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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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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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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归旅

回到故乡转一圈,是远方游子最真切的期盼。确实,到故乡旅行,最能抚慰这颗已被奴役奔波的心。命运抬爱,2019年的十一长假,我再次和亲人们一同平安回了趟总想回去转转的故乡。心中感触,犹如苇絮飘散一样轻盈却真实,直到将那份牵挂遗散得迷迷糊糊、一干二净。但总有些记忆是被烙刻的,会越走越醇厚,就像陈年老酒,满是岁月逝去所留下的余味。

为了避开出行高峰,10月1日凌晨3点40分,我们一行7人稳稳地从银川出发了。此行日程安排紧凑,就剩下旅行本身。父母上了年纪,总担心路途太远,操心大、不好走。我说路虽远,我们的举意是虔诚的,先祖亡人上坟,去生养我们的地方走走,哪怕静静坐坐,也都足以使人欣慰的了。何况,我们尤其我都是带着一颗奔役劳累的心回去的,在故乡祥静的山野放牧修养一番,涤滤掉奔波的劳累和伤感创伤,让生命得以调息,然后轻装上阵,再去接着战斗,一定会是人生一大幸事。我们的初心是好的,想必坚持就有意义。

确实,能够定期去故乡酬慰游子之心,便是最好的旅行了。给湘军行礼是导火索,去故乡归旅是核心内容,十一长假给了时机。像前几次一样,这次多带一人,岳母随去。

十月一日

出发前的一整天,我忙里忙外,将各种事宜安排妥当,就这,直到当晚十二点多才睡下。当时忙得都没了睡意,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又起床,紧走慢走,比原计划晚出发四十分钟。主要是俩孩子起得晚了,加之吃饭。都知道,出发总是很艰难,也总是一不小心。好在我们主意拿定,预算时间比较充裕,耽误不了事儿。

走时村里人们都正熟睡,黑静的夜晚似乎只有我们说话的声音和行走的痕迹。急匆匆锁了门窗,乘着四五更天,连吃饭的家伙事儿都没来得及洗。一路上车真少,我们欣喜于自己的“小聪明”,早起的鸟儿毕竟有虫吃,早出发的旅行不堵车。翻修一新的京藏高速,这就放开了跑啊!一口气跑到海兴。原计划在中宁下高速加气,由于天早夜黑,担忧无人值班,白浪费时间,反正车的油加得满满的,还没怎么用呢,干脆用油,犒劳犒劳一直燃气的被虐待的爱车。

原计划去时顺路到兴海下高速加气,顺道中学转转,去看看那路那树。走到同心一带时,天还黑得实实的,多少有些失望,天黑啥也看不清。谁知快到海兴出口时,天开始微麻麻亮,心中一喜。虽然父亲建议不要去,让赶路、别迟到,但方向盘在我手上,乘便下了高速,正好有人加气。耶!心情很棒,加完气,天亮得更给力了,这就去学校转一圈。丽景街、兴源路,熟悉的名字和地方。最爱的白杨树从初栽到现在,已经七八年过去,长得较大了;初焗的蓬乱的旺盛的头被修整过后,留下三五枝杈,已稳稳地挺起整个树冠,卸枝的疤痕已被包裹殆尽。我欣慰于这些白杨树的坚强,其长势、其命运以及其习惯为干旱为本的境地。对这绿、这挺拔更加悦服和尊敬。他们不似平原那肥沃过剩的枝苗,这里的枝或者水分比较难得,最多恰到好处或者稍有欠缺而已。人生何尝不应如此,不过剩、不浪费;但我们总是贪得无厌,将有限的命生徒费在无所谓的甚至毫无意义、有害生命的事物之上,真是可悲至极。

过了那悄默在存的桥,左转,便立即能看到蓝瓦白墙的所在,那就是兴海中学。虽然只有一年光景在彼,但印象深刻、弥足珍贵。绕道西门,正好有包子铺,买了洋芋包子,还是七年前那个味儿;犹记得执教在此时,每天早上和学生一起打上食堂的洋芋包子,一路吃到办公室,那路风景多朴实!尤其海原的洋芋,很面很实在。听卖包子的说高三学生还在补课,心中一敬;自从其成为六盘山的分校之后,办学质量肯定在稳步提升,压力也越来越重。祝福殷殷。去兴海当然要去行政大道两边的湖那儿转转。由于天阴,湖面更是苍茫有加,若非认真辩看,真不敢相信此地有诺大的湖存在;他浩瀚无际、野鸭成群,优哉游哉。我们来客纯属多余,拍了照、尽兴离去。

这就又正式踏上去程,计划一口气到平凉。很快过固原,进峡口,到于崆峒仙山,到旅平。开城梁一带秋味正浓,高速路两岸的浅黄的树,随着路弯路直、上下起伏,煞是好看,将人心带入一种优美的前程。泾源一带更有特色。远处青山被云雾围住,高远而且真实;女儿说像棉花糖,一登上山顶便能采食;她哪儿知道那山甚高,想登顶又谈何易!这一带视野清晰,栉次鳞比间格外分明。尤其泾源往崆峒一带的连山,高山悬崖、高速路顺峡而进,去路多下坡,高档低油门,穿行如梭。两岸好景、美不胜收。一路上,只可惜自己是司机,也急着赶路,不然,定能将一路好景尽情欣赏,拍得嘉相。因此,只能在内心将他们默默记忆。人的穿行毕竟厉害,山自岿然不动,而人是活的,转眼间已经跃出好远,没有比旅途更长的路;加之阴湿,高山流水间汽雾缭绕,重峦叠嶂、水墨相冲,如画如仙。

崆峒主峰屹然突立,横于时空,正当赞叹此山何其美时,忽而又想起有人说“仙山崆峒”,果然名不虚传。是啊,高山耸峙、奇峰缥缈,自然神功,人何德何能之?望峰息心、归于现实,小心蚁族,何其有限也欤!不禁悲从歆羡而来,加之旅途即将到于一站,一种莫名的冒气与落,倒使得心神麻木起来,糊里糊涂到礼仪结束。

平凉城也算有些历史,囿于空间,只能东西延伸,由于比较狭长,几条大街悉数殆尽。好在北有泾河穿过,南边多平川,恰是居住商业理想场所。自己生于灵台,属平凉管辖。一听口音,便都知道是老乡了。此地就像西安一样,一般交流不用普通话,倒是本地方言,说起来亲切亲近。

受邀到几家亲戚走访罢,已是残晌。抓紧时间去北塬大秦姨娘家——按照计划。第二次开车前去,路比较熟,自信轻松。塬上老柳盛茂,蓬勃做顶,洒下殷殷荫照一路。行道又有各种花草相伴,加之目的地明确且靠近,不由得车速放慢,好好欣赏一番。将车停在大核桃树下。一下车,妻和母亲不顾三七二十一,先顺便捡起自由落体的核桃,随便找个小石头砸了剥着吃,我和父亲姨夫表兄都笑了,说娘儿俩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一一见过,迫不及待率领妻子儿女在院子周围转转——趁着天还未黑。表兄表嫂很会过光阴,家中绿菜瓜果、一应俱全。白玉米棒吃不完,干黄在了秸秆上;梨树上几只酥梨黄亮黄亮的,就剩掉下来了。那棵又粗又壮的核桃树巍然屹立,上面挂满了核桃。新盖的东房南墙跟前几行茼蒿已经吃光,留下一株长得一米多高,盛开了饱满大方的黄色花;一绺儿菠菜绿得发黑,厚厚的叶子淡淡的凉爽。后檐即东墙外是两米宽的地基,上面躺满了大小各异的南瓜。往东是起了土的一片洋芋地,洋芋蔓已经全部枯黑瘦瘪,就等着提蔓了。洋芋地东侧是稍高的一块苜蓿地,割过几茬的苜蓿在秋风凉意中无精打采,虽然发了新苗,但明显苍老干涸不少。只是苜蓿地东侧的沟壑纵横更加吸引人。扇形展开的塬上,除了密密麻麻、齐刷刷的苍灰色的玉米天花外,地平线处是稀疏的三五棵大柳树或者大楸树,在晚霞辉映下混黑一朵,煞是缥缈,给人朦胧清静和家的慰藉。

姨娘家格局依旧,前院后院、北房东房、老路新路、老门新门,虽然有些凌乱,但折腾奋斗的痕迹满满。将近十年来,几近瘫痪的姨娘艰难支撑,和姨夫住一屋,老俩口相依为命,表兄表嫂主家。细腻的黄土高原本色的土,整个院子被修整得比较洁净。前次过雨在新院子冲出了几道壕,也没收拾。由于旅途劳顿,是日早早歇了。我和父亲儿子一屋,儿子睡中间,小家伙一会儿滚过来搂搂我,一会儿滚过去搂搂父亲,三代人幸福地享受着旅途和相聚。母亲妻子女儿一屋,晚上母亲找出了父亲的秋裤放到我们的炕上,我们仨浑不知;早上起床父亲询问时,母亲才说她怕父亲第二条着凉、昨晚进屋时我们三个都在熟睡。

十月二日

凌晨五点多,天还正黑,就听见厨房里刀剁案板的声音。那是表嫂已经早早为早饭做准备了。回笼觉还没睡够,就被表兄叫醒,说早餐已经做好。洗梳后,姨娘屋内方桌上已经摆得满满的。这哪是早餐,根本就是一顿十分扎实的正餐大餐。大锅大笼清蒸土鸡,嫂子把鸡肉夹满一个盘子,然后把蒸饼铲了七八个大碗。我又一次深深感受到黄土高原人民的厚实厚重。一碗下肚,已经足够饱了,再吃上一两块酥嫩的自家土鸡肉,那就吃到家了。表兄拿出珍藏的好茶叶,每人泡一盅,茶香和肉香相互融合,切实实一个舒服。吃货或许是很幸福的,至少吃得舒服。

这就匆匆相别。离别前,又是装东西又是拍照的,期间免不了哭哭泣泣、凝然伤怀。一阵忙碌,然后一溜烟消失在沟壑连天的北塬,留得什么在原地?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依旧。集体照照得很满意。太阳东升,清朗的周围环境,明媚的阳光,相片光线明朗。黑衣服越黑,红衣服越红,一对儿女分列姨娘左右,左顾右盼,我抢拍几张镜头,都很好。尤其列队的后面,不高的窑面上耷着一大撮割回的高粱,红通通的果实正好在人像头顶,与蓝天相容相映,美不胜收。整个相片干净澄澈,又红火热烈,堪称高水平。嫂子现摘了八个绿皮南瓜,父亲塞在车气罐和座位底下,又装了自制的粉条,有足足十五斤;表兄把房檐台上收满一大笼的新干核桃装了一大袋,装得差点没绑住口。吃饱喝足装够,这才离去。

离别之际,落泪难舍。姨娘母亲姊妹俩紧握的手不忍分开,姨夫只是浅然一笑,都已习惯了。尤其姨娘的境遇。姨娘好着的时候可是多么勤快、利索、要强和爱干净的人儿!她把马山上湾家中的几个窑内收拾的可是五、六星级呢!物品家什虽然简陋朴素,但总能放到合适位置;瓷土地总要轻轻洒水扫得干干净净,虽然不十分平整,却让人舒心、喜欢和难忘;姨娘说起话来腔细刚直,是多么精神旺盛的一个人!好在表兄表嫂人好,不但要照看三个儿子长大,还要照看三对父母,一个是表兄的亲生父亲,一个是表兄的养父母我的姨夫姨娘,第三个是表嫂的只有两个女儿的父母。生活的重担让表兄表嫂一脸倦意、满身疲惫,但他俩愣是硬撑着,像那故乡的刺槐和酸枣树,倔强地把根深深扎下、深深留驻,坚强地把日子过到人头里,多次修房子、给老人看病、供养大学生……天无绝人之路,勤恳吃苦是福啊。

终是离别。经过昨夜安睡,表兄新盖的瓦房很亮堂,整洁的被褥、双人电褥子,美美地睡了一觉,旅途的劳顿完全消失。休息得好,早餐也吃得很好,整个人都很好。怀着对故乡灵台的万分挂牵,恨不得一下子就回去她的跟前走走坐坐。又次送别虎家沟那满眼秋色,稍有遗憾的就是没多照几张相;转眼下了塬,又进平凉城。期间我想,农家真是憨厚,真是在烦躁闹市闭关修行还去处。当天早晨,天晴得很光,落尽叶子的高杨,空净的蓝天,一群鸽子绕着人家展翅飞翔,东边的以及远处的群山沟壑,北边不远处的楸树、玉米,都构成了生命中安详明净的意境美。身处此地,大可涤荡一个人奔波中招惹的那些乌烟瘴气,尤其心慌心甩的紧张和不宁。那大核桃树,其树本身就给人以无言无语的教训。经过多少人多少风霜雪雨,终于修成如今的模样;大树不语、其根沃阔,小人聒噪、轻飘如寄。本来白露过后,人们传统上都普遍收获核桃,先连皮打下来,再窝一窝,让核桃自己蜕皮,在晒干储藏起来,这就算了事了。但表兄一家却不急于打核桃,而是干掰玉米、挖洋芋等比较急俏的农活,任由核桃自己脱落。仰看,深树中有好多核桃绿皮开裂,我对妻戏称核桃绿皮开花了。绿皮时久干裂,硬皮核桃终于挂不住自己找个土堆下来,干裂的绿皮继续干裂,恰似拨开的橘子皮,只不过一绿一黄而已。绿皮里侧的纹路十分清晰,足足将无尽的爱和营养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了其包裹着的核桃仁,直到把他们个个安全送走。这是何等伟大的精神,有时候放下、离别、死去也都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绿皮核桃做到了。人们不去有意打落,任随其瓜熟蒂落,貌似悠哉甚至消极,实则大有深意在其中。

到平凉城接了岳母后,径直朝灵台进发了。平凉到泾川79公里的高速转瞬即逝。虽然路短,但一路走走停停,到九亩甸舅家时,夜已经黑定了。从平凉东上高速,直奔泾川出口。一路多疾快,一来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心情很顺畅,迫不及待赶紧到,二来茶饱饭足,晴空正好,两边垂柳依依,如游画中。北方最适合栽种杨柳了,《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早有定论。适合就适合在杨柳的抗旱性,尤其在绿色缺少的北方大地,春放几丝鹅黄杨絮,那价值比在绿色过剩的南方打大多了。不知哪个高人,在修这条高速时想到在路的两侧栽种柳树,真是慧眼炬识、功德无量。而柳树间栽的松树倒显得卑劣起来,被高柳一荫,艰难跋涉而已。车行很快,柳树仿佛也跟着极速前进或者摇曳不止,他们在招手示意,千言万语,都在蓬勃的高枝盛叶上了;跟着他们一起穿越地理的囿限,直达历史的隧道,开路见天明,前程更广阔。

自从两年前走过新修的泾川到灵台的改道的202县道,就铭记住了。这条路不同寻常。他顺着山沟蜿蜒前进,。每一个弯儿,每一层土甸,弯度和坡度都不大,起伏摇摆似乎恰到好处,行进此间,着实给人没好感受。这次经过,山上的树木明显打了很多,路上少有会车,尽情放飞心花,诉说着美好。快到县城时,在一处坡台上的工作站遗址下车,之前几次都想停车下车,一直都为了赶路。车上亲人一溜烟全部下车,直奔沟边,为远近梯田山景、为路边盛开的各色花儿陶醉不前。我和妻子儿女自发怒吼起来,对面的山也传回我们的吼声,算是回应了。儿子多像一只栓久了成长茁壮的小野狼,仰天长啸、浑身是劲。确实,到了这种空旷地界,使人情不自禁要吼两嗓子,似要宣示自己的存在还是释放此前积蓄的压力还是什么。这地界,放开怒吼,感觉也不会惊扰到谁。咦?果真不会么?那半山腰的塌窑、那山地中的野花玉米,这所有一切还是会被我们这粗糙鲁莽之辈叨扰的。塌窑不语,满载情怀;野花怒放,尽是风华!唉!还是内敛些的好,至于放纵,是那真正的思想自由知规知矩而不受物外约束,而行为的放纵只是肤浅表皮的放纵;至于明知不好还要故意放纵,那只能加速灭亡,正所谓人狂没好事。

还没到什字,妻就念叨着想吃那里的苹果。她是两年前吃上瘾了。果然道路两岸、苹果海洋。一树树,解了套,红通通,清润润,谁不流口水!我们干脆直接进园子,用故乡话直接打招呼。先不说别的,妻立刻摆出姿势,要我拍照。满目的硕大的红富士,不知和那个照相好;说是摘几个尝尝,结果一不小心摘了二十多个。苹果美、价格也美,一个苹果将近10块钱。但宁吃仙桃一口、不吃毛栗子半背篼,值得!我们是在树跟前贪婪地欣赏了一回苹果丰收。有人架苹果,发明了一种弹簧抓手杆,可巧妙了!园主也大方,直接给我们一人一个,与聊,他们说果农辛苦,原来天下无一个不辛苦的人生!果农将苹果树修整得很出色,一层一层挂满了果、压弯了枝;他们在一行行树下铺上反光的锡纸,说是把太阳光返聚到树上,促进苹果光照。真是智慧!妻又独自拍摄起来,对那陈年旧篱笆、旧篱笆上盛开的野菊花感起了兴趣,一会儿工夫一个好视频制成,这丰沛鲜活的创作资源,真是妻的福遇。可惜生活给了妻好多重担,害得她不得专事自己的创作,真也个烦恼也!尽兴后,我们稳稳前行。

这就到了县上,见过彩英;去下河老房子见过刘伯父伯母,接来送回,匆匆结束行程。刘伯父安排儿媳彩英为我们作了酣水面,多么朴实挨心的故乡的面,反正我永远吃不够。刘伯父一家一生也常苦辛,坎坎坷坷到于今天。伯父的母亲徐奶奶2017年过世后,老房子老院子清寂了许多。他动过几次手术,最近辞了学,终于回家休养。他感慨说住的地方很多很大,就是家里没人。老房子是个僻静场所,但又过于冷清。老院中那棵梨树新锯了,60平米见方的整个院子新铺了砖,砖缝齐刷刷长出了台花,毛茸茸的,鲜绿如织毯。就这,伯父说他已经打过几次药了,不想让生长,但就是打不死。他还为此事颇发了愁。我笑着说,干脆别打了,只留出人走的小径,其余让好好生长,反正也长不高,定有一番风景。是啊,俩女儿远嫁,鸿奎跑车、彩英经营五金店,来孙子一上学,就剩老俩口相依为命了。岁月长流、聚散随缘,只是早晚而已。往伯父家走的时候,旧有的松柏、藤萝、菜园,风景自然很美、葱郁依旧,几人堪赏?都各忙各的去了。菜园中间一棵柿子树挂满了黄通通、沉甸甸的柿子。伯父家少人,屋里更是冷清,初入渗人。院中的老梨树砍了,虽显豁亮,但到底是老树被砍了,就跟自家爷爷去世当年砍伐大椿树一样,难免失落。唉,父辈强挨着岁月的利刃,生生硬熬着,后辈却又都孩童时代,我忽而感到青黄不接以至于撑得有些累了。离开伯父家,往新开华掌开去。一路赞叹国家政策好,把县里往乡上的公路改了道,更宽敞安全了。劈山成路,降低坡道,该要花费多少的人力物力。到孟家岭,老杨树威风依旧,只是因为改造,将原来紧挨路右侧的他甩在背后,要走近他,还得绕过一节山路。我反倒觉得这是好事,减少了被打搅的几率,他便从此可以回归可以安心生长了。为了保护她,人们在他旁边挖了直径七八米的集水坑。可惜他之前不停遭到人们有意无意迫害,有偷伐的,有挂彩带的,有打柴的,总之他艰难挺活至今,实属不易。树身上的几处虬枝已然干枯。但生命垂青,他又焗出新枝,整个树绿意盎然、熠熠生辉。

就在他的头顶位置,新改的路来了一个钝角回环,人家利用一片平地种了冬麦,正好被路怀抱着。麦苗出齐,青嫩有嘉,别有一番滋味。我和妻欣喜的拍几张照。俩小家伙竟然不听我召唤,像出圈的小羊羔,欢快地撒欢其间,稚嫩的童声响彻山间,悠扬婉转。天已快黑,父亲想回到几十年前,感受那投掷把式的打准松鼠的壮年雄气,捡起几块石头狠狠地扔向山崖。俩孙子见状也和爷爷一起玩得尽兴。父亲往后一退,腿脚不支,就地摔倒,全场只是小声。俩孙子一人一只胳膊将爷爷拉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我自是妻理想的摄影师,指导两位母亲催了好几次才上了车继续前行。

熟悉而陌生的乡路,几乎没有会车。全车人向导,给初至的岳母解说。大柳树附近的唯一一条路,是在山顶上铺出来的,路两侧三米不到就是悬崖,坐在车上外望,就像是在空中一样。还好,终有一条通道,恩赐给了行者。稀疏的寥寥无几的住户和两三个行人,标志着这里还有人坚守不离去。一到老庄塬头,行路就立刻更加明晰了。像东北远山瞭望,山峰间有峰谷的豁口,栽了电杆,还有一条白带的路通向那里,那就是东岭、就是冈上,冈那边就是马山,就是生我的下湾院子、葬着我的奶奶的故土。每次回来的第一眼、离去的最后一眼,总要把目光停留于它,在群山微峦间有个微微明显的小豁口,在我心中留下了永恒的挂怀。

十月三日

当日无事。

其果真无事耶?非也非也。

天微微亮,我还在睡梦中缓解两日来的劳顿,忽听得窗外母亲的呼唤,说父亲叫我赶紧把车开到华掌岭,马上要下雨了。我一骨碌起身,赶忙穿好衣服。九亩甸的清早就是冷啊,我又跑进屋加了件外套,正要出大门吗,又发现没带车钥匙,又转回上屋从包里拿了钥匙。就这三五分钟,毛毛雨便滴答滴答了。父亲见状,有些生气地嫌我动作太慢,言语中有脏话。我也被激怒了,有撂挑子的冲动,我回应他说那就让下吧,这正合我意,不挪车了!谁知这一下就是还几天,害得我们差点不能按时回家了。

我稍加思索,知道故乡的天气,一旦下雨,走泥土地肯定爬不了坡。于是趁还没下大,赶紧打着车,准备冲上去,父亲又跑出来劝了,已经不行了,根本上不去。我在一看,大舅家大门口的小土坡已经明滋滋的了。熄了车,我终于开始了一连几天的懊悔,不该动作迟缓的,不该我父亲顶嘴的,这锣面雨下得不紧不慢,乌云均匀地摊摆着,根本没有日出或间歇的意思。但我心中还是窃喜的,这雨天正好满足了自己此前某种愿望。之前归故乡,要么是冬天,冷静、纯粹;或者是夏天、绿得发狠;或者十一,秋虽深却暖意洋洋,院中的荒草一层又一层的,各有韵味十足,令我这个远方游子每一次归旅都大饱心福。只是有一点,每次回去都匆匆飘过,总是待不够。唯有这次老老实实地待了三天。父亲总是难忘马山,每逢下雨荒田疙瘩那一层一层的梯田,雨雾蒙蒙、绿色油油,再放一群牛羊,独立院边山甸。这次的天气是真的满足了父亲这一愿望,也满足了我的愿望。

想起故乡的雨就美滋滋的,群山微峦、云雾缭绕,太安静的所在,每逢早上或晌午,窑面子悠悠飘起蓝乌乌的灶眼,那烟味中有故乡的味道。于是心绪懒懒的,细雨绵绵的,绿中带黄的树叶被洗得清清爽爽的——这就零落!一夜、一阵风过后,一棵枣树、梨树跟前便铺上了一层金黄金黄的叶毯,摸上去凉凉爽爽甚至有些冰渗,个个厚实实、干脆脆的。此时盛开的十几样、无数样花儿,更是含珠带雨的,娇艳欲滴、赏心悦目。

几个大人约好一起走走,妻和孩子睡了懒觉。我有心跟大人们走,还想叫醒妻一起走。等到起出来,大人们已经转足了行头,往回走了。岳母、母亲见我和妻、孩子才出发,她俩又踌躇在原地。于是各种和花草树木依偎的照相,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母亲照相,是对故乡、娘家故土的万分眷恋,岳母照相是就在平川偶至山乡的新鲜以及对与泾源相似的山土的回应。两位母亲褶皱的脸和倦怠的眼神,书写着岁月在她们生命力镂刻下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和妻至少有一样是相通的,对于眼前这景的倾心和爱。于是我们成了彼此御用和最好的照相师。

山间多蜘蛛,菜花蛇色的,大的小的。它们盘网于几种树枝相近的地方,它们和它们的残羹剩饭还在,有段时间了;雨中的它们静静寂寂,各自恪守一网天地,自给自足。很显然,这里食物充裕、条件适宜。为了照几张像样的相,我用深色上衣当“后素”背景,这才约莫看清他们的盛况。其实下雨天、阴天光线较难把握,光线不明不说,灰洞洞的东西过多,倒分散了聚光,很难清晰表现像素和相体本身。我在想,这蜘蛛盘根错节于此,占山为王,一生真易打算;像我就不那么容易了。一个人的一生到底要经过多少的路,换去多少的行程,才能得到安生,才能恰好地把握天时地利人和;难啊。人这一生行旅注定陷阱随处、荆棘丛生,稍不留神就会跌坑受阻,得鼓足勇气、一往无前;何况很多人徒劳无功、多情无益地将有限精气神耗费在了本不该耗费的事物上,真是蓦然回首已是沧海难为、覆水难收、水何澹澹了。这大概就是旅途劳顿的滋味一种。

又见熟悉的忆牵的酸枣枣儿。一小树就已足够了,不仅因为她们是野生的,是旅途偶逢的,更因为她们是故乡生的。她们有的通红但还未虚怀若谷,有的通红捏上去明显的凹下去的包容,再捏就是坚硬的枣核了,有的只是泛白未红、瓷实厚敦。哈,这酸枣的形态神气给人类上了一堂好课:成熟,总会成熟的;包容,越是成熟越包容;硬气,越往内心越要硬气。一小树就那么五六棵熟透的,刚刚好正好满足了欲摘还留、怕不够吃的自在心情我的心情很是随和,总之只要有就行。此时的熟透的他们几个,经过连雨的冲洗,正是味正浓郁时候。我等福遇。

最喜欢吃故乡山野的酸枣枣了。与酸枣相逢,四季都已履历。冬春的它们自有其澡雪精神,红润润、明溜溜的;风干的她们被雪花洗礼、消融,行走山间采食,真切切感到是故乡的无语恩赐一样,干脆和枣核一起吞咽,绝不浪费,或者就是珍惜过度而至吝啬。若是冬春无雨雪,它们的红果大抵也是风尘仆仆、甚至被风裂被虫噬的吧!想必它们要挺过多少的波折磨砺,才至于润通深味。她们是野生的,旷野无情无语,他们自生自灭;她们陪伴了我的童年,并伴随我的生命延续而被铭记,尤其是生长在我这个游子的深情眷恋的故乡,于是分量更重了。在我心中,故乡是永远的家,故乡的每一种存在,都是亲人骨肉。

某年夏天回去,故乡的山野锃亮锃亮的,绿得发白。眼见漫山架凹的酸枣树,正在扬花。她们并不起眼的小小的淡白的花儿,实在在青山绿水间微不足道。但正是这些花儿,无声无影地悄悄吸收日月精华而收孪结实,将一生的情怀都凝聚在这小小的酸枣枣里。春天,山间明显有一层湿气拂过,不论清晨还是黄昏,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湿润,轻轻吻面每一棵酸枣树,轻吻每一刺枝,每一根刺针,于是她们春发曙叶,增添了山色,秀丽而无言。

故乡的酸枣枣是极普通的存在一种,就像刺槐树一样,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吗,就能见到他们。无论时空如何变幻、条件怎样恶劣,他们都不忘生根发芽、倔强求生,尤其半崖上,他们的根已是几十年风里雨里、裸露在外吗,但总会有一条、两条无数条的根系,紧贴崖面、将无尽的深情厚谊根植在黄土里,从彼生生不息,硬生生挺举起一株两株无数株的酸枣树,或高或矮、或粗或细,总在山间傲然挺立、默默无语,总是春华秋实、红润不已。

照相间,我们发现了肥硕绿盈的地软。岳母先是十分惊奇,她虔诚地蹲下身子,专注地捡起,连声赞叹此时此地地软的魅力。九亩甸一带本就植被好,加之这次连阴雨,地软分外妖娆。不大会儿功夫,岳母用衣襟裹着它们,也不嫌湿了衣襟。后来,我们都加入到捡地软中来。大概热心的多,真正捡拾的少,加之一会儿雨一会儿驻的,终究不够尽兴。只是在上坟前后顺便捡了一些,草草匆匆的。后来大妗子说四十亩河滩比较多,想带我们去,但终究没能去,因为要从半山腰向河岸走,一来怕滑,二来终究是懒惰的结果。

回故乡,上坟是最重要动作。一个地方之所以被称之为故乡故土,除了生我养我,还因为是家族中故人埋葬的地方。故乡灵台县不大的地方,却埋葬着好几位家族中人,怎能不使人牵挂。有时候我直觉就是我们这些活着的后生们,硬生生将先人先祖丢弃在了称之为故乡的荒郊野外,我们逍遥于外、置之不理;多少人为了生存生活颠沛流离、远走他乡,归去已是暮年。故乡最容易离开,又有多少人做梦都离开故乡,可是当真正离开了,再想回来便是难上加难。

娘舅家的坟在离院子1000米左右的梁上的自家地里。外祖父、外祖母、三舅都埋葬于此。小雨淅沥不停,我们边走边欣赏,诉说家常之间已到坟前。三人的坟墓在苍柏刺槐间,异常宁静安详。地头一片苦苦菜,正旺得发青,肥硕的叶子上集满了晶莹纯净的水豆。父母说都没时间掐回家焯着吃。我却没有心情,起到宁愿呵护这片苦苦菜茁壮成长,让它陪伴这古墓,也算是有所慰藉了。

华掌岭走九亩甸不大的交叉口,地软就像是匀称地撒种在那里,只不过还小;也有个头很棒的,巴掌大小的,厚厚的、胖胖的,筋道十足;若是不急着捡拾,他们不定能长多大呢!我们几个利用上坟前后时间,冒着锣面雨,捡了不少的地软。几人忽发行动,包地软包子!妻和几位长辈一同,为我们奉上地地道道的地软包子。

在她们忙碌的时候,我一人在车上忙活着划拉几行文字。现在我都成文学创作欠账的老赖了,明明当时灵感来袭,楞就是抽不出必要时间付诸实践;后来想起,才慌忙补写,确实兴头折减,到底达不到灵感正酣时候书写的畅快淋漓。其实我一直有个念想,就是利用某个假期,最好暑假,将那四十余天的时间全部用来创作,就回到故乡的犄角旮旯,与世隔绝。可我总是身不由己,眼看着珍贵难得的寒暑假匆来匆去,都快要麻木了。这次的炼狱受困,算是不错的体验。就这,也难免心不在焉、时断时续,好在开了个好头,让我真切切体会到创作的快乐来,以后的时机会有,都会有的!

爱车给了我最好的庇护。不但隔雨,还保温。在车里一会会儿,几片玻璃就全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窗外树叶隐隐约约,风雨招摇、落叶漫舞,雨打车顶的声音淅淅碎碎,远山不见,周围一切静寂,我清醒地知道我心温暖,稳健地跃动,为书写的一行文字或者某种情感的准备、倾泻。隐约间周围的树像是要对我说什么似的,那一簇簇树叶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似的,迷迷糊糊超我笑,朝我哭,时空不语、万古长流。

十月四日

一来心忧连雨阻路,二来热炕干燥,三来睡得也早,于是天刚微朦亮,我就起来了。天还是阴得实实的,想让我忘记身在何方;正庆幸于昨夜无雨,忽而微面雨又淋起,马上路面明溜溜湿滑起来。我满是感慨,忽而心急,终是喜欢。

还整洁无叶的枣树下,一夜间便铺满了金黄浅绿的落叶,他们一直不停地飘落,自由自在、无声无息,似无情无义。远山微濛依旧,云裹山峰,如在画中。忽一阵风吹来,隔着车窗都能听到整片整树的叶子哗落的声音。不少叶子落到车上,怕打得车顶车璃邦邦直响。这落叶似有故意捶打之意,或要砸碎车皮,砸向我一样。微面雨越下越紧,急匆匆如打仗行军,齐刷刷向目标迈进。车璃马上成了模糊的水墨画,外面树影浑浅浑黑、若隐若现、似假是真。我真切觉得我以及车,一起在风雨中摇曳,但我只是静静享受和承受着,。我似完全的多情来客,只不过给斯地增添了一点点多余的思绪而已。但是,我挥舞手中的纸笔划拉下这文字。确实,那树那雨会消逝但这文字却已定格并将永远流转下去;只要将来若干岁月之后有人读起,哪怕慰藉心灵或者引起向善的一点点,我就已经觉得足够幸运的了。转眼间,前挡风玻璃上落了足足一层金黄的被雨淋湿粘附的金叶。

斯地九亩甸虽是母舅一家子从平凉来灵台落脚之地,一住就是几十年一辈子。之前还下意识偏执地以为这里是人家的故乡,马山才是我的故乡,现在想来实在是自私得厉害。昨晚睡前雨落未断,天黑如漆,死寂的旷山野沟,只有泱泱雨声。静听大舅与父亲的聊天,说到爷爷摔家族刚刚搬至情景。那真是一个难场啊!哦!回想一下,1968年的某个黑暗的深秋的暗夜,就像这几天的雨一样,比这雨还下得大、下得时间还长,丁氏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初来乍到,得到素未谋面的姥爷家的接纳和款待,尤其是在秋雨连绵、落荒之际,那缺吃少穿的年代,是怎样的信任和缘分让两家相逢,尤其姥爷的宽容大度!恩情啊!当时十几口子人就硬生生安插在这个院落,这个院落的旧窑里。难怪17年十一我离开时要倔强地把那窑中净土带回一大块,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这是故乡的土,带回去养花,算是念想。当时还多多少少觉得应该带回的土是马山自家窑中的呢!哈,现在想来真是狭隘得厉害!大舅回味50年前吃饭情景,记忆犹新、如在眼前。他微眯的眼睛缝里,包涵的是更过的艰辛史。正是有了初来乍到的落脚,才有了后来的我族人丁的生生不息。听着听着,我的心在翻滚,眼睛湿润了,我默默感谢姥爷一家的救命之恩,也是缘分让后来父母的结合。而且,比起整个家族的落脚点以及后来的对面阴山、马山的整个家族的变迁,我的出生地下湾又都十分渺小了。我是多么的狭隘和自私啊!家族在灵台的将近30年的历史是怎样度过的?记述他们,这是我的荣幸。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忽而非常盼望晴日和那阳光了。房檐台水中的苔藓在路灯照映下饱挺挺锃亮锃亮的。看来初定的路线图要变化。但我以为这雨下得也真是好!没有这雨,就没有雨中回味的聊天,也不能使自己转过一个弯来。之前不是希望有条件安静地划拉几行关于故乡关于旅行的文字么?不是不想像以前回来匆匆、去也匆匆地么?那眼下情景不正是完美订制么?计划中的去泾源去固原去海原,一来有以后有时机可往,二来这九亩甸的雨这设置,真的是多么完美,不能坐失和错过。这次出发前,父母说怕下雨出行不便,我畅言如果有雨更好。哈,二号晚上刚到这儿天就阴了第二天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挪车,这雨就来了,真是勤快。真是了我心愿。虽然这雨下得不停,阻了原计行程,还带来风吹雨打落叶纷纷,萧瑟、降温、湿滑,但我偏以为这境遇恰到好处,这才叫故乡的秋,才叫况味和足味。

我是坐在车里的副驾驶书写。将座椅向前推,只留下腿脚可以活动的范围,将靠背向前弯着,牢牢地将自己限制于此,有些强迫自己奋笔疾书的意思。我这手笔已经怠政很久,生锈许多,创作的激情减褪,若不逼迫一下,定又将这美好的雨秋给白白糟蹋了。当下生活的婆婆妈妈,扼杀了多少灵感和笔力,其幸也若何,其悲也若何!我似与车外其他毫不相干,我甚至以为其余六位同行者不在跟前,两双舅母舅父也不在跟前,雨山中就我一人在心情跃动。但我马上又为自己的多情和无知批判起自己来。你才是客,才是不长久于此的游子。这雨中飘落的树叶、路上的水流以及山上的一草一木哪怕一颗微尘,都是长久于此长久于生命希冀的存在,我真的只是游子而已。我要出发,要为那已经选择了的路,去奔波前行。

至于其他十个人,他们各得其所。俩孩子、妻、岳母自有那暖炕被窝;母亲帮大妗子二妗子准备早餐,冒雨在两个灶房出出进进;父亲与大舅盘炕而语,二舅忙着给牛拌草。都由他们去吧!银川?那是个什么存在?暂时把爷爷等人放在一边,不去想也不因去想而叨扰了一方清净。我稍不注意,呼出的二氧化碳就会飘到挡风玻璃里侧,它与玻璃外面的雨帘一唱一和,直接将我外界相隔,似要将我和整个宇宙时空裹的严严实实的。于是我屏住呼吸,等待模糊的依稀可见的车玻璃外的世界,有些清晰地浮现眼前。玻璃外雨水冲刷的流痕、未落光叶子的树、电线、灰蒙蒙的天,如梦一般。我这是置身在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群峦叠嶂的小甸子上么?思绪与笔触共舞,也不论什么思想章法,只是随意行走了去。

嗨!这种感觉十分难得,平生罕有。

雨越发下得紧凑起来,锣面雨不仅加快了滴落的步伐,而且雨点越来越大,必须打伞才能行走。于是打了伞,自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去往凉水泉的路上。不怕路上的野草打湿裤腿——虽然已经湿得往外渗水。真正的青山绿水,养眼的好景。这是个几A级风景区呢?几个A都不足以标志她的恰到好处。隔着林子,可见华掌河犹如一条脐带,蜿蜒在母亲的子宫,虽然相隔不远,但有茂树林子相隔,听来还是远寂淙脆的多。河水不大,早不似孩童渡艰的涨落,但几十年、几百几千年来他们长流不止。黄河母亲因起雄壮而被更多的人记住,华掌河却是流淌在山间密林里一条毫不起眼的棉细的乡愁,只有故乡的一方人才记得他。她不似黄河大浪淘沙、泥沙俱下,他轻声轻语的细流,淘尽沙尘,清澈见底,河床上全是遗留下的青色的小石子,光滑可人。

这是小时候来去舅家必经的一节小路。崖边青石板被岁月的风雨洗得明滟滟如镜台;一眼望东岭而去,除了树隙间露出的塌窑外,整个山峦全是葱葱郁郁的树林,黄的白的红的秋叶点缀山间,煞是一幅雨中秋望图,连我这个雨中撑伞的人似乎都被赋予了美的存在。正所谓我在山甸看雨景,更高的山在看我。哇!30年过去了!那小路早已被荒草覆盖,淹没在岁月的生生灭灭里。心想着若不是三十年前的离开,自己及家人如今都会是怎样的命运?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对故乡的眷恋反而愈加真切。这些年方便了被赋能了回来的更勤了,按理说思乡情应该有所减缓的吧!但我心分明越发思念她,还没离开,我已经举意下次假期再回来转转了。一个人一生要走多少的路,曾几何时,我们累过、哭过,想找个地方休息一番,想找个人依偎一番,那就带着父母妻子儿女到故乡吧!去故乡的塌窑看看,去被岁月抹平的坟上打扫打扫,或者栽树吧,把自己寄托在这里,让疏浚生命的根源,让她的根扎得再深些,再旺些。

站在凉水泉边,多看几眼童年时穿行的小路,从华掌河一直目寻到岗顶,路径很清晰,我的双眼我的记忆却已模糊,无形中被遗忘得砣压得我思绪难以集中。我的大脑中夹杂储存了太多后来的受染,我的思绪不能再纯情单独地走下去,只在此时此刻,如梦如幻,连我自己都感觉轻飘飘如云烟氤氲在黄土高原。我不禁反问自己,你是谁,你来这里干什么?眼前的一切早已适应了没有我穿行的寂静的原始的日子,他们甚至十分冷漠和憎恶我,他们岿然不动,只静穆在细雨里。梯田里的麦地,像五六岁的孩子,绿油油青焗焗,给消逝的秋意增添无限生机。玉米还未掰尽,秸秆也被吹洗得灰明灰明,虽然玉米棒子早已耷拉埋头,但秸秆尚在挺立如初。

由是,山、梯田的绿或者银灰、树、电杆电线、偶尔一处塌窑、硬化的泛着明光的路,共同构成一幅靓丽的风景画。我这个只是偶尔来赏画的人,虽然自作多情凝视不已不愿离去,但这画从来不缺欣赏之人,每天的阳光雨露才是真正的作者和懂得欣赏的人,我这个匆匆来客,除了偶注心思在这之中外,却做了十足的见异思迁者。就像现在,我明明饱蘸浓情饱览口福地欣赏自然之画,却忖度着这雨何时停,盼着日出晒干出行的路。我们分别已太久!我和这景这画已变得十分陌生了。我不够懂画,画也无需懂我;我甚至像是无知的小丑,自诩赏画的人,其实粗陋不堪,根本就不懂美在何处;我在尘世间奔波漂染已久,蹦跶得累了,才想起这片故土来,真是个不肖的小丑;这风景仿佛已将我的一生轨迹和孽障看穿,他只是装作不语或者根本就对我不屑一顾、懒得一语。

噢,为什么我总要盯着这童年走过的路一直望到岗顶上?因为顺着这条小路,我便能照到三十年前那个穿行于此的小男生、芳姐和父母;因为翻过岗顶,就能到达生我养我的塌窑和泉子,就能到达奶奶和大伯母长眠的地方。下次回来时,要把法图麦姐拉上,让她来看看其阔别五十年的母亲的坟墓。哎?姐是不是真的忘记了这里还埋葬者自己的母亲?姐大概肯定自从30几年前离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其母亲的坟墓了。好残忍、好无奈、好艰难!是啊,翻过岗顶,有奶奶的坟墓,为了家族能够活下去,奶奶吃尽了苦头,想尽一切办法助力族人渡过难关。但奶奶终究没能挺过那个艰苦的岁月,一旦长眠,简直孤魂野鬼!这次若不是父亲腿脚不方便,若不是这雨搅扰,我早都摔妻子儿女和两位母亲亲自跋山涉水去奶奶坟前了。听说马山的人越搬越少,连计划吃午饭的穆大王家也搬走了。真的是越来越寂寞啊,往后再回到马山,只有坟墓里的人合着这青山不改、万古长棉的迎接了。想来都使人悲伤。

这雨下了整整一个上午,滴答得似乎都没有节奏了,只是毫无停歇迹象。均匀摊开的乌云一动不动,远处魏峦云雾缭绕,静静笼盖着我。植株上挂满晶莹剔透的肥硕的水豆,腐叶加速腐去,新叶凋落其上,有的树半落半挂,有的树依然磊落光明、虬枝嶙立,尽是自然常态。

吃过午饭,正好珍才表兄从乡上回来。既然自己车不能上坡,父母也不能像我一样冒雨游走,干脆让他送我们去马山。硬化路只修到半山腰的槐树院,再往岗上走是稀稀拉拉铺了石子的路。前年回来时,石子刚铺上,虽然颠簸,但也硬实。一年来,雨冲车碾的,一些石子被雍起来,一些石子已嵌入土中,路中间或一侧被水冲了壕。尤其这次锣面雨的浸泡,整个路比较松软,脚一踩,石子都能陷入泥中,至于车,更是被红胶泥缠了轱辘,打滑且动弹不得。没办法,只能停了车,步行余下一半的路程。快到岗顶的那段弧形小路一直很美,这次更是。他相对较平,像一条梯田一样绵延而去,只有一段左拐的弧。他被雨水冲刷得好,右侧不高的崖壁上,尽是裸露的树根,这些树根倔强地将一株株刺槐、酸枣、杜梨、杏树挺擎起,先天缺水分,这些树景都长得并不大但不至于干死。左侧是一层一层往沟底逐级下降的梯田和浓郁的树,山腰一绺儿破落窑洞。父亲说这里曾经住着一户大财主,后来搬走了。每一条梯田都跟岗顶的路一样,程一致的弧形,像伸开的臂膀,怀抱着地里的玉米庄稼。路边有一段相对较宽的甸,全是野草野花和稀疏的树。黄色野菊花正在含苞待放,黄蕊蓝瓣的小菊一种也在盛开,有集中布置没那个的野花或已开败,惨淡的、绽放的果实壳或干裂绽放或紧紧包裹。总之他们与这秋景相呼应,整个山坡都美不胜收,加之细雨濛濛,全落了水珠,花草灵动欲语、娇艳欲滴不说,单是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就十分动人了。由于湿润,树枝上有的已经生了绿苔,鲜活活的;有的蒙上了一层黑黑的藻,加之水珠顿落在节骨眼,更显得黑俊磊落与仪态清纯。

马上要到岗顶,马上就可以伫立岗顶一览马山全貌,心中马上激动和活跃了起来。两年未见,到九亩甸又逢连雨阻隔,今次终于要见到了,心中只是如梦如喜。走到岗顶,五步并作三步,立于崖前,马山一切尽收眼底,深到马河,左到羊盘山,右到湾垴一直到对面阴山,中到荒田疙瘩,上到邵寨塬,一览无余。岳母首次前往,我们都是向导。从穆慧中崖背子到湾垴,正好是一个圆弧;以岗上=顶为中线,正好像一个人张开双臂,左右两支臂膀,怀抱着这个小小山村。哦,那是大地母亲怀抱着他的孩子,默默悄悄,将深情静静倾注。多少游子来来往往、生生死死、聚聚离离……

从岗上沉入上湾一直到湾垴的这条大路,是名副其实的脐带。通向下湾、各家各户的路就是脐带上的支流。顺大路而望,左前方是一座隆起的山,山顶圆圆的,是母亲的乳房一样,滋养着她的孩子。由于雨比较大,我们没能从岗顶走下去,亲自到坟上走走,只站在地边打着伞缅怀亡人。人少了,树盛了,整个马山是树的海洋。清晰得记得曾经的家户,殁的殁,搬的搬,都只剩下空窑空院和荒径了。只有可数的几块麦田的绿意盈盈和湾垴一家屋顶升腾的蓝乌乌的灶眼,几声鸡鸣,才标志了这里还有人在。其余一切都只有雨中静谧。我们惯常称之为门身底下的那块自家的水平田,格外绿得刺眼,长势极好。也不知自家院落是个什么样子,可惜没能亲自到跟前看看。父亲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片土地,满目深情。他指名道姓地念叨着每一处土地。对面阴山的一排大椿树已经把原先的窑面子挡住了,只有椿树角的隐隐约约的白标记了曾经的存在。奶奶和伯母的坟冢是否安然?几乎与山势一体的坟堆,本身已经难以辨认。只有高高耸立的几棵楸树,茂腾腾。我一直遗憾没能在马山多待一阵子,又一次急匆匆被雨追赶着回到九亩甸。我本可以独自行动,却又怕大雨来袭,加之阴冷异常,终于安于现状、错失良机了。我们去时,儿子午睡,妻陪伴他。女儿倔强地跟了去,结果鞋袜湿透,冷得直打哆嗦。但我欣慰的是,女儿能够坚持跟去,她年龄还小,却对这片地方有特殊情感。我的东岭小学换了人间,都不知是谁在住着那教室了。上完坟,感觉最重要的事情办完了,心生归意,旅行的谢幕在手,就等雨停了。艰难跋涉,等回到九亩甸时,天已经麻糊糊的了,是夜无事。

十月五日

天公太作美,原来预想的故乡下雨不但实现了,而且一连好几天。锣面雨,密密麻麻的雨针,轻轻地滴下,地上的雨水不至于成流,却一直湿漉漉、明晃晃的,很是湿滑。小子歌子君挨了好多跤。屁股上、膝盖上、胯子凹、两手掌,一看就知道是挨了绊子。一部分树的叶子还凝绿挺然外,一部分树的叶子已然落尽,由于生命长逝和长时间的潮湿,叶子颜色发黑,或者开始腐烂。这雨像是舍不得一下子将那归腐的叶子全部浸泡似的,极尽绵柔之意,只是洗浴濛濛,将他们畅饮得饱饱的。就连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也是一串串雨珠晶莹欲滴,更别说那盛开的、开败的各色花儿,个个儿涵娇清爽,静默在荒山野岭。若不是此次回去,我大概一生以见不到这样的好景,至于它们见到我,大概也是个未知数呢。

一看天气预报,接二连三的小雨,湿度百分之百,真是让人十分喜欢、羡慕又忧愁。一个问题,这样的雨若再不停,我就要把车扔下坐班车回银川上班了。有人建议我请假,可我是不想随意就请假的人。

其实3号的清晨就有一事让我印象深刻。我还在因旅途劳顿终于到达的睡意朦胧时,听得父亲叫我把车开上华掌岭。穿衣、取车钥匙,分秒之间、小雨淅沥,眼前已是雾雨缭绕、脚下打滑。父亲批评我动作太慢,我倒像幸灾乐祸似的,只一句——既然下雨了,我们就不走了,这雨正是我想要的。后来的雨证明,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有些距离,美好的理想总是要用残酷的现实做些铺垫或者调味;带着一往无前的理想行走,一切都是值得的,结果都必将美好。

就在今天5号的清晨,天微微亮,我又听见母亲呼唤我,说趁着雨驻的间隙,赶紧想办法把车挪上去。有了前次的教训,我不能怠慢,飞急火燎地起来奔出。昨晚虽然未雨,但空气太湿润,相当于给路上撒了又一层细微的雨膜,路还是湿漉漉的,像要溢出水分一样。怎么办,就这会儿没下雨已经算是够好的了,一连三天的雨啊,已经把我们下怕了。那雨不大,有时候甚至毫不起眼,但他分明一直存在和发生着,只是一点:有人关注着,有人忽略甚至麻木着。

这时急那时快,我赶紧抡了铁锹,将原路的湿皮铲起,铲出两道辙。没干多久,二舅家的早饭已经端上,熟悉而珍贵的二舅的声影叫吃饭。匆匆忙忙吃了,我赶紧卖力继续干。二舅第一个扛了䦆头来帮忙,他挖下崖上的干土,指导我将干土疙瘩撒在铲出的辙上,拍碎。父亲、母亲、岳母、子歌子君、妻、二舅母、大舅大舅母纷纷前来。在宁静的九亩甸,一时壮丁、老人妇女儿童齐上阵的劳动场面热火朝天。二十来分钟,就将那段陡坡铺完。就这紧赶慢赶,先铺设的干土已被浸湿。

接下来是把车开上去。我当时就有些后怕。因为一旦冲不上去,就会滑落,不好刹车。二舅找来两个木头墩子,随时准备塞轱辘;父亲虽说他对我的车不太熟,但又要坚持自己开,说他开车跑遍了故乡的所有山路,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天气,有把握。于是,老司机的他开车。就在他上车刹那,我还在问自己,到底谁开?我是怕如果发生危险情况,后果将很严重。父亲驾驶已经热好的车,加速前进。只见车轱辘刨起尘土飞扬,好几处打滑的痕迹,好在它一溜烟冲上了长坡,到于下一个红胶泥的短坡跟前停下;父亲像是一头拉着重车的老黄牛,一口气度过一个难关后又被写一个难关挡住,他下意识地猛刹车准备再攻。但他分明是那小伙子,驾车车贼溜溜前行。我那激动担忧过度跳动的心啊,加之上坡追赶,快要冲出心脏了。

由于还有凉水泉与九亩甸交叉口到华掌岭的一段更滑的红胶泥路,我们还要再努力一把,彻底攻上那段路。此处路段虽短,但全是红红的胶泥,脚踩上去马上把鞋底粘的老厚,车行其上,肯定打滑不走,何况上坡。冲上长坡,由于转弯和茂林阻挡,妻和二妗子都没看见车,以为父亲直接开车冲过短坡,和后面我们几个把扛的干土、抬的干土扔在半路,径直朝车走去。勤快的我已经将一半的干土倒在水冲出的一道小沟时,二妗子连忙喊,别倒别倒,咱们把土抬回去我垫牛圈。可不,干土在老家是宝贝,垫牛圈要常用,车打滑要常用。快到车前时才发现车停在了短坡下。于是又回来装起已经倒了的干土。再次铺路,一阵忙碌。我要求这段路我来开。父亲顾着跟两个舅舅他们说话,也答应了。我倍感神圣的使命在肩,好像接过父亲要走的路一样。一开始,急切的我浑身给车鼓劲,车轱辘却明显原地打滑,起步很慢。我知道是油加得过大,一松油门,他马上减少打滑,渐次走开了。我再稳稳微微地加油,车更有浑力了,在众人期盼下,车稳稳走到了硬化路上,我们所有人的心一下子轻松愉悦了起来,说笑声响遍华掌岭。父亲自信地说,这下让下,下多大雨都能走了;其实就在我们铺短坡时,雨点已经麻拉拉滴到铁锹上,我们紧紧张张利用雨驻的间歇把车匆忙忙弄了上来,幸哉乐哉!

永远难以忘怀故乡的锣面雨。他像绵绵柔柔的乡恋,一直简简单单烙在我心。他含蓄低沉却又那般轻盈,轻轻滴在我心,承载着永世的牵挂和梦想,圆梦?是啊,回故乡或许就是为了雨中那些事,撑一把伞,自由行走在走来的路上,上坟、眺望、闭幕静听故乡的地声……

车一弄上来,返乡意更浓。按照原计划,后边还有不少的事情。命运使然,后面的几件事情都已圆满完成,只一件,我们被挡在了南华山腰,红羊是去不了了,这留下了下次践行的十全九美。

母亲岳母俩妗子急忙准备了凉拌菜、热蒸馍和油饼,我们简单吃了,收拾行囊,这就开发。一来大妗子实诚、倾心待让,要我们把凉拌菜吃光,借口说她和大舅牙不行,嚼不来;二来我们也实诚,尤其我和妻,将那凉拌菜吃光,连故乡醋汤也差点喝完。故乡手工醋就是好吃——童年、家的味道。终于要说再见了。临走时,我们合了影,四位老人一直将我们送到半坡。每次离别,心中总会涌出一股血流,塞我眼眶、喷夺欲出。我强忍了,让眼泪打了几个圈又回去了。但母亲还是未能忍住,一直泪花闪闪到老家塬上。她颜色沉凝、一句话不说,一直盯着窗外细雨濛濛的故乡的山;子君打报告似的说奶奶哭了奶奶哭了,全车人也不理会他,只是静默着。渐行渐远,不知是我把故乡抛弃在黄土高原腹地的深山老林还是故乡根本就一直当我没来过……

在县上加了气,沿202省道到泾川上高速,继续在什子塬买了妻最爱吃的刚采摘的红富士。到平凉西下高速,亲戚说走此路到泾源路最短,省时间。也许是有些疲倦,最短的路却成了最长的,开得我累不说,甚至有些埋怨。我简单以为走高速直接到泾源下多快,不像这条路,一直限速60、崆峒山景区还车多路艰的。但立即我又自责起来,路短是实,亲戚还不是为了我们少走弯路么!自己到底太单直。

按照原计划,先去杨家村看望95岁高龄的舅奶奶。寻根问祖,是我们此行的一大目的。奶奶的孙媳妇开车来接我们,最后又将我们领到走西峡的路口。泾源是爸爸的故乡、是家族人最后受迫害逃离的地方,灵台是我的故乡、是接纳家族人度过难关之地。泾源当天也是微雨朦胧。经过一番小路的追寻,终于来到一处新农村的所在,一块平台上整齐的一排排房屋,绕过逆序的长横短折的一段路,快到尽头时,是奶奶住所,她和儿媳妇一起住。一走进大门,奶奶正在院子洗脸,帽子蓬松,满头华发,见我们来,先是一愣,仔细辨认后,大声欲哭的强调,“哎呦,我娃来了么,优素福,我娃看我来了么,哎哟……”奶奶紧握父亲的手一直不放,询问来踪、倍加亲热。深秋的院落,建筑零落、雨水漫院,好在有人陪伴奶奶,心中安稳。进屋,只一炕一床,摆设极其简单。坐炕沿、把家常絮叨。已近傍晚时分,我们急匆匆告别舅奶奶。临走时父亲专门装了三个苹果,装得很有道理似的。离开后我们盘算,此时再走惠台已经不现实了,到那儿时天已黑,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干脆去西峡找失散已久的父亲的同母胞兄俊娃伯伯。

一路细雨相伴。边走边打听,终于寻着。进门后,伯母正揭锅,她蒸得一锅的包子、花卷、南瓜和红薯,做晚餐。典型的泾源人的生活习惯,晚饭一般都是天快黑的时候吃。父亲冒出一句,“你看我是谁”?伯母久矗原地,眼睛直打圈,不紧不慢说她不知道;她一股劲让我们坐下,现吃热腾腾的冒着热气的包子。由于生了炉子,屋子里顿时暖意满满,我坐在炉子近旁,先暖暖再说。父亲见伯母记不起来,直接一句,“我是优素福”,伯母顿时受惊似的,“哎哟!是你,是你,我知道了”,赶紧说掌柜的在工地上,赶紧拿来老年手机拨起电话,“快,他优素福大大看你来了,你赶紧回来”。挂了电话,忙端上一盘瓜子花生等零吃,搬来凳子,让坐了。

不一会儿功夫,窗外灯光映照下走过一黑影,我们马上站起,一位个头不高、穿着一身黑衣的老人箭步进来。不问端底,径直走向父亲,二人拉手而坐,盯着对方不放,问寒嘘暖、话如细雨,我们都是认真地听者。一起用过晚餐,文全大伯父也闻讯赶来,弟兄仨说起在泾源、在灵台共吃苦患难的经历往事,不禁大笑起来,真是如梦般一晃至今。有些故事连父亲都未曾记得,倒是俊娃伯伯和大伯父遥相呼应、拍掌即鸣,笑出了泪花。俊娃伯伯一只眼睛不太好,动过几次手术;他明显地被岁月的重担压过,一脸的皱纹、疲倦的眼神,说话声音、行走步伐、整个人都显得很低微,怎能教人不心疼!我与伯伯初次见面,本能冲动,拉手、拍肩、合影。不拍不知道、一拍吓一跳,伯伯的整个旧薄袄都是湿透的,摸上去水潞潞的!原来他在骑电动车赶回的途中一直淋着雨!

妻姑姑听说我们要来泾源,早在晌午就备好了饭,一直等、一直催,实在不忍心再让她等下去,我们依依不舍离开伯伯家,相互留了电话。伯父伯母一直将我们送上车,道别。离开的路上,路灯明亮,整个县城清静如洗,街道人人烟稀少,光是几座楼顶的彩灯,就叫人留恋不舍。轻车熟路把车停好,不用人领、直接奔向姑姑楼门。门开着,知道有人要来。熟悉的房子、熟悉的人。文全大伯父和云弟也受邀来至。终于上了席,大盘鸡、扯面、各式菜系,正式晚餐。吃喝罢,伯父云弟去泾水苑保平舅舅家歇息;我们去同楼的妻大舅家小坐,与聊,我与父亲原回姑姑家睡,母亲岳母妻和子歌子君在大舅家睡。当晚无事,旅途劳累,我和父亲同床盖一大被,姑姑要求加一张被,我说不用,我和父亲盖一张就行;除中间父亲枕头低扯呼扯醒我、垫一枕头外,一觉睡到天亮。也不知多久了未曾与父亲同床同被而眠了……

十月六日

虽有雨阻,时间上还是按照计划走了,今天是旅途最后一天,准备早点出发,去月亮山、红羊、南华山和五桥沟绕道转转,赶晚上十点回到银川。

由于昨天去惠台的任务还未完成,今早继续,然后上长路。妻大舅知道县城西有个老店搬至的“楼上楼泡馍”,昨天晚上就订好,今早去吃了。清冷的早晨,泡馍很暖心。本来四个孩子可以不多要两碗,罢女姨盛情,要了,结果没吃完。早上的风真凉渗啊,冷得人直打哆嗦。与云弟、大伯父约好同去惠台,再同去西吉海原,同回。

走固原的国道左侧有个出口,下坡、几条小河、几座石桥、几户人家——惠台以及暖水。以前长此经过,只是念叨,今次终于要亲自去找找惠台暖水涝坝沿了。这个地方可不简单。这里是是爷爷率领家族人在丁家巷扎根的地方,也是爷爷受迫害被迫逃离的家园。至于爷爷之前的族人从何而来,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楚了,大概是渭南吧。怀着虔诚崇敬的心,我们拜访每一处河流、石桥、秋景和所在。这就是曾经逃离了的故乡么?昔日的涝坝沿早已不复存在,只保留了一点点的遗迹,整个涝坝里没有水,全是伟挺的云杉。伯父父亲激动地指着遗迹大声说,哪里哪里是老房,哪里哪里是邻家,哪里哪里是哪里哪里……深秋的山水,金黄的落叶松镶嵌在绕村的轻轻的泉水恒流,虽不免有几分萧瑟,岁月的长流在这里印下了被有意无意遗忘的遗弃,毕竟房屋不少,人也较多,依旧保持着村落的活力。这是一处纯净的不被惊扰的所在,曾经的绿意盎然、曾经的喧闹如潮、曾经的风风雨雨,都已回归淡淡的平静,人们悄悄走着、青水缓缓流着,流着。从村庄出来,就到呼玲姑家了。奶奶临产时大出血去世,留下了孩子即呼玲姑,爷爷度日艰难,无法抚养她,便送与别人。后来姑姑寻到平吉堡,与爷爷相认。苦命的孩子,如今已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她脸上的红血丝、鼻子、眼睛以及耳朵,跟爷爷一个模子。大伯父一摸炕,是热的,不等人让,一咕噜直接上炕,要求姑姑烧点开水泡茶喝。姑姑给我烧水壶,也不客气,叫我接上自来水,少了,泡了茶。茶真好,我们都喝好才出发,还给保暖壶灌满了。都当天晚上回到银川第二天了,母亲说她揭开壶盖一试,水还是温的,她觉得那是故乡的水,没舍得倒,全部喝光了。

紧挨呼玲姑家的通往村里的柏油路,路边山沟的从村子里淌出来的蜿蜒小河,河两岸的一堆一簇的落叶松和柳树,树间隐现的电线电杆,稍远处圆圆隆起的不高的乳房一般的山,山顶上稀稀疏疏的一行树,山腰上几绺儿秋田,共同构成了暖水深秋图。此图此景,深印脑际。它的干净、紧凑、自然、和谐,或许正是故乡的质地。

真正上长路,经固原走西吉,翻月亮山。现在想来自己真的是太执着,一直将自己和云弟开车引到月亮山半山腰都不知道回头。若是往常路好,那绝对没问题。但这次不一样,还没出西吉县城,就发现407县道被全部揭了面子,整个一红通通的红沙垫路,加之雨水浸润阴晾,多多少少有些泥泞。我只心想着平地如是,到上坡的时候肯定就好了。谁知越走越不对劲,不但油路面子全揭,而且改了道,新垫的路基也是一坑一洼,水坑、红稀泥,就这都没挡住我前行的路。我在前面执着地顺着盘山路往山顶开,有几处既是上坡又是转弯的稀泥路,我愣是连滑带倒地把车开过。,直到路实在难走自己终于被难住的时候才停了车,云弟把车停得远远的看。我打电话问老校长,他大声说你赶紧返回去,有好多车都难到路上了。我们这才死了心,抄小路原路返回西吉县城。这一来一回折腾了近两个小时,全是大油门二三档行进,浪费了许多。

我笑着跟父亲说,九亩甸的连雨没能挡住我们的路,最后一天的最后目的地挡住我们了。整个车都被红胶泥甩上,鞋底粘的多厚,颇为狼狈。在米师汆面吃了碗面,重整行囊,正式出发,再走固原一路北上,晚上九点多到家了。桂花姑在家看门,为我们做了面叶子,吃得舒服。

难忘每次回去二舅或者二妗子天麻麻亮就着急慌忙地呼唤我们吃早餐的情景。这次离别时父母大舅二舅大妗子二妗子六位老人合了影,忽然发现他们个个都两鬓白霜,之前没有!大舅还在坚守,难忘他说自己“要在九亩甸睡土”的话。

灵台是什么?对我来说,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根在那里,永世莫忘;对于父母长辈来说,是被接纳并为之挥洒汗水、豪度青春的地方,永远挂怀。不论走到天涯海角哪怕是死亡到来,我们心中总会铭记着他,哪怕生来有一口气,都要回到他的怀抱,去他的沟沟坎坎走走。生命是一次永远也不会走完的旅行。虽然地理上、位移上有变化,但生生不息的延续和循环永远不会被打破。我这一生,终将很快逝去,死亡也会悄然来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就连我现在敲打的文字,都不知是什么玩意存在。但我心执着,我深知,因了情怀和眷恋,我的生命定会得以升华,我也不再是那个出自故乡的无知孩童,我必将带着那份纯真继续前行。只希望前行路上不要受染太重而失去自我,只希望阳光开放,在格性上烙下黄土高原腹地的朴素、厚道和永不忘怀。(2019.11.7凌晨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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