乡近30年,但父亲至今对他牵挂犹深。那棵树承载了我和父亲等人在游子的多少梦!核桃树如果有情,他一定见证和记载了父母等乡亲的青春生命一步步走过,他一定看得清楚,每个春夏秋冬故乡的孩儿们络绎不绝地打他身旁经过,汗水、辛苦、艰难、单纯、赤诚、青葱、老去……直到现在父亲还忘不了那棵核桃树的精壮和笔直,还担心他被人砍了去做栋梁。故乡人对好树都是十分爱惜和敬重的。据父亲说,他的靶子很准,曾经从场里碾场回来时把一只正在树上吃核桃的松鼠用小石子打中致命。虽然已经搬家了,父亲还念叨着那棵核桃树不要被损坏。2013年我回去乘便看了,他还在!只是无人打理,根部的土被大水冲出一道窄窄的壕,他的一部分根裸露在外,整个树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憔悴了不少。虽然今年回去没顾上到跟前去探望他,但我可以肯定,他还在,因为故乡村子的人已经搬走好多、所剩无几,也没人大兴土木盖房子,至于作为木头被贩卖,也是无人去做了。整个村落树木繁盛,已经俨然向森林回复去了。最重要的是只要核桃树的根在,他就会一直生生不息下去。
今天买来十元二斤的绿皮核桃。先剥予儿女母亲一起尝尝鲜。女儿懂事多了,坚持要自己剥薄薄的淡黄色的皮,我剥好给她,她再三婉拒,竟不好意思起来,要我吃,说自己可以剥皮。女儿明显是心怀感恩的。吃着吃着她一把提起袋子,做出要收起来的架势,说剩余的几个留着给一会儿回来的爷爷和妈妈吃。期间,在炕上边打滚边津津有味嚼着核桃仁的儿子指着床上睡着的奶奶,呃——呃——地说话,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鞋也不穿跑下炕拿着两颗剥好的核桃仁赶紧到床头,悄悄放到奶奶枕旁。儿女刚长齐的齿牙嚼起新核桃仁来那叫一个清脆。他俩嚼得先快后慢,再慢些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新核桃仁的油香在他们的味蕾上静静释放。
过去在故乡,吃新核桃,不光在我这一辈,就是在父母二妈姑姑长辈的生命里也是美好经历、记忆深刻!这是两代或者更多人的生命记忆!如今终于离开故乡近30年了,也终于没能再切身感受徜徉山间剜吃新核桃的感觉了。记忆深刻的是,父亲专门为我和姐姐打制了小剜刀,就是铁镰刀的缩放版。父亲还专门把小刀柄用布缠了,怕割伤我们的小手。前段时间去延安,梁家河铁匠铺竟然有卖的,跟二十几年前父亲做的一模一样。我是又亲切又喜欢,但听同事们说过不了安检,便没有买回。一同事买了,果然被收了去。
说实话,现在吃的绿皮新核桃仁的味道,跟童年时候差远了。或许跟吃者心情年岁有关呢!最重要的过去的赤诚火热在彼来的历程中被洗礼得面目全非了。新核桃仁吃起来也蛮有味道的。如果将那层黄膜儿拾掇净,吃起来便有至纯至正的处艰知足的味道。而现在,没人真正知足,只顾贪婪、初心不再了而已。如若稍稍夹杂几丝的薄薄的黄膜,感受纯真的同时,如加点作料,别有一番滋味。我们人生何不如此。很多人追求了一极而放弃了许多。因此,所谓供给侧改革在一个人,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一个人对于价值的判断和衡量标准,以此为出发点,才生发出更好的供应来。我当时领着俩孩子,我们三人低着头,认认真真默默无闻地剥着核桃仁黄色的皮的时候,我忽然感觉我们多像动物世界里某动物。我和女儿剥好递给父亲让吃,父亲似乎有些不屑地说,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我说新鲜啊,父亲又撇了一句,我又不是没吃过。是啊,父亲早早就吃过,而且吃得还很美呢。父亲大概感觉话有些说得冲了,又留下一句,我如今牙成豁豁了,嚼不碎,吃得心里扎的。噢!父亲原来已经吃不动了。曾经那些美好的经历大概已经远去甚至封存,到底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忙于他是,再次坐到茶几跟前时,父亲也出屋去了,但父亲将我给他的几个核桃仁儿吃了,桌上留下一小撮淡淡的黄色的细胞膜一样的新核桃仁的皮。父亲还关心地说他俩孙子,看你们把手糊黑了怎么洗得下。嗨!当初我和父亲各自童年剜着吃新核桃仁的时候,也将手弄得黑黑的几天都洗不净,可我们的父亲谁都没有说过。
如今是所谓现代化、先进了啊,人们在啃食骨头肉的时候,喜欢手戴塑料手套,似乎较为高雅。但那又什么感觉呢?我倒觉得可以不戴手套,用手这肌肤去感受食物的质感和维艰,那是多贴心的事情。就跟剜着吃新核桃一样,绿皮渗出的液糊了手,我倒愿意被糊得瓷瓷实实,真切感受一回剖开、取出、剥皮、细嚼的过程,甚至带少许金黄的皮,涩涩的味道的确也是一种味道呢,相逢即是缘分,我们又何必固执一端而放弃他们呢?刚蒸熟出锅的玉米棒子头上线有些吧!我可不想剥得精光再吃,我倒宁愿带几根线吃进去,这大概也可以算个精中有粗的吧!恰如时时勤拂拭和菩提本无树一样,难得糊涂倒成了最高的哲学。
姑父曾经从老家移来几棵核桃树苗,给了我两棵,一棵栽在老院子井口处,因为经常有井水淌过,他生发得修长有加,但结的果子很少,2012年那场连日大雨,把他和五棵嫁接杏树都给泡死了。另一棵栽在院东头,艰难地活者,每一年发的新枝都在寒冬被冻死,年年如是,他也不见结果子。2016年被铲车从根部压折,他大概一气之下就再没有活过来。两棵树都因为经营不善而相继死去,心中一直留有遗憾,那可是从故乡家园移来的树呢,他可是带有故乡的泥土和根系呢。我觉得怀念故乡的方法之一,就是带来故乡的一树半土的,好让生命相连,生生不息。今年回故乡去,见到了乡亲们栽种的政府给的扶贫果树,其中就有核桃树。新品种核桃,挂果早,果肉好,但人走人稀,还能有几个似我孩童能呼朋引伴地爬山上树,将童真童趣和岁月生命如歌留在远去的大树垭……
俗话说,隔隔核桃砸着吃。砥砺和拾掇是必要的,不但要针对对象,还要讲究策略。核桃树的优劣,最好的证明便是他的成果——核桃果。人一生中,好多事情说得做得再花里胡哨,如果成果成效不好,终究意义不是最大,所以说结果比过程更重要。好多时候我们都听说,过程最重要,这又是安慰人的话,因为此话针对者,基本上都是结果不理想的,用来退而求其次的台阶和安慰而已。每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光要追求美好过程,更要拥有美好结果,才算真的好。就像故乡这核桃树,生长时奉献绿茵,结果时硕果累累。一切不通情达理、就算内在有货却不低作堰式的张牙舞爪,总归不好。而那些本身就是劣质品、半瓶咣当者,若再充胖子搞伪作,那实在更是可憎。高质地的存在人人都爱,常情使然而已。但是,要真正做到,那实在难得很,又有几人能如愿以偿呢?(2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