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嚓!嚓!雪香两挖锄下去,挖出了好大一个番薯。雪香弯下腰,提起番薯,在锄把上轻轻一磕,卟,粘在番薯上的土块掉了。番薯的清香,泥土的芬芳,弥漫开来。雪香红朴朴的脸上,漾起一丝笑意。今年的番薯个儿大,蔸蔸一样。这一垄地,少说也有二百斤。这块坡地,雪香读大学去后就荒废了。今年,雪香重新开垦,种上了番薯。毕竟是种过的熟地,番薯长得蛮好。
挖完番薯,已是日头下山的时候。雪香把番薯拣到一堆,然后,拿来箩筐,轻轻放进去。番薯是要存番薯洞里去的;没碰破皮,存的时间就长。这么多番薯,够她和奶奶吃半年了。雪香想着,心里快活了,红红的嘴唇微微一张,山歌溜了出来:
八月白露来,百草叶儿衰,小小蜜蜂无花采,一去也不来。
九月是重阳,我站门楼望,情哥不来好凄惶,睡的缺头床。
香雪是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从闹哄哄的大城市,回到了冷清清的山里。奶奶苦了八十六年,雪香不愿奶奶在人世间的最后几年,再多一些苦,决定回家孝敬奶奶。奶奶老得吓人:脸黑了,皱了,像一团抹布;背佝偻着,站在那里,弯得像一张犁。奶奶已是风烛残年。
奶奶有雪香在身边,很快活。晒日头的时候,教雪香唱山歌:正月望郎来,送郎一双鞋,漂白袜子绿飘带,时时巧安排。二月是花朝,时时望郎到,山上的小路跑成槽,脚儿跑疼了。三月是清明,时时望郎信,音不通来信不问,一定有别人……奶奶耄耋之年,记性仍是那么好。雪香跟着奶奶,学会了好多山歌。
雪香把番薯挑进了番薯洞里。番薯洞离家不远,在山半坡,很硬的黄土,干燥;许多人家都在这里挖了番薯洞,存放番薯。雪香家的番薯洞是雪香的爸爸挖的。雪香的爸爸不在了:几年前,雪香的爸爸因煤井透水,被淹死了;雪香在井口哭了三日三夜,哭晕好几次,但最终也没能见爸爸最后一面。煤井的水排不干。雪香爸爸的尸骨永远留在了井下。雪香就是靠爸爸工亡赔款读完了大学。
雪香把番薯码好,关了洞门,然后,挑着箩筐回家。刚进门,雪香就看到村长覃道凯和一个年轻人站在火坑屋里,在同奶奶说话。
看见雪香,覃道凯对年轻人说,她叫覃雪香,是我们覃家坡的第一个大学生。真是个孝顺丫头,她读了大学回来种地,是要给奶奶养老送终。覃道凯又对雪香说,他是我们覃家坡村的扶贫工作队队长。辛队长。
辛梓。辛苦的辛,梓树的梓。辛梓笑道。辛梓白白的脸上,架着一幅瑁玳眼镜。鼻尖儿鸟喙一样秀气。上下嘴唇比一般的人厚一点。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西装,皮鞋。一看就是城里人。说的普通话,长沙口音很重。
雪香放下箩筐,微微一笑,脸红了。扶贫工作队长,好年轻,好帅。雪香有点意外。雪香搬来木椅,请覃道凯、辛梓坐下。奶奶坐在火坑边,望着辛梓微笑。山里冷得早。早凉夜寒。奶奶早晚都离不开火坑。火坑里,架着树蔸,火不大。青烟袅袅。离火不远,煨着沙罐。沙罐里正冒热气。那是奶奶煨的粥。奶奶说,沙罐煨的粥,香、软,最好吃。这年代,户户都用电饭锅了,奶奶却仍用她的沙罐。
覃道凯说,我同辛队长讲了,你家是我们覃家坡的贫困户之一。辛队长要把情况摸准,要我带他来。
雪香不愿在辛梓面前说贫困二字。红着脸,说,我家有田,有地,一年收的稻谷、包谷、番薯,吃不完,还有多余的喂猪。
辛梓说,雪香,刚才我和老村长算过了。辛梓说,稻谷、包谷、番薯一起折算,还不到二千五百块钱。我们县的脱贫标准是一年人平四千。你家离脱贫还有蛮大差距呢。
雪香的脸红得像鸡冠。辛梓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让雪香感到羞耻。但是,雪香很快平静下来。当初选择回家侍候奶奶,就晓得要过一段贫困日子。山里的农妇,都是这样熬的:种田种地、喂一头猪,养几只鸡,一熬就是熬一辈子。可是我雪香只熬几年就可以了。奶奶百年之后,自己就去城里找到一份工作。然而现在,为了奶奶,吃的,穿的,差一点没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雪香抬起眼睑,认真地说,贫困只是暂时的。
辛梓说,雪香,我来,就是要让覃家坡村的贫困户尽快脱贫。你是覃家坡有文化的一代。希望你配合我的工作,共谋致富之路,做覃家坡脱贫致富的带头人。
雪香回家一年来,只想好好侍候奶奶;脱贫致富,的确没有想过。雪香的大眼睛,望着辛梓,掠过一丝迷茫。
雪香这样子好美。
辛梓张大了嘴,厚嘴唇轻轻颤抖着。
奶奶瞧着,抿着瘪下去的嘴唇,像笑,又像是不屑。
2.挖完番薯,又得闲了。大伯大妈们聚在一起玩麻将,有时三缺一,会有人来喊雪香。雪香不去。除了偶尔去邻居家,与坐月子的月香说话话,瞧瞧月香的乖儿子,雪香都呆在家里。奶奶的一日三餐,得精烹细制。让奶奶吃得好,是雪香一天里最快活的事。然后,静静地,给奶奶做绣花鞋。前几天,奶奶说了,她要穿一双绣花鞋到阴间去。要穿雪香做的。穿花鞋,踩三脚,花鞋越踩越合脚。穿花鞋,踩三脚,翻山越岭不痛脚。奶奶充满向往地说,她要穿着雪香做的绣花鞋,去早些年到阴间去了的姐妹家串门。雪香晓得,奶奶终究老了,说走就会走的。她要满足奶奶的愿望,做一双最美的、最合脚的绣花鞋。
雪香的妈妈生雪香时难产死了。奶奶抱着雪香到处讨奶喝。人奶,羊奶,只要是奶,都讨。讨了二个多月。然后,奶奶日日夜夜熬米糊糊,一口一口喂雪香。奶奶,是奶奶也是妈妈。雪香学说话后,很多时候,把奶奶喊妈。喊错了!奶奶说。喊奶奶。奶奶亲着雪香,笑面如花。妈妈奶奶。奶奶妈妈。雪香这样喊了几年。现在,奶奶要穿一双孙女儿做的绣花鞋,雪香能不用心绣吗?
雪香从小就跟着奶奶学绣花。做绣花鞋,做绣花鞋垫。奶奶的一手针线活儿,是覃家坡女人中最出色的了。女儿家,没有一手好针线活儿,就放不到一个好婆家。奶奶在雪香丢下绣花鞋去玩时,就会骂她,甚至打她。不到十二岁,雪香飞针走线、挑花绣朵,尽得奶奶真传,方圆十里难找。
百合的洁白,牡丹的富贵,是奶奶最喜欢的。选日头好的天,熬好米糊,把一块块旧布一层层叠上,粘在一起,打好鞋壳儿,晾晒干。然后,拿出奶奶珍藏的鞋样儿,钉在鞋壳儿上,慢慢剪下。之后,在上面蒙上黑色的绸布,就开始用绚丽多彩的丝线绣花了。
雪香绣花的时候,奶奶眯着眼,瞧得如痴如醉。雪香比她年轻时乖。找得上一户好婆家。这么乖的丫头,得放一户有钱人家,享受荣华富贵。奶奶由此想到了自己:红颜薄命,东挑西挑,挑了个石匠过日子。别说大富大贵,连吃饭都成问题。老石匠没攒到钱不说,七十多岁病去,还倒该三千多药费。
这时,重重的脚板声,惊动了雪香。抬头,看到辛梓从屋那头走来。今日村长没来。只辛梓一个人。脚上穿着斩新的波鞋。好几天没见过辛梓了。辛梓是驻村队长,就住在村部的旧房子里。雪香曾想去看看辛梓,帮辛梓洗洗衣服,但不好意思去。雪香放下绣花鞋,站起来,露出微笑:辛队长,有什么事吧?
辛梓点点头。眼睛却盯着放在椅子上的绣花鞋,惊讶地哟了一声,拿起来,细细鉴赏了一番。啊,雪香,你绣的?了不起,真好看!
雪香不好意思,说,了不起?我们覃家坡的女人都会绣。平常得很。
辛梓拿出手机,拍了照,然后,指着雪香身后的房屋,说,你家的房子,还有陈大根家的房子,是特级危房。我回县扶贫办申请了一笔资金,要建新房。我来,就是同你商量这事。
雪香心里一喜。建新房,这可是他爸爸生前没有完成的愿望。这老房子,是爷爷年轻时建的。一半土墙,一半板壁。土墙裂缝了,黑黑的板壁歪歪斜。真的摇摇欲坠。雪香脸红了,说,我可拿不出钱来。
辛梓说,不要你们自筹资金。扶贫办的资金不足,我找一位老板资助了一点。这危房不推倒重建,你们房垮了,闹出人命来,我这个驻村队长就难脱干系了!
雪香明白了。辛梓是怕闹出人命来。不过,建新房终究是件好事。是爸爸十多年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雪香对坐在门边的奶奶大声说,奶奶,辛队长说,要帮我们盖新房!
奶奶靠在门框上。门框是木的,黑色。上面有粉蜂儿钻的洞。刚才,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飞来一只粉蜂儿。奶奶专注地看粉蜂儿。粉蜂儿好大,有大指拇大;金红色,细细的腰身,好乖。它嗡嗡嗡,粘在门框上,一阵猛钻,木屑面粉一样洒下来,门框上不一会儿就出现一个圆圆的洞。转眼,粉蜂儿就钻进自己钻出的洞里了,剩一截尖尖的屁股,在洞外微微颤动着。辛梓来后,奶奶就看辛梓。奶奶感觉,辛梓是被雪香迷着了。雪香这么乖的丫头,后生不想才怪。奶奶当年,好多后生追呢。听雪香说建房子,奶奶瞧着辛梓,问,盖新房?
辛梓说,是啊,奶奶,您这房子快垮了,不建新的不行啦。
奶奶嘴一嘟,嘴唇上的皱纹像菊花瓣儿。不盖。辛队长,我不盖新房。这房子是我老家伙年轻时修的。老家伙那时好年轻,盖了新房,才把我娶进门。四抬大轿抬的。我在这房子住了快七十年了。我住惯了,我不盖新的。
雪香对辛梓一笑,说,奶奶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舍不得。依着我奶奶吧,不盖新房了。
辛梓皱着眉,浓浓的眉毛快挤成一条线了。小声对雪香说,得建新房。你给奶奶做做工作。你看,东倒西歪的,吹大风就会吹垮。你奶奶这么硬朗,再活几年不成问题。要是房子垮了,把奶奶压死了,你不内疚吗?
呸呸。说什么话?雪香嗔道。
辛梓严肃地说,我实话实说。
雪香瞧着奶奶。奶奶身子靠着的,是同奶奶一样老的房子,三正一偏。爷爷说过,这房子是互助组那年盖的。有了互助组,种田种地快,盖房子也快。那时山后是大片大片树林,不像现在露着灰白的岩头。三间正房的树,都是自家山上锯的。爷爷好力气,一人能背一根。十五根柱头,都是爷爷一人背下山来。而今,这柱头有的歪了,有的被白蚁蛀空了一截。正面的板壁,几处干裂,两头的土墙,很多地方被雨水冲出了坑坑洼洼。长了青苔,还长了几簇芭茅草。房子老了,真的岌岌可危。雪香走近奶奶,委婉地大声说,奶奶,盖新房吧,政府扶贫,不要我们出钱。
奶奶瞪了雪香一眼。丫头,你嫌房子老了,你住别处去。
雪香望着辛梓,抱歉地一笑。
辛梓在塔里踱了几步,瞧瞧老房子,又踱了几步,忽然眼里亮光一闪,走近雪香,说,奶奶住惯了,舍不得。我看呢,就不整体拆除了。把烂的换掉。我们来一个整旧如新。能保留的都保留,隐患都排除掉。奶奶住在结实的旧房子里,习惯;我呢,也睡得香。如何?
雪香觉得不错。雪香把辛梓的意图,讲给奶奶听。
奶奶听懂了。点头。一缕白发溜到了鼻子上。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朝辛梓竖起了大拇指。
辛梓很高兴,告诉雪香,这危房改造,他来指挥,不过雪香和奶奶得好好配合。雪香开玩笑说,辛队长,我和奶奶保证听你指挥。
3.老房子修整很顺利。不几天,烂柱头换成新的,土墙换成了砖墙。辛梓一直在现场盯着。临时住邻居家的奶奶和雪香,也会过来瞧瞧。老房子整修好后,辛梓亲自接奶奶和雪香回去。辛梓扶着奶奶,介绍了整修的情况,又把奶奶的物件一一放在原处。十多天下来,几十人进进出出,有辛梓守着,竟一件老物件儿也不曾少。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几颗残缺的板牙也露出来了。奶奶说,好后生,好后生。辛梓笑了,说,奶奶说我好,比县长表彰我还高兴。
辛梓走后,奶奶一个劲儿问辛梓的情况:
丫头,辛队长多大啦?
辛队长是哪里人啊?成家了没?
雪香这几天同辛梓说了不少话。把了解到的,都告诉了奶奶:辛梓二十八岁了,是湖南大学毕业的,考上了公务员,在县政府办当了二年秘书。还没有成家。
找对象没?奶奶问。
雪香笑,奶奶,我没问。也没听他说。
奶奶笑了,埋在皱纹里的眼睛发出光亮。丫头,我敢保证,辛队长没找对象。我看他眼睛瞧你时,黑绸子一样闪着光亮。他喜欢你呢。
奶奶,你老眼昏花,什么也瞧不真切。雪香笑道。
哎,丫头,辛队长对你有意思,才帮我们整修房子,这也看不出来?奶奶笑。我要是能看到你们结婚,死都瞑目了。
呸,奶奶,快别说了。你不怕羞,我怕羞呢。人家是公务员,我是农民,快莫想。
莫想?哼,我家丫头,这么乖,百里挑一,也是大学生呢。奶奶嘟起了嘴。一瓣菊花似的。
雪香没有告诉奶奶,她在大学也有一个男朋友。张越。蛮帅。只是,这几个月,张越没有同她联系了。
奶奶坐在火炕边,火光映着奶奶的脸,松树皮一样的脸。奶奶轻轻吟唱:
灯草花儿黄,听我开言唱,唱个情姐想情郎。
想起那一回,二人巧相会,永世叫人难忘记。
姐儿呆着眼,坐在路旁边,过路书生你上前……
奶奶不唱了。雪香听奶奶唱过《灯草花儿黄》。一首凄美的情歌。雪香想,张越,我雪香不是那个情姐。你要是移情别恋,我不会流一滴泪水。
奶奶定定地瞧着雪香。丫头,你都二十六了,吃二十七的饭了。唉,我在你这么大时,你爸爸都八岁了。
雪香晓得奶奶关心她的终身大事,时移俗易,奶奶不懂雪香的心。雪香不想让奶奶晓得,她回家,就是为了奶奶。雪香要在奶奶百年之后,再把自己嫁出去。雪香想着,叹了口气。
只怪你书读得高,人家不敢进门提亲。要是你只读个初中,提亲的都要踏破门坎。奶奶说。
雪香用奶奶的话劝奶奶。您不是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吗?奶奶,您看,我这样好的条件,还嫁不出去?
也是。我乖孙女儿是凤凰。凤凰要把高枝占。奶奶笑。一定能嫁个大富大贵人家。
那一天,鸡上笼的时候,辛梓来了。奶奶在火坑边烤火。雪香在看电视。村长覃道凯最大的政绩,就是把有线电视线牵进了各家各户,在覃家坡最高峰建了一个移动机站。奶奶对覃道凯的政绩不感兴趣,她只觉得稀奇,却不会享受:电视人影儿乱晃,看不清;手机能听得见远处人说话,可是不会用。辛梓一进来,奶奶就认出来了。奶奶大声喊,雪香,辛队长来了。奶奶看见辛梓就高兴。奶奶希望辛梓多与雪香来往。土家人,家中女儿大了,盼的就是媒人和后生进门。
辛梓对奶奶说,奶奶,我不叫辛队长,叫辛梓。
奶奶笑,红红的牙床露出来了,呵呵,不叫辛队长?叫辛梓?
嗯,辛梓。辛苦的辛,梓树的梓。
雪香从堂屋里走过来,一笑,给辛梓搬来一把椅子。雪香说,辛梓,你吃晚饭没?
辛梓说,吃了。我晚上吃的蛋炒饭。
雪香说,你要不嫌我做的味道不好,以后吃饭就来我家。
奶奶笑了,点着头,来吧,辛梓。我家雪香一手饭菜,一般姑儿家赶不上呢。土家人,说姑娘是指结了婚的女人。丫头、姑儿家,专称没有婚嫁的女子。
辛梓笑道,我来驻村扶贫,给自己立下规矩,要像当年老红军一样,不扰民,不拿群众一针一钱。雪香,你和奶奶要大力支持我哦。
雪香有点吃惊。辛梓立下这个规矩,可不一般。真是个有想法的青年人。笑道,我不坏你的规矩。
辛梓高兴地说,谢谢理解。我来驻村,主要是想锻炼自己,让自己得到群众的认可。雪香,现在中央的几位领导,都曾下放农村、从农村支部书记做起。我要把他们作为榜样。如果有一天我当了省里和中央的领导,群众翻起我的陈年谷子来,都竖大拇指,没有让群众诟病的事。
雪香一听,辛梓果然是一个有志青年。辛梓有了这样的志向,一定走得更高更远。或许真能当上大领导呢。雪香用一种敬佩的眼光,打量了辛梓一眼。
辛梓坐下来,把手机拿出,翻出一个界面,给雪香看。这是我拍的绣花鞋照,发了几个群,我又去省工艺品经销商那里问了,都说非常好。你看看。
雪香没有想到辛梓把她的绣花鞋放到了微信群,还送省工艺品经销商看了;心里有些激动。
辛梓信心满满地说,我这几个月,在覃家坡村成立了三个养殖公司。一个是土鸡养殖,一个是土猪养殖,一个是马头羊养殖。再等半年,就可以初见成效了。雪香,我们覃家坡村,很多妇女都会绣花。我想,你牵头,成立一家土家绣品公司。把你们绣的鞋子、鞋垫、枕头、手套、兜兜,销往各省甚至国外,一定能解决一部分妇女在家打工的问题,让一部分人脱贫。
雪香眼睛亮亮的。辛梓这主意多好。既能增加收入,又能照顾好奶奶。要得。雪香说。我们村,女人都会绣花。自己绣,自己用,没有卖。不过,辛梓,我要照顾奶奶,在家组织可以,外面销售的事,可忙不过来。
我想好了。可以网上销售,也可以请人代理。只要你组织人生产就行了。辛梓很高兴。我们今天就说到这里。这附近的妇女,你来发动。我呢,负责远一点的。我们明天就行动!
雪香把辛梓的想法告诉了奶奶。奶奶本来听辛梓说时晓得了一点,雪香一说,更清楚了。奶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年轻人,动不动就是公司。公司是个啥玩意儿,奶奶不懂,
雪香说,奶奶,我们公司成立了,你就当顾问,告诉我们绣花。
奶奶乐了,顾问当不像,可绣花不难,从小就这个拿手。奶奶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4.湘北雪香土家刺绣有限公司。这是辛梓起的名。董事长,雪香。辛梓给雪香谈了几次话,极力主张雪香当董事长。好像万事具备,只欠一个董事长似的。雪香犹豫了几天,才点头。雪香一答应当董事长,辛梓马上从一个老板那里拿来了五万扶持资金,启动了生产。然后,从县里订制了一块牌子,金底红字,挂在了雪香家的门口。
雪香是大学生,又有奶奶帮衬,覃家坡的女人们,老的少的,都听雪香的。雪香家热闹起来。讨花样儿的,问奶奶绣技的,让雪香检查质量的,络绎不绝。月香和几个妇女,常常不在家绣,把绣件拿到雪香家,一边绣,一边说话儿。一直到傍晚,雪香家才静下来。
奶奶喜欢刺绣。奶奶从她的奶奶和母亲那里,学会了几百种花样,那都是山里土家人喜欢的人物、动物、花卉、字画、风光。刺绣出的手帕、钱包、鞋垫、围巾、绣花鞋、绣花枕套、绣花被面,具有浓厚的土家族民俗民风。现在,她把这些,又从记忆深处找出来,教给雪香,教给村里的女人们。全村一百多妇女,第一个月刺绣的各种装饰物件,卖得精光。
雪香有点不想信,问,辛梓,那些东西,真的销完了?
辛梓乐呵呵地说,我发了几个朋友圈。这些都是朋友圈的人买走了。有几个老板要求做经销商呢。雪香,这条路走对了。我把照片给市电视台的记者看了。他们很感兴趣,还要来拍专题片呢。
雪香眼睛发亮,说,上了电视,影响就更大了。
辛梓笑,他们要做电视节目,我呢,要这不花钱的广告。雪香,你得抓紧培训,让更多妇女加入你的公司。把公司做大做强。
雪香眯着眼,瞧着远处的山峰。辛梓逼着她当了董事长后,她有了以前不曾有过的冲动。开始,她是想把公司做好,多赚点钱,让奶奶过上更好的日子。现在,看到那么多在家的妇女加入刺绣,乐滋滋数着辛勤刺绣换来的钞票,雪香也想像辛梓一样,为覃家坡村的乡亲们做点事。雪香说,辛梓,你看,我家旁边这么大一块空地,可以建一个简易车间和宿舍。我想,把别个村的妇女也拉进来,轮流在这里培训,刺绣。这样,便于控制质量,更利用扩大规模。
辛梓眉毛一扬,说,雪香,这个投入不多,我支持。
送走了辛梓,雪香十分高兴,把辛梓扩大雪香刺绣公司的一些想法,告诉了奶奶。奶奶的嘴,不时咂巴几下,好像在嚼什么好吃的东西。看着充满喜悦而满面红光的雪香,奶奶打心眼里喜欢。修整房子,老石匠和他儿子没做到来的事,辛梓给她做到了;发财致富,老石匠没有想到,雪香的爸爸没有做到,辛梓帮着雪香做了。辛梓劝雪香当董事长,给雪香资助钱,帮雪香销售刺绣物件,对雪香好得没说的。肯定是想雪香、喜欢雪香。
听了雪香的话,奶奶认真地想了想,说,丫头,辛梓想你呢。你看,他帮你做这做那,不是想得到你,怎么会做?要说辛梓,倒是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的好男人。你呢,就主动点,嫁给他吧。
雪香咯咯咯笑。奶奶,人家是扶贫的,不是想我才做这些。你不晓得,后山的覃正义,辛梓帮他办马头羊养殖场。前坡的覃月娥,辛梓帮她贷款养殖土鸡。辛梓就是用公司加农户的形式,扶持我们覃家坡所有的人脱贫致富。
奶奶咂了几下嘴,不高兴地说,丫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我看得没错。你呀,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丫头,你把辛梓追到手,一辈子幸福呢。
雪香红了脸。雪香又想起了张越。好久没有来电话了,只怕追城里的美女去了。在大学谈朋友的事,幸亏没告诉奶奶,不然,奶奶会担心得要死。
奶奶见雪香没吭声,以为雪香动心了;顿了顿,唱道:
半崖一树花,
山都映红哒,
蜜蜂不来采,
空开一树花。
唱罢,奶奶望着雪香,问,这歌儿我教过你没?
雪香听奶奶唱过的山歌,好多好多,这一首真没听过。摇摇头。雪香说,奶奶,你好多歌,要你唱你想不起来。不要你唱,又溜出来了。
丫头,你记到。这歌儿,等辛梓来的时候就唱。包有用。奶奶说。
雪香卟吃笑出了声。心里说,奶奶老了,有点糊涂了。这歌,能唱给辛梓听吗?
5.市电视台播出雪香的土家刺绣后,引起了县市文化部门的注意。市文化局的副局长和县文化馆的馆长,专程来到了覃家坡村,参观了雪香土家刺绣有限公司,特意拜访了八十八岁高龄的奶奶。
奶奶不晓得领导是什么人。在奶奶眼里,是两个城里的后生,是稀客。两位领导挖根刨底,问奶奶会唱好多山歌,会好多种刺绣。奶奶东扯葫芦西扯叶,说了一大通,雪香不时提醒奶奶,补充几句。两个领导终于明了,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就是当地刺绣能手。两位领导大喜,称奶奶是县里土家刺绣传承人,而且是什么第六代传承人,他们要上报市省,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希望奶奶把全身本领传给雪香,今后雪香就是第七代传人了。奶奶不懂非物质文明,张大了嘴,又连连咂了几下,好像要把这东西嚼碎了吞进肚子里。不过奶奶听懂了,两个稀客要她把所有刺绣都教给孙女儿。奶奶连连点头,说,教、教,不教我的孙丫头,教谁?两个领导听了直笑。奶奶看到稀客笑,自己笑得更开心。
也许是常给雪香的徒弟们指导,也许是拍电视累了,也许是两个稀客的拜访费了神,奶奶病倒了。雪香急了,请了几个人抬去乡镇锋院,医生看不出什么名堂,开了些药吃,奶奶反而病情加重了。
那天,日头下山的时候,奶奶有上气没得下气;雪香看着看着,眼圈儿就红了,泪水就流下来了。
奶奶拉着雪香的手,劝道,丫头,你莫哭。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纪,覃家坡就算我高寿。你呢,蛮有良心,我也没白疼你养你,让我过得开心。
雪香像个泪人儿,说,奶奶,好日子才开始呢,你得多活几年。
奶奶闷了好久,忽然说,雪香,你给我,绣的,绣花鞋呢,给我试,看合脚不。
雪香心里震了一下,跑过去,从抽屉里拿出绣花鞋,给奶奶穿上。青色绸面,洁白的百合,紫红的牡丹,叶脉相连,花瓣映照,仿佛互相倾诉着花语。奶奶长长出了一口气,满意地说,真合脚。
雪香听了,泪水又涌了出来。
奶奶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说,我想见见辛梓。你去喊他来。
雪香不晓得辛梓在哪里。走到屋外信号好的地方,给辛梓打电话。
辛梓正参加镇里的扶贫队长碰头会。听雪香说奶奶想见他,给镇长请了假,立马赶来了。辛梓小白脸晒黑了,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穿的解放鞋上沾了不少泥土。有点像覃家坡的农民了。
奶奶招招手,让辛梓来到床前,一字一歇,说,辛梓啊,你到覃家坡,对我的雪香好,让我的雪香发了财,奶奶都看在眼里了。雪香呢,脸皮薄,怕跟你说得。奶奶要走了,没别的心愿,就是想让你娶了雪香。
辛梓回头瞧了雪香一眼,小声对雪香说,我有女朋友了。
雪香说,我晓得。我那次从村部路过,听到你给长沙的女友打电话,说等覃家坡所有农户脱贫了,过上小康日子了,就回去拿结婚证。
辛梓低下头,俯在奶奶耳朵边,大声说,奶奶,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雪香,让她一辈子幸福。
奶奶听了,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留恋地望了雪香一眼,无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