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富强的心,像在打鼓,咚咚咚。跟着赵芳枝,走进了低矮的房子。
赵芳枝搬一把小木椅,用抹布擦了一下灰,叫李富强坐。把电源插上,开了电视,叫李富强看;又把桌椅稍收捡了一下,然后去厨房做晚饭。
李富强血在躁热,想抱起赵芳枝上床。狗日的。李富强暗暗骂自己。狗日的,真贱!李富强紧张地站了一会儿,坐下,掏出一支烟,啪啪,打了火,吸起来。李富强是第一次,进赵芳枝的家。他的嘴被一道伤疤拉歪了,吸一口烟,脸就随嘴一扭。满脸的疤,一片一片渗入面皮的煤黑,也扭动起来,在电视的荧光下,闪着绿光。
门口响起拐杖柱地的声音,还有,一重一轻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老人的头,灰灰的,伸进门里。大声说,芳枝,回来了。
赵芳枝从厨房里探出身来。一绺头发荡到脸前。回来了。李伯,进来坐不?
李伯斜着身,拄着拐杖,头仍向门里伸着,眯着眼看了一会李富强。芳枝,来客了啊。给客人弄饭吃?
赵芳枝从厨房走出来,不好意思笑笑,上次给您说过的,李富强。今天下午,我们去镇里登记了。富强,这是李伯,我们的邻居。
李富强瞪着李伯,脸上的疤痕扭曲了几下。没有吭声。
李伯的眼睛眯了一会儿,眯着李富强。李伯的视力不行。眯,再眯。好像,李富强蛮丑呢。李伯见李富强不说话,也不想进屋了。我得回去给红卫做晚饭了。李伯拄着拐杖,咚-卟,咚-卟,朝另一头走去。
李富强盯着李伯的背影,好像盯着一个怪物。
赵芳枝说,李伯的儿子红卫,在井下受了重伤,下肢瘫痪。一直是李伯侍候。李伯是退休工人,儿子红卫有伤残补助。生活没多少困难,就是行动不方便。你以后回来住,帮李伯做点体力活。邻居,互相帮着点,应该的。
李富强鼻孔里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赵芳枝告诉李富强,光福煤矿关闭后,房子改造了一下,都卖给了没去处的老工人,家属。她和李伯这栋平房,原来是商场的仓库,就住她和李伯两户。商场就是前边那栋二层楼房。李伯是为了照顾红卫,要这平房。她呢,男人工亡后住这里来了,四周有空地,好种点菜。
李富强点点头。
吃过晚饭,赵芳枝要李富强一起,去李伯家串门。李富强想见见那个瘫子李红卫。十三岁,就同李红卫就没有见面了。李红卫怎么就成了瘫子呢?
赵芳枝说,远亲不如近邻呢。我们去青龙煤矿做事,这家,得李伯帮忙看着。去坐坐,看有什么事,帮着做做。
李富强勉强跟着赵芳枝,去了李伯家。
李伯眼睛不行,近视。可爱亮索。屋里蛮干净。比赵芳枝屋里干净许多。李红卫坐在轮椅上,在看电视。
李伯很热情,招呼赵芳枝、李富强坐。
李富强进门就看着李红卫,正眼看,斜眼看。见李红卫惊愕地瞧着自己,也不招呼,知道李红卫不认得自己了。二十五年了,认不得不奇怪。何况,自己救赵芳枝,受伤,破了相。李伯同赵芳枝说话,不知说些什么。李富强心里想着李红卫。三十多岁,个这样子,一辈子也就完了。李富强想,老子本想打一辈子光棍,却碰上了芳枝。这下半辈子,好歹有个女人,有个家了。也许,芳枝还会生个孩子什么的。
大黄狗静静地趴在李富强脚边。李富强下意识地抚摸着那只大黄狗。
2
李忠诚出狱时,要狱警王大义给他办了身份证,改名李富强。富,就是有钱,强,就是不被人欺侮。他认为这个名字好。富强。国家富强才不被欺;人呢,一样,富强才能挺起腰杆子。李富强带好新身份证,揣了王大义送的三百块钱,去青龙煤矿。李富强对王大义保证,他要下井挖煤,自己养活自己,再也不做偷偷摸摸的勾当了。十三岁到三十八岁,二十五年,三次坐牢,共二十一年。狗日的,坐够了。李富强对王大义说,再不改邪归正,我李忠诚,不,我李富强,就不是人。
没想到,青龙煤矿这时候不要人。采煤队的包工头对李富强说,等二个月,割谷的时候,一些人要回家割谷,那时肯定缺人,你再来。背时人,总走背时运。狗日的。手上只三百块钱,混二个月,难。在煤矿偷些废铜烂铁,倒可以换几个钱,也是熟门熟路,但是,要是发现了,弄不好就是四进宫,真他妈的对不起王警官了。李富强看到矸石山有男人、女人捡次煤,一打听,还真是个赚钱的路子。那些矸石,从井下,一矿车、一矿车,绞车把它们绞起来,又绞到山上倒掉。成年累月,矸石堆成了山,高高的矸石山。那些矸石堆里,有残煤,煤粉。人们把它挖出来,伙同一些黑色石末,一担一担挑下矸石山,堆在公路旁,统称次煤。隔三差王,就有卡车来拖。50块钱一吨。那是砖瓦厂要的。烧红砖,烧机砖红瓦,不需要煤有太高的发热量。天无绝人之路。李富强一喜,买了撮箕,挖锄,加入了挖次煤的行列。
矸石山,既然有人,就是一个江湖,就有江湖规则。李富强不敢侵占男人的地盘,男人好斗,虽然强壮的不多,老弱是主流。李富强选择,在一个瘦弱的小个中年女人的不远处,刨挖次煤。果然,那个女人看了看他,不敢冒犯。李富强轻而易举,插足成功,很是得意。开始,李富强想保证次煤的质量,把一些细碎的黑石头,一个一个捡出来。可是,那样很麻烦,一天也刨不出几斤。细看那些男人女人,根本不选岩头,只要是黑的,都做次煤装上,挑到山下。李富强便把狱警王大义做老实人、做老实事的教导,丢到爪哇国去了。狗日的。黑岩头,白岩头,敲成碎末就都是次煤。照样赚钱。
不几天,李富强同那个又瘦又黑的小女人说上了话。原来那小女人叫赵芳枝。男人在光福煤矿工亡。李富强母亲离婚后,随父在光福煤生活。知道光福煤矿离青龙煤矿不远。赵芳枝说,光福煤矿破产关闭了,靠一点下岗生活费,供女儿读书很困难,便到青龙煤矿挖次煤,隔几天回去一下,把菜兴一下,然后带点菜来。赵芳枝有个女儿,读初中,住外婆家。听说赵芳枝是寡妇,李富强多瞧了赵芳枝一眼。黑点,矮点,可鼻子眼睛还蛮受看。于是有点动心。都快四十岁了,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心里不想是假的。所以,当赵芳枝问李富强的情况时,李富强说自己是个孤儿,从小随伯父长大,在外打工,钱少,找不到媳妇,至今单身一人。说得很真。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那天,赵芳枝在矸石山倒矸石的坎上,往撮箕里扒次煤。赵芳枝勾着腰,衣服被奶子坠出了空隙。李富强不觉神魂颠倒。他不去挖次煤,假装关心赵芳枝,说,赵芳枝,不要在那里刨,坡陡,矸石是活的,怕往下滑呢。嘴里说着,眼睛光朝两个球看。赵芳枝哪里朝那里想,只以为李富强关心她,还蛮感动的。抬头对李富强说,不要紧,这一片尽是次煤,我刨几撮箕。抬头时,就瞧见李富强那里了。那里在往上撬。赵芳枝不好意思,勾头,赶紧往撮箕里刨次煤。刨满了,挑着,往上走。
李富强想下去,帮赵芳枝把次煤挑上来。讨好一下嘛。说,赵芳枝,我来……话没说完,只见赵芳枝脚下的矸石直往下滑。大片地往下滑。赵芳枝站不稳,摔倒了。赵芳枝的人,也跟着往下滑。这下可险了。赵芳枝吓得叫起来。这一叫,李富强急了,什么也没想,扑下去拉赵芳枝。李富强手捞着赵芳枝了,人却被赵芳枝带倒了,狗吃屎一样。赵芳枝身下的矸石加速往下滑。李富强被拉着往下滑,鼻子嘴巴脸,叫矸石的棱角划得血糊糊的。但是,李富强怕一松手,赵芳枝会滚下矸石山,搞不好会死人,于是紧紧抓着赵芳枝,另一只手使劲抠着矸石。好在,赵芳枝脚下的矸石垮到矸石山的半腰,不动了。一场灾难,终于过去了。赵芳枝是屁股着地,背和屁股挂了几处小伤。李富强是脸和胸着地,胸部的伤都不算重,可一张脸就严重了。血糊糊的。吓得赵芳枝直哆嗦,要陪李富强去青龙煤矿医院。李富强做小偷时,也有失手被打的时候,忍痛忍伤,吃家常饭一样。他摆摆手,叫赵芳枝回租的房子里去换衣服,独自一个人去了职工医院。
赵芳枝看着李富强的一走一歪的背影,眼泪水一下子滚下来。
李富强去医院弄了几次药,心疼钱,加上医生对他这个捡次煤的人,也没多少好感,李富强不想去了。上矸石山捡了二天次煤,天热,伤的地方发炎了。在赵芳枝反复催促,李富强才去换药。半个多月过去,伤是好了,可疤痕重重;受伤后清创时,黑的煤灰没清洗干净,于是一张脸,紫的、黑的,绿的,斑斑点点。像京戏中的花脸。那样子,丑,丑得李富强都没脸去找赵芳枝邪了。倒是赵芳枝报恩心切,主动去与李富强好。
3
李富强隔几天,要同赵芳枝一起回家,种菜,然后,带点菜去青龙煤矿。当然,一起睡一觉,也是十分重要的事。挖次煤,租的房子太小,隔壁就是一些下井挖煤的农民工,同赵芳枝纠缠起来,李富强像做贼似的,放不开手脚。
那天,随赵芳枝回家,看到门外转着轮椅散心的李红卫,李富强走上前去,说了几句话。奇怪,没有流泪。狗日的。李富强心里骂自己,这几十年,坐牢,把泪水坐没了。李富强问,你哪年瘫的啊。李红卫说,十五年了。在井下挖煤,没得三年,被顶板压住。在医院抢救了六天,才活过来。不过人瘫了。李富强眼睛发红。十五年。瘫了十五年。当煤矿工人,赌的就是运气。运气好,活命,娶媳妇,成家。运气不好,不是死,就是瘫。李富强盯着李红卫,你没找媳妇?李红卫苦笑,那个要?李富强脸垮着,狠狠地问,不找个女人,你老家伙死了,你怎么办?李红卫脸像苦瓜。等父亲死了,再说。也许社区派个人,照顾我。李红卫说,我们这里关闭了,但留在这里的人不少,成立了光福社区。李富强从口袋里掏出烟,说,你喝一根。李红卫笑,我不吸烟。李富强看见李伯走来了。拄着拐杖,走来了。把烟捅在口袋里,李富强鼻孔里哼了一声,进了屋,进了赵芳枝的屋。
李伯跟了来。他拄着拐杖,上身歪在拐杖上。笑眯眯的。小李师傅,我们是家门呢。你是么的排行?李富强没好气。没排行。李伯轻轻地笑。排行有的,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就是。我是福字辈。父亲传的谱,我记得十几个。庆修身华福缘昌隆符泰运兴发定科联。李富强瞪着李伯,心里说,李福民,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又想,这排行倒要记住,搞不好,赵芳枝还会替老子生一个儿子呢。李伯又斯文地笑笑,说,我家红卫是缘字辈。叫李缘厚。是兴红卫兵那年生的,书名就取了红卫。李伯说起这些话来,一套一套的,蛮斯文的样子。话音儿也带着几份轻柔。说起李缘厚,李富强脸垮下来,口气很硬,说,你七十多岁了,还不给你家红卫找个媳妇,以后你死了,他怎么办。李伯一愣。刚才卖弄学问的得意消逝了。脸上漫过一层灰云。唉,红卫,是我侍候的。十多年了,他那里从来没有硬过。找个也没用。再说,一个瘫子,有谁跟着他呢。这事,我死了也不得闭眼睛。李富强瞪着李伯,几乎吼起来。你这个做老子的,不晓得井下危险?做什么要他下井?这不是你害他一辈子嘛?李伯拄着拐杖,低着头,叹气。赵芳枝从厨房里走出来。富强,你真不会说话。有门路的人,谁会下井去?下井去,都是没办法的人。
这以后,李伯又主动找李富强,说了几次话。李富强总是冷嘲热讽,叫李伯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那天,李伯挑着一小担粪桶,要去灌菜。李伯在农民手里租了田,种菜不少。在这山区没有菜市场,只有一二个菜贩子。吃菜,多半靠自己种。李伯种得多,吃不完,喂猪。一年养一头肥猪,腊月里杀,做点腊肉,可以吃到下年杀年猪。李伯很会兴菜。这二年得了怪病,脚肿,诊不好。李伯也不想放弃菜地。李伯挑着粪桶,拄着拐杖,一走,粪桶就一晃。大黄狗跑在前边。
赵芳枝对李富强说,你帮李伯称挑几担粪,把菜园灌下。
李富强犹豫了一下,赵芳枝的话,还是要听的。李富强不情愿地走到李伯身边,放下,我来帮你挑。
李伯不好意思,站着,斯文地笑笑,小李,我搞贯了。能行。不麻烦你了。
李富强不耐烦,吼了一句,讲什么客气。赵芳枝要我帮你挑,我帮你挑几担,比你快些。
说着,走近了,背一靠,把扁担挪到肩膀上。
李伯在后边,一拐一拐,跟上来。看看李富强到了菜地,说喊,前边,前边那垅黄爪。
李富强走了几步,把粪桶一放,也不吭声。走回家,在偏屋里拿出大粪桶,去前边楼房的公厕,舀了一担,又往李伯菜地里送。
李伯一见,满脸笑,说,谢谢。小李,你人真好。
李富强眼中恨意一闪,嘴歪了几下,不做声。把扁担抽出来,走到菜地当头,垫屁股下,坐着,拿出烟,点燃,狠狠地吸了几口。
李伯抓着粪瓢,往桶里舀满,然后,一点,一点,往黄爪秧苗蔸下灌。夕辉从山头漫过来,流过他灰白的头顶。
李富强默默盯着那张脸。
4
赵芳枝取环不久,就怀孕了。
李富强心里满是喜悦。当年在牢里,以为往后没得出头日子,没想到,遇到了一个温存的女人,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让他有了家,马上要做爸爸了。李富强看着大肚子的赵芳枝,就爱,就心疼,哪里再让赵芳枝去矸石山挖次煤?他同赵芳枝商量,要赵芳枝住家里,兴下子菜,喂几只鸡。李富强一个人挖次煤,买一张旧单车,早去晚归。赵芳枝拖了个把月,肚子越来越重,爬不起矸石山了,才同意李富强的意见,住在了家里。
那天,李富强吱呀吱呀踩着旧单车,回到家,推开虚掩的门,却没看到赵芳枝。李富强闻到锅里饭菜香。晓得赵芳枝没走远。便开了电灯,冷水洗了一个手脸。然后,揭开锅盖,端出冒着热气的菜,独自吃起来。中午在小饭馆只吃了二个馒头,一碗海带汤,肚子早饿了。他不等赵芳枝了。正吃着,赵芳枝挺着大肚子,进来了。
李伯倒床了。我给他送了一点饭菜。赵芳枝微笑着。撑着腿,在小桌边坐下来。
李富强赶紧从去拿碗,给赵芳枝盛了一碗饭,端来,递到赵芳枝手上。然后,才问,他怎么啦?
重感冒,烧到四十一度。人事不醒。是红卫坐轮椅,来叫我。我才去社区叫医生来。赵芳枝说。现在强好多了。
李富强知道,社区的医生,是原来职工医院的主治医生吴医生。私人把职工医院买下了,四周的农民都在这里看病,吴医生发大财了。李富强沉默了一会儿,巴唧巴唧,嚼了几口饭,说,叫红卫来一起吃吧。
赵芳枝说,我刚才给红卫也送了一大碗。
李富强看了赵芳枝一眼,没有做声。这女人,倒是蛮善良的。好女人。好女人让我遇到了。李富强想,赵芳枝生孩子,可要送到社区医院去。坐月子,让她妈妈来侍候。李富强想妥了自己的事,又想李红卫,不知不觉,说出了嘴,我看李伯死后,李红卫日子怎么过啊。
赵芳枝听男人这么说,也皱了下眉头。要是李伯死了,红卫的日子也真不好过。
李富强瞧瞧赵芳枝,又不做声了。
过了几天,李富强回家,看见李伯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与赵芳枝说话。那只大黄狗在身旁走来走去。看见李富强进屋了,李伯也跟着进屋。像是专门等李富强回来,有话要说的样子。
赵芳枝一边吃,一边东一句西一句,与李伯拉扯着。李富强只顾吃饭,不答理李伯。
与赵芳枝说了一会儿话,李伯眯着眼睛,看着李富强,说,小李,上次,我得了一场重病,得感谢你的堂客。你堂客真的是个好人。
赵芳枝说,李伯,你不要那么讲。邻居啊,谁都会遇到难处,谁都会帮忙的。
李富强不做声。吸烟。
李伯说,我七十大几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唉,我死,最不放心的就是红卫。
李富强盯住李伯。
这十几年,红卫都是我一手侍候的。要不是我,红卫不会长得这么好。我经常给他擦洗,换衣换被子,几多勤。矿里没有哪个有我这么做得好的。矿里十几个瘫的,哪个没得褥疮?只我的红卫没有。
李富强烟头往地下一扔,狠狠地说,是你要他下井的,你应该做。
李伯愣了一下,脸往下沉。过去的事,讲不好啦。我三十多岁,堂客就离了。二个姐姐归堂客带。二个儿子归我带。只怪我命不好。我离了婚,好多人给我说媒,要我再找一个。我不找。找一个堂客,怕两个儿子管不好。没想到,我不找堂客,二个儿子也管不好。三巴儿十几岁就不学好,跑了。这个四巴儿,红卫,听话,可是,我在煤矿,儿子不下井,还能去种田?结果一出事故,就成了瘫子。唉……
李富强又点燃一支烟,喝几口,满嘴的烟,满鼻孔的烟。问,你还有个儿子?
有一个。三巴儿。我给他起名忠诚。可他就是不忠诚,在外偷这偷那。我做死里打他,要他改,他就是改不了。坐牢去了。我只当没养这个儿子,我没看过他一次。我不认他了。唉,也不知是还在坐牢还是出去了。李伯两眼望着门外。门外,夜色已浓了。前栋楼房,有几户开了灯。昏黄的灯光,没精打彩的。
李富强站起来,又坐下。李富强心里喊着,李瞎子,你瞎眼了啊。我作业没完成,你打,成绩不强,你打。我是你打跑的啊。在外边,快饿死,才偷点东西……李富强不看李伯,转过脸,看着赵芳枝。看着,看着,李富强的脸色温柔多了。
赵芳枝叹了口气,对李富强说,李伯常说起他的三巴儿。嘴里说不认儿子,心里还是蛮挂牵的。
李伯叹了口气。小李,我看你不做声,人还是蛮好的。你堂客芳枝,也是个好人。有你俩口子做邻居,我蛮喜欢。难得遇到这样的好邻居啊。
赵芳枝说,李伯,你待我们也好。你是我们的好邻居。
亲帮亲,邻帮邻。没说的。没说的。哈哈,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们就多帮着红卫。不知做不做得到啊。
赵芳枝说,李伯,你说哪里话。红卫遭孽,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
李富强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对李伯说,你还没有死,讲那些话!
李伯哈哈一笑,今日床前脱鞋袜,不知明日靸不靸。我这把年纪,一些话还是早说的好。
李伯你放心。赵芳枝说,我家富强不爱多说话。可心眼好着呢。
那是那是。李伯连连点头。有你这话,我也能睡几个安稳瞌睡了。
5
哇哇……婴儿钻出来就哭,哭得真惨。
李富强嘴笑歪了。吻了赵芳枝,又狠狠吻了一下胖小子的屁股。
赵芳枝说,你去李伯家看看。我肚子疼,就来医院了。两天没管李伯了,你帮帮红卫。我这里有妈照顾,不要紧。
前不久,李伯重病倒床,生活不能自理,都是赵芳枝帮助李红卫照料。
李富强从社区医院回家,杀了鸡,放在砂罐里慢慢煨着。然后,去李伯家。
屋里臭气熏天。李伯没有收管,屎拉在床上了。红卫坐轮椅上,翻动李伯,叫大黄狗吃糊在床单上的屎。大黄狗听话,两腿搭在床沿上,伸出舌头,仔细地舔着床单。
看着床单上、李伯大腿上黄黄的屎渍,李富强愣了一下。
大黄狗回头瞧瞧李富强,轻轻摇晃了一下尾巴,然后,又尽职尽责地舔着。
李富强目光一暗,脸沉了下来,对红卫说,你让开,我来吧。
李红卫脸红了,说,李哥,这,赃,我自己来。
李富强走过去,摸了摸大黄狗的背,小声说,好了,我来吧。
大黄狗回头,耷下耳朵,从床沿跳下。
李富强瞧着大黄狗,瞧瞧李红卫,眼眶有点潮湿。他拿起一条毛巾,轻劲擦着李伯大腿上的屎。
李伯回过头,叹了口气。无力地说,小李,你别,太脏了。让我家红卫做吧。
李富强不做声,擦了几下,对红卫说,红卫,要给爸爸洗个澡。把床单换掉。
红卫摇着轮椅去拿床单。
李富强烧好了水,把脚盆放在床前,然后,把热水倒进去,又加了些冷水,用手一试,温度正好。李富强抱起李伯,把李伯放在脚盆里。
李伯叹息着:“谢谢,小李。我上辈子积的德,遇到你这个好邻居了。谢谢。”
李富强不做声。他用毛巾,给李伯洗大腿,洗屁股。洗尽屎渍后,又换了一盆水。李富强拿来香皂,在背上抹了,轻轻擦洗着。
水,哗哗响。
水,哗哗响。
李伯慢声慢气问,小李,你媳妇生了吧?
李富强顿了顿,轻轻说,生了。爸爸,您添孙子了。
李伯一惊。回头瞧着李富强。
李红卫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地瞧着李富强。
李富强声音有点哽咽,轻轻说,爸爸,您添孙子了。
李伯泪流满面,三巴儿?啊,你是三巴儿?
李富强嗯了一声,嗷嗷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