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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世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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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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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病中吟

俗话说,吃五谷,生百病。我自幼至今,常为病苦。

记得幼时得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一身的疮,还流脓水。在公社食堂当炊事员的母亲,好不容易请了假,想带我去离家六里地的煤矿看病。可是当天暴雨,山洪猛涨。母亲背着我,跨一处洪水漫过的田埂时,脚下一滑,倒在了水田里。母亲和我像落汤鸡,浑身湿透;我还喝了几口泥水,呕吐不已。母亲一手把我捞起,吓得半天没有说话。

读小学三年级,我时常肚子疼。原来的煤矿关闭了,医务室也就没有了;方圆几十里没有医生,肚子疼也只能熬着。一次,老师给我们讲南考县委书记焦裕禄的故事,说焦裕禄肝癌疼痛时,常用笔抵着肝区,伏案工作。于是我肚子疼时,便用铅笔一头抵在肚子上,一头抵在课桌上。说不出什么道理,反正肚子疼得到了缓解。用这种方法“治疗”了一段时间,肚子也不疼了。

后来,大队有了赤脚医生,公社有了卫生院,医疗条件有所改善。不过,身在农村,稻谷蔬菜自己能种,猪牛鸡鸭自己能养;可是钱不能种,不能养。有点小病小灾,无钱,也就不去看医生,只能一拖了之。我在读高中时,得了重感冒,头疼发烧,鼻塞耳聋,也就是晒了几天日头,“晒”好了重感冒。不像现在,吃药,去社区诊所吊水,花它几百、上千。

我十七岁时因煤矿特招政策当了井下掘进工。有一次,几吨重的碴车下了轨道,我抬碴车时,伤了腰,从此落下了腰疾。严重的时候,双腿一走路就麻木、胀疼。好在煤矿有职工医院,看医生方便,而且是公费医疗,个人不用掏一分钱。不过,煤矿医院设备简陋,查不出什么问题。医生开了强的松、维生素、伤湿膏药一类。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二年过去了,却不见好转。其间,我实在坚持不了时,便去医生那里开病假条。请事假没有工资,开病假有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只是病假一月开几次,医生也相信了一些领导的看法,认为我是怕苦怕累,是思想病。那是思想政治挂帅的年代:“累不累,想想英雄老前辈;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这是时代的语言,也是时代的要求。我一个月二次病假,与这种精神相去甚远。后来,医生听领导们意见后,也不给我开病假了。年纪轻轻的我,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一度自作主张加量吃药,险些误了性命。

一天傍晚,风吹来凄凉的二胡声。我寻声而去。原来是矿文艺宣传队的二胡演奏“家”。我一问,这二胡独奏曲名叫《病中吟》。“病中吟”三个字让我一阵心颤。我不也是在病中吗?正好借此一吟。于是连夜抄了曲谱。很多时候,我心忧郁,便坐于宿舍门边,面对淡淡的远山,拉起了《病中吟》。二胡声时而幽咽微吟,时而激愤高歌,时而深情倾诉,时而呻吟叹息;我心中的情绪,也随之流泻。

病疼中我不愿散步,多半时间躲在宿舍看书。在这期间,搜看了许多文学作品和乱七八糟的书。阅读使我知道了“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一类为医生歌德的辞藻;也知道了伟人的语录“救死扶伤,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更知道世上还有“庸医杀人不用刀”一类尖刻的话。祸兮福兮。病中的阅读,让我爱上了文学;爱上文学,使我更自觉地阅读。在阅读中,我了解到,一些先贤圣哲、达官贵人,也曾被疾病折磨。

伟人毛泽东一九二三年写有《贺新郎•别友》:“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毛泽东“独立寒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何等地豪气凌云,想不到也曾发出“人有病,天知否”的喟叹!杜甫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诗固然描绘了岳阳楼的壮观景象,抒发了忧国忧民的情怀;但也反映了杜甫晚年生活的不幸:“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杜甫老来也是被病折磨啊。隋唐英雄秦叔宝在二贤庄卖马,演绎出英雄际会、侠肝义胆的故事。不过,卖马的起因,却是秦叔宝在济南府当差受命来潞州办事,不幸染病于店中,所带盘费俱已耗尽。《三国演义》中,吴国的名将周瑜,足可与诸葛亮比才。“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可是最终,不也是被诸葛亮气得大病卧床?《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令贾宝玉一见生情,也让我们这些读者读之难忘;但她却是体弱多病。我读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林黛玉病去,不禁黯然神伤,独坐在门角,拉了一曲《病中吟》,默默悼念。

人在病中,易情绪低沉。不用说,林黛玉的《葬花词》,“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把这种情绪渲染至极。在现实生活中,因病而意志消沉者更是不胜枚举。最令我震憾的是我认识的蔡姐。她住多层房的六楼,没有电梯;刚过花甲,却因双腿患疾,下楼不便,为不给子女带来负担,竟在家中悬梁自尽!

当然,生活中,很多人即使重病缠身,亦是乐观壑达。我认识的一位年轻女性,得了鼻癌;可是她坚决不做化疗。她对我说:“化疗后掉头发。一个女人,掉成秃顶,几多难看。”这个女性,为了美丽,对癌症也是不屑一顾。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八十五岁时一病不起,写诗《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诗人不忧自己病危,而是忧国忧民,既有对抗金大业未就的无穷遗恨,也有对神圣事业必成的坚定信念。这种格局与情怀,更令人肃然起敬。

人活着不易,好好活着更难。别说人生不满意事常八九,就是一个病字,也会让“好好”二字大打折扣。人们,特别是平凡百姓,拜天拜地拜佛,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喜乐平安。平安即福。本人一生平安,父母子女平安,此生足矣。然而,天不遂人愿,芸芸众生,少有不患病者。于是,人们希望有手到病除、妙手回春的杏林高手。但是,自古以来,天赋异禀者少,名医难逢。更多的是一些庸医,往往趁火打劫,不给病人认真诊脉,只知道赚昧心钱。也有少数人,虽师承名医,却不思进取,因循守旧,不精心研究医方、医术,以解救百姓的病痛,而是竞相追逐权势荣耀,忘记了自己的本分。老百姓因病而苦,又因高昂的诊费而苦,苦不堪言。正因为如此,对于医术高明而又心怀仁心的医生,老百姓奉若神明。华佗是一代名医,《三国演义》在“刮骨疗毒”中,对华佗神技有栩栩如生地描写,但更是赞颂华佗的人品:“关公箭疮既愈,设席款谢华佗。佗曰:‘君侯箭疮虽治,然须爱护。切勿怒气伤触。过百日后,平复如旧矣。’关公以金百两酬之。佗曰:‘某闻君侯高义,特来医治,岂望报乎!’坚辞不受,留药一帖,以敷疮口,辞别而去。”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分文未取,其医技与医德,令万世仰慕。三国时期的董奉,与华佗齐名。据《神仙传》卷十记载 :“君异居山间,为人治病,不取钱物,使人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轻者一株,如此十年,计得十万余 株,郁然成林……”董奉曾长期隐居在江西庐山南麓,热忱为山民诊病疗疾。他在行医时从不索取酬金,每当治好一个重病患者时,就让病家在山坡上栽五颗杏树;看好一个轻病,只须栽一颗杏树。几年之后,庐山一带的杏林达十万株之多。董奉行医济世的高尚品德,赢得了百姓的敬仰。人们在董奉隐居处修建了杏坛、真人坛、报仙坛,以纪念董奉。如此一来,杏林一词便渐渐成为医家的专用名词;人们也喜用“杏林春暖”、“誉满杏林”这类的话语来赞美高尚医风的人。

中国民间,也确实不乏为平民义诊的异士。我三十多岁时,患俗语所说的“蛇板疮”。传说这“蛇板疮”若长得首尾相接,患者就有性命之忧。认识我的人,给我介绍了余师傅。余师傅二十多岁来到煤矿,因在井下腰部受伤,调到地面藕煤厂工作,平时一身工作服,不显山不露水。我和他也算熟悉。我到他家,让余师傅看了我腰部的“蛇板疮”。余师傅马上叫我面朝墙壁站着,排开双手。接着,在我头顶、手端做了印记。然后,余师傅从老婆的针钱盒里,拿出一卷青线,捋出线头,从我腰上围过来,量了蛇板疮的蛇头到蛇尾的距离,轻轻扯断。余师傅拿着青线,在我刚才站过的墙壁上,比划了几下,然后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灯草,点燃了,对准青线,报了几下灯火,回过头来,对我说:“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心里奇怪,既不给腰上涂抹什么草药,也不在身上什么穴位进行艾灸,这蛇板疮的治疗就结束了?更令我奇怪的是,腰上的蛇板疮,第二天就不痒了,第三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特地买了一条烟,来谢余师傅。余师傅把烟往我怀里一塞,笑道:“小蒋,我治蛇板疮,是救人所难,不收钱财的。师父传艺说过:治蛇板疮,是积德行善,不得收取人家分文钱财,否则,医治就不灵验,人也不得善终。”我听了,十分震撼,中国人重侠义,轻钱财,很多绝艺传世时,即注入了侠义文化,只是附会了一层神秘色彩;我臆测,在那魔术般的仪式中,藏着不为外人所知的治疗秘法。而今,在湘西一带,以这种传统医术为人治病而分文不取的大有人在。我写故事的那几年,就写了《蛇医牛》、《牙医奇遇》、《针灸大师》、《老蛇医的规矩》、《正骨堂》等几篇故事,为这些民间医生歌功颂德。我想,余师傅一类“江湖郎中”的末技不可与华佗、董奉比肩,也不能名垂青史,但其医德,足可与华佗们一样与日月同光。

蒙古杭盖乐队演唱的《轮回》,苍凉沉郁,深深打动我心:“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生老病死命运轮回,年月更替兴衰轮回……”嬗变的时代,演绎着众生的悲欢离合。我这个下岗工人,在城市化中进了城;倏地过了花甲之年,像一台老化的机器,身体的各个部件已锈蚀磨损;去医院看医生,已是家常便饭。

今年初,我血压失控,去了医院急诊部。在我前边就诊的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男人。年轻的急诊医生反复强调,这老男人的病吃药不解决问题,必须住院。老男人的老伴小心翼翼求急诊医生开药回家吃。可这年轻的急诊医生却坚持要老男人住院治疗。老男人忍不住发火了,说:“我这个肺结核,住几个月院也不会治好。我只要你开药!”僵持了一会,年轻的急诊医生才不情愿地开了药。老男人离开后,急诊医生量了我血压,给了一粒降压药让我口服,然后让我去做心电图,验血。一个小时后,急诊医生看了结果,让我第二天看门诊。第二天,女主治医师对我说:“我可以给你开药降压。不过,最好是住院检查一下。”我同意了主治医师的建议,住进了医院,一边降压,一边进行各种检查。结果呢,各种器官良好。出院结账,除了医保报销外,个人部分出了三千多元。老婆一个月的退休金不到三千元;对小诊所开点药品几十元就能解决的降压问题,却多花了几千元,颇有微辞。凑巧的是,没过几天,老婆的血压也失控了,夜里也去了急诊室。她要急诊医生开点降压,但急诊医生却坚持要我老婆次日去看门诊。门诊是主任医师,男的,年纪比我小不了几岁。老婆要男主治医师开药。男主治医师板着脸说:“血压高,关系到性命,不住院不行。”老婆有我前辙之鉴,自然不肯住院,一再坚持开点降压药。男主任医师哪里肯依,说非得住院检查治疗才行。我经不住男主任医师坚持,心有不甘地劝老婆同意了。结果,与我住院的情况一样,机器人确认老婆身体良好。只不过是又让个人出了三千多元。

资本当家作主以来,许多医生的医德医风也涂染得面貌全非;为患者考虑少了,为金钱考虑多了。这也是普通老百姓看病时“亚历山大”的重要原因。我想,大多数同我一样的人,历经“想吃饱饭时没有饱饭吃,想读书时没有书读,想上班时没有班上”的同时代人,这高药费,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我辈像愚公挖山不止,快一辈子了,不想如愚公一样,让子子孙孙挖下去。“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真心希望不久的将来,医德和医药费让普通老百姓能够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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