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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里道路纵横,每条水泥路的两旁,都长满了笔直的梧桐树。两排四层的教学楼连体,坐落在校园南北中轴线上,办公楼、音乐楼、图书馆、实验楼拱卫在教学楼的四周。高大的教学楼前,坐落着一尊白色石膏质料做成的雕塑。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长发飘逸,手捧书卷亭亭玉立。雕塑中的姑娘眼眸动人,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卓锡印感觉她有点像穿喇叭裤的学姐。路过雕塑,卓锡印不禁瞩目多看了几眼。
普师班新生的教室,在教学楼的第二层,一楼是音乐、体育和美术班的大本营。到了教室,卓锡印看到一个矮矮胖胖的老者,上身穿着中山装,中山装的上衣口袋,挂着两支钢笔。老者后背倚靠在讲台上,正在与早到班里的同学对话。大家统一着装,煞是整齐,若是不注意察看,只能简单区分出男生和女生。郑满意的小白脸上堆满满意的笑容,他忙着向卓锡印招手示意,座次表上他俩是同桌。卓锡印走到郑满意身边坐下,郑满意小声告诉他,正在讲话的那位老者,就是班主任杜老师,教他们文选与写作课。
晚自习铃声响起,杜老师主持了开班式。杜老师眼睛有点老花,但他平时讨厌戴眼镜,宁愿去费力虚眯着眼睛。杜老师先是拿起点名册亲自点名,对姓名是三个字的学生,他不叫姓,只叫着每个学生后两个字。大家从来没有听老师这样叫学生,都在偷偷地笑。
卓锡印所在的普师二班,满员共四十二人。因为胡子曰录取后被人举报,加分项取消后低于录取分数线,学校将他的档案退了回去。校长马之涣为了打击告状风气恶性循环,对退档空出的名额,坚持不再补招。于是,二班最终定格在四十一人,女生十三人,男生二十八人。
杜老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告诉同学们他姓杜,杜子美的杜,配字放飞,职称是中级讲师,他也是全校年龄最大的中级讲师。杜老师怕学生不懂讲师是什么,解释说所谓讲师就是职称,所谓职称就是像楼梯那样的“三六九”阶梯。接着他用钱钟书老先生在《围城》里的比喻,告诉大家说教授是妻,这讲师就是妾。不过呢,妾也不能妄自菲薄看不起自己,毕竟也有妻不如妾的时候。听到这里,教室里发出一阵阵笑声。
杜老师请大家喊他“老杜”就可以,但他又说,因为有本家前辈诗人杜子美叫“老杜”,这样喊他“老杜”他会万分惭愧。杜老师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开场白,接着布置大家轮流到讲台上说几句,也做一番自我介绍,并要即兴来一段个人才艺表演。
曹玉林特意在头发上喷了点发油,油光可鉴让他的“三七开”发型更显庄重。曹玉林自告奋勇第一个发言,言语之间十分得体礼貌,并给大家吹了一段口琴独奏《小小的我》,整个过程就像教科书一样,赢得大家热烈的掌声。
郑满意的小毛病很快显现,他喜欢在课间随意讲话。郑满意小声对卓锡印说:“‘百家姓’,听前排那个大嘴魏阳讲,曹玉林提前了两个星期第一个到学校,他不光去帮学校经办的粉笔厂干活,还将几处男厕所也打扫了一遍。经学生会向老杜推荐,于是就捡到了这个代班长。”卓锡印道:“不对,怎么是捡的?曹玉林对人热心,口琴吹得那么好,一定多才多艺!挺适合当班长哩。”
李杰浓重的方言,和像机关枪似的语速,引起大家叽叽喳喳议论。杜老师向李杰提出质疑说:“李杰同学,据我了解,你在我们二班男生中,是唯一的城里人,但是你所说的方言,口味怎么这么重?”李杰回答道:“报告杜老师,我小时候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老家的大山里,直到初三那年,爸爸退伍转业,才跟随他转学到县城。可是到了城里,因为爸爸突然生病,加上读初三时太紧张,我根本挤不出时间学讲城里话,所以我就忘不了爷爷奶奶常说的方言。”李杰的才艺表演,是给大家打了一段长拳。李杰的拳术,就是跟他兵爸爸所学。
杜老师听李杰说完,虚眯着眼说:“李杰同学,你这么一说,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过你这些话,难不倒我。不是吹嘘,全国各地的方言,我能知晓个八九不离十。”接着,杜老师将李杰拗口的土话作了精确翻译,大概意思是说自己喜欢读武侠小说,初中被班主任没收不计其数,不知师范里还给不给读小说?杜老师这边讲,李杰那边不住点头。杜老师见大家听得目瞪口呆,笑道:“别林斯基说,学生如果把先生当作一个范本,而不是一个敌手,他就永远不能青出于蓝。我这是雕虫小技,今后你们都可以做到。”
对于李杰提出的问题,杜老师回答说:“爱读书好!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更何况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只要不在课堂上偷看,课外当然可以光明正大去读。”说完这些,杜老师仿佛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我刚才说了‘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其实这是一个病句。意料之外,就是意料之外,再加一个‘出乎’,显然是犯了重复的毛病,不过这么说,大家也习惯了。”
瘦高个窦一乐先是弓着腰,经杜老师提醒,站直了身子。窦一乐的鼻音重,他粗声粗气地说,得知自己考上清江师范,奶奶高兴得一颗牙都笑掉了,全家人满地找,没有找到掉落的牙齿,结果牙齿竟掉在奶奶的鞋壳里。窦一乐说完,杜老师提醒他,还要再来一段才艺表演。窦一乐惊讶道:“什么,刚才我讲的小故事,难道不算才艺?”窦一乐问话时那副冷幽默的表情,再次引发一片笑声。
郑满意自我介绍完,给大家学各种狗叫。他模仿狗被打伤时凄惨的叫声惟妙惟肖,大家报之以更为热烈的掌声。轮到卓锡印发言,卓锡印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水,两只手忙个不停轮换着抠鼻孔。他一着急张口先说了一句:“怕什么?”说完低着头也不敢望台下,抠鼻孔换成一个劲挠头,乱糟糟的头发被他挠得更加凌乱。同学们发出善意的笑声,杜老师瞥了眼点名册,看到卓锡印局促的样子,宽慰他说:“钱孙同学,就是你所说的,别害怕。”杜老师说完这句话,似乎略显失望。
卓锡印给大家表演的才艺,是一口气背诵出几页《新华字典》的内容,让大家瞠目结舌。一俊遮百丑,他在全班同学特别是女生的印象中,顿时成为一位耀眼可爱的少年。杜老师微笑着示意卓锡印坐下,然后说道:“别林斯基说,文学是社会的家庭教师。社会上一度时期曾出现过文学无用论,告诉大家,这个论调非常非常可怕。钱孙同学,你对文学的爱,还要更加大胆和热烈!”
冯妙玉的表现最为糟糕,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后,竟然紧张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杜老师见此微笑道:“妙玉同学,学一学人家钱孙同学,‘怕什么’?不要怕。妙玉、妙玉,就从你的名字看,我可以预言,将来你必定是妙语连珠的人中美玉。”杜老师的话把大家逗笑了,冯妙玉紧张兮兮的神经,也很快舒展放松。他的头渐渐抬起来,深情地为大家朗诵了徐志摩的诗歌《私语》。
冯妙玉完成任务回到座位。杜老师借此勉励大家,一个人会说话十分重要。他说:“语言是一门艺术,妙玉同学的发言,虽然磕磕绊绊,但极富家国情怀。充满爱情的语言,使无可反驳的劝说好似熊熊烈火发出光和热,而听到这种语言,心中感到暖洋洋的,会让心情舒畅;但缺乏爱情的话言,也就会把颠扑不破的一些真理,搞成冷酷的、僵死的训诫,因此语言对意识和情感的影响显得软弱无力。”他见几个女生听了他说的“爱情”两个字有点害羞,补充道:“哦,这里的爱情可不是纯粹的爱情,这段话也不是我说的。说这话的人,也还是别林斯基。”
江映雪、皇甫二红、吴芦花,以及蒲小嫚、周爱莲、方素蓉、王招弟等几位女生的发言和才艺,都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江映雪白皙的圆脸盘上,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还没有说话,脸上就泛起红晕,她给大家朗诵了一首三毛的诗歌。皇甫二红有点维吾尔族少女般的美丽,秀发披肩,嘴角边长有一粒精致的美人痣,她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音色甜美,自我介绍完她做了几个舞蹈动作。吴芦花成熟稳重,脖子里围着一条黄纱巾,手臂上套着一双护袖,她给大家表演现场剪纸花。
周爱莲之所以给大家印象深刻,是因为她人长得又高又壮。蒲小嫚穿着个花背心,她自称是个话篓子,说自己应该算是蒲松龄的本家,先前一直口吃,为了面试能过关,练了十几天时间,在奶奶的棒头敲打下,终于改掉了口吃的毛病,最后她给大家讲了一则《聊斋》里的鬼故事。方素蓉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像个十足的“丑小鸭”,完全就是女生中的“卓锡印”,她揭开自己秘史说,初中时同学们都爱喊她“蓉儿”。王招弟性格活泼外向,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副男孩子打扮,刚到教室就喜欢与男生打招呼和嬉闹。王招弟在自我介绍时,让大家看她的脖子,她说自己的脖子短,经常被家人讥笑,因为她们那儿收废品的都不愿回收短脖子酱油瓶,酱油瓶如果是短脖子,最多只能卖二分钱一只。大家被王招弟说话时认真的样子逗笑了。
简兮两条羊角辫上,分别扎了一只蝴蝶结,她脚上换穿上一双红色的高跟鞋,笑起来嘴边隐隐出现两个酒窝,脸上充满着自信。卓锡印忽然感到通身上下有一种放电的感觉,原来简兮就是和他一路同行,那个背着吉他的“羊角辫”女孩。简兮说她喜爱听歌,喜爱谈吉他,也喜爱花花草草,特别是喜爱梅花。因为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她从小的理想,就是长大后也能像母亲那样,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教书育人。最后,简兮用吉他边弹边唱了一首《一剪梅》。
杜老师显然在开学前已经对班里的每个学生都作了精心研究,简兮发言完毕,杜老师开始点评。“简兮同学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长。她刚才的发言,讲得真好,而且她这个名字,起得也好。”见大家似乎没有听明白,杜老师提问说:“有谁知道,简兮同学名字的出处?”
看大家纷纷摇头,杜老师说:“钱孙同学,你的文学修养很有根基,难道你也不知道吗?”卓锡印的脸臊得通红,站起身挠着头:“怕,怕什么,俺,俺不知道哩。”大家被卓锡印的囧样逗得哈哈大笑。
杜老师示意同学们安静下来,对简兮道:“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简兮同学,我来说一说,你看对不对?你这个名字,出自《诗经》国风·邶风。你的容貌虽然尽显阴柔之美,但你的这个名字,却又饱含阳刚之气。”简兮听了杜老师的话,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认同。
杜老师说得兴起,继续虚眯着眼,神采飞扬地说:“我们这个班,很有文化底蕴。告诉大家,不只是简兮,还有一个同学的名字,也是出自《诗经》。”卓锡印早已思绪纷飞,只记住杜老师说起了张柏舟,好像还提起了他的父亲卓嘉鱼。对杜老师接下去的引经据典,卓锡印却没有认真听进去。他在回忆车站初见简兮的情形,好想再仔细去看她,但又不敢抬头。
开班式临结束,杜老师宣布了临时班委会和团支部组成人员。曹玉林代理班长,简兮代理支部书记,江映雪代理学习委员、吴芦花代理生活委员、卓锡印代理宣传委员。说到卓锡印,杜老师脸上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向大家道:“我和钱孙同学,在他的文章中有过神交,没想到又是一次‘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是我不改初心。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个代理宣传委员,还是请他担任,希望他能多几分历练。”
大家都十分明白,杜老师对卓锡印的表现大失所望,让他代理宣传委员,当然还是因为他曾经发表过文章。卓锡印因为宣传委员要直接听命简兮领导,心中自然也是非常乐意。熊公启在男生中块头最大,杜老师随机点选两位男生与他扳手腕,结果都输给了他。最后,杜老师宣布熊公启代理体育委员。
回到宿舍就寝前,卓锡印爬到床上的蚊帐里,捧着新领的课本看了一会。他透过蚊帐的薄纱,忽然发现室友都效仿曹玉林,端起脸盆和瓷缸,到盥洗间去洗漱。卓锡印本来晚上从不刷牙,但害怕别人讲他落伍,也就慌忙爬下床,开始去“东施效颦”。
卓锡印端着脸盆刚走到楼道口,正和张柏舟碰了个满怀。张柏舟时告诉他,三楼已经停水了,要赶快到楼下去看看。卓锡印跟着张柏舟,两个人“咯噔咯噔”急急忙忙向二楼冲去。二楼的水池前,有两个外班的新生正反复在拧水龙头,水龙头在一滴一滴地表白自己的无奈。最后,他们勉强在一楼的盥洗间,才赶上了晚间用水的末班车。
熄灯号响了,室友们还在兴奋地低声交流。李杰看了看胡子曰的空床,上面摆满了大家的行李,就感慨说:“这个胡子曰兄弟,也不知长什么貌相!他这不来,倒给我们提供了福利。”窦一乐道:“有得有失,咱们少一个人,就辛苦了班长,值日表上就他是一个人顶两个。”郑满意还在回味班会上的情景,故意模仿杜老师的声音道:“有谁知道,简兮同学名字的出处吗?钱孙同学,难道你也不知道吗?”王炸说:“正所谓郎才女貌,赵委员,你真厉害,咱们这个老杜的话,也很有意思,他好像已将简兮同学许配给你。”
卓锡印脸羞红起来,着急道:“你们这是乱点鸳鸯谱,可别糟蹋人家好不好!”卓锡印辩解了一句不再说话,他还在对没有回答出杜老师的提问耿耿于怀,觉得既惭愧又懊恼,深感自己知识浅薄,暗暗感叹世上要读的书真是太多。郑满意见卓锡印沉默无声,给王炸帮腔说:“‘百家姓’,刚开始讲简支书,你就心疼了,怕什么!”
“哦,曹班长,明天开学典礼是什么时间?”李杰喊了几声曹玉林,终于给卓锡印解了围。张柏舟在室友中档案年龄排行老二,仅次于曹玉林,实际上他比曹玉林还要大一岁。张柏舟不仅相貌英俊,而且衣着整洁,比曹玉林更加注重形象。张柏舟有一个秘诀,就是将茶缸里倒满开水,然后用茶缸熨烫衣裤。听到李杰在叫曹玉林,张柏舟拿起熨烫好的裤子看了看,脱口道:“班长,您吹的口琴,真是好听。”
李杰喜欢吹口哨,听张柏舟提起曹玉林吹口琴,不禁又吹起了口哨。“天地间走来了小小的我……”师蘅对李杰和张柏舟说:“别叫班长了,他好像在卫生间背稿子。”卓锡印在入睡前习惯读课外书,但他的心中既有几分欢喜,更有几分郁闷,他将《普希金诗选》盖在脸上,不知不觉就睡熟。
梦里,卓锡印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手挽着手,两个人在家乡的溧河边捉鱼。河水清且涟漪,受到惊吓的鱼儿在水面上跳来跳去。扎着“羊角辫”的那个女孩,像是倪紫晶,又像是简兮,一不小心竟歪倒在卓锡印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