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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团结、严肃、紧张远多于活泼的学习氛围中,大家好不容易迎来又一个周末。天空洋洋洒洒飘起细雨,本应是一个睡懒觉的好日子,郑满意反倒是兴奋得睡不着。他在睡梦中再次梦见下雨,等到真的睁开眼,看到窗户湿漉漉的,竟然睡意全无。
窦一乐依旧早早就起身,到盥洗间洗漱完毕,就开始在走道里背书。师蘅除了研读《易经》原著,就是喜欢专注地抱着课本傻看。王炸对师蘅说,手中的书几乎都被翻烂了,你到底想在书里找什么?师蘅没有回答,魏阳对王炸不计前嫌,他搭话道:“‘小白’就是‘小白’,大师就是大师,万变不离其宗,题目怎么变也离不开课本。”为了缓解短暂的闲暇带来的恐慌,卓锡印习惯性地掏出饭菜票,坐在床头一张一张地数。幸好饭菜票的开支尽在自己计划之中。
星期天不需要出操,广播站的喇叭难得变成哑巴,但宿舍区却好像一个噪音工厂。宿舍虽然男女有别,但声音没有雷池,高墙两边同时演奏交响曲。磕磕绊绊的笛声,半生不熟的二胡和吉他声,练习普通话的读书声,以及音师班学生发出“咪咦咦呀啊啊”的练声,一起响起来。卓锡印听起交响曲很是温馨,感觉好像是爷爷正在烧着草锅,柴火在“噼噼啪啪”燃烧,母亲正在锅里炒花生,用铁铲不停地翻动。
郑满意虽然没有睡成懒觉,但他还是很眷恋躺在被窝里的感觉。郑满意从被窝里爬起身,从冯妙玉的床头翻出一本剪贴薄,捧在手里认真看起来。郑满意告诉曹玉林自己怕淋雨,早餐就不去吃了,也正好给自己减肥。曹玉林还是尽到一个优秀就餐合伙人的责任,他从教工小食堂为郑满意带回来几个葱花肉包。
窦一乐很是仰慕曹玉林,心里最想和他亲近,也最想与曹玉林合伙就餐,但曹玉林在就餐合伙人问题上,却选择了郑满意。窦一乐“单吃”了一段时间,最后与卓锡印组合到一起。师蘅说魏阳有“跨国婚姻”,因为他与一班原来的室友仍旧保持着合伙就餐关系,这样,宿舍里只剩下一个“单吃户”张柏舟。他还保留着家乡的习俗,每天只吃两顿饭。早晨,张柏舟会用开水冲一杯“咖啡”喝下肚,那是他从家里带来的炒面糊。
雨后天晴,校园里的空气格外清新。午饭时,卓锡印在餐厅里听到不远处的王招弟告诉江映雪,阅览室的门上午就开了。卓锡印三下五除二吃完饭,按照轮值应有窦一乐收拾餐具,他丢下饭碗急着赶往阅览室。刊登路遥中篇小说《人生》的那本杂志,他才看了一半。
卓锡印从阅览室回到宿舍,宿舍里只有窦一乐趴在床上写信。窦一乐正在苦思冥想,抬头看见卓锡印,问道:“‘百家姓’,《红楼梦》你已经读过多少遍来?”卓锡印笑道:“‘逗你玩’,你这是什么意思?”窦一乐说:“我上次在信里告诉家里人,说你会背《新华字典》,我爸爸对你很是钦佩,让我一定要向你学习。这次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和你合伙了。”卓锡印知道窦一乐每次给家里写信,总会把学校里的琐碎事情说上一箩筐。为了不打扰窦一乐的思绪,他问窦一乐:“‘逗你玩’,他们人呢,都去食堂吃饭啦?”
窦一乐说:“班长带着郑满意和李杰,他们去澡堂洗澡;师蘅、冯妙玉和‘诗经’,他们去上街逛书店。”“诗经”是王炸给张柏舟新起的绰号,王炸采纳了师蘅意见,认为“美男子”的绰号过于俗气。杜老师指出张柏舟的名字出自《诗经》,其实他自己并不知晓,名字是父亲随便起的,“柏”字是他的辈分。张柏舟的名字和《诗经》有联系,卓锡印的父亲卓嘉鱼的名字出处也是《诗经》,这都是杜老师在那次班会上告诉大家。
这时王炸满头大汗飞跑进宿舍。卓锡印问:“‘小王子’,你这是干嘛?”王炸道:“‘百家姓’,真过瘾呐,我是在篮球场玩球哩。”窦一乐说:“‘小王子’,球场水还没干,你就去练球啊!”王炸道:“就是因为人少,才能让我满场放开来玩。”卓锡印抬头一看,王炸手里正托着一只篮球,他忽然将篮球放到手指上转动起来。窦一乐简直看呆了,为王炸疯狂地鼓起掌来。
待篮球停止转动,王炸依旧兴奋不减,说道:“‘百家姓’,告诉你一件事,有人抄袭你文章!”王炸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铅印报纸。卓锡印抢过一看,原来在学校太阳雨文学社的社报第二版头条,刊登着卓锡印的习作《溧河洼》,只是署名不是“赵钱孙”,而是叫“卓锡印”。
王炸对卓锡印道:“‘百家姓’,一定要好好查一查,这个冒出来的卓锡印,他是哪个班的?”窦一乐赶快抢过报纸,无限羡慕地开始拜读,忽然他惊叫说:“哎,‘百家姓’,你这个文章的配图作者小强,难道是校门口修鞋的那个小强?”
卓锡印听了王炸的话心里窃笑,那是自己故意署的“笔名”。卓锡印说:“怕什么?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浆糊和剪刀,文章雷同的多哩。”王炸恍然明白过来,道:“哦,好啊赵钱孙,这卓锡印,一定是你的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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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炸缠着要卓锡印请客,窦一乐在一旁敲边鼓呼应。卓锡印说:“荒唐绝顶!俺请什么客?稿费还没见到影子哩。”根据校长马之涣在开学典礼上所说的话“聪明绝顶”,“荒唐绝顶”则是卓锡印的翻陈出新。王炸道:“那还不是早一天迟一天事,我打听过了,这篇文章的稿费,起码要有十元钱。”卓锡印说:“就是请客,也得等室友都到齐哩。”王炸道:“管他们干嘛?到齐你不是多破费?让他们去游逛潇洒,就我们仨好啦。”王炸说完,将窦一乐从床上拉下来。
卓锡印平时精打细算,但对待别人十分大方。他操着家乡土话道:“怕什么,到哪里去剋?”王炸说:“我早就过踩点,就到老杨面馆。”老杨面馆紧靠校门旁,老板姓杨,还兼做学校花匠。老杨拿手绝活是下面条。窦一乐对老杨在二胡上的造诣感到不可思议。王炸道:“我在家时,就听老乡中的学长给我介绍,这个老杨有三绝,拉二胡是一绝,养花又是一绝,他下的面,那更是绝对。”王炸说完,咽了下口水。
三个人兴致勃勃来到面馆,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结完账,和老杨打过招呼正在转身离开。面馆里的摆设非常简单,只有几张长条桌和长条椅。唯一显得特别的是,墙上挂着一把二胡,地上摆放着几盆君子兰。面馆的灶台上,放着一排蓝边大碗。每只碗里放着细碎的芫荽,还有酱油、醋,外加一勺白花花的猪油。
老杨送走几位高年级的男生,和卓锡印他们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就急忙回转身道一声:“哎,小简,你刚才说什么?”窦一乐用膀子碰了碰卓锡印,卓锡印这才看清,原来在饭馆的角落处,还坐着一位扎着羊角辫的女生。王炸惊叫道:“哦,这不是简支书嘛!”简兮看到卓锡印他们,也是吃了一惊,笑道:“哦,你们几位,这是下馆子来了!”
王炸回答道:“钱孙同学马上就要领稿费发一笔小财,支书,今天你一定要赏个面子,让他请客!”简兮看了卓锡印一眼,很是替他高兴,脸上忽然生出几片红晕,笑道:“我,我已经吃过了呢。”老杨看了看王炸,以为简兮碰到了几个想纠缠她的男生,算是替她解围说:“小简,我这本书你就先拿去看,里面有好几百种花草树木,哦,你说的花楸树,也在上面。”
简兮拿起老杨给她的书走了,卓锡印他们明白过来,原来她是向老杨讨教花卉知识。窦一乐望着简兮的背影,似乎有几分遗憾。王炸说,今天真是高兴,虽然是卓锡印请客,但由他负责点菜。王炸要了三碗面条、一大盘凉粉和三瓶“小香槟”饮料。
老杨先向碗中舀入面汤,然后用筷子捞出热锅里面条,用筷子在碗里搅拌。王炸喝了一大口饮料,又“呼呼”吃下一大团面条,忽然心有不甘,对卓锡印重复道:“‘百家姓’,今天真是高兴。”卓锡印能在面馆碰见简兮,的确很是高兴,这份惊喜还没让他缓过神。王炸见老杨给他们端过面条出门去了,将桌面上客人丢下的两个半瓶白酒打开来闻了闻,对卓锡印说:“‘百家姓’,这顿饭你请吃面,我请剋酒。”王炸说完,将瓶口打开呡了一口,将另外半瓶递给了窦一乐。
王炸咧嘴道:“今天练球,我学会了跨三步篮,而且终于练成功‘猛回首’这一招。”窦一乐喝下一小口酒,顿时感觉头晕,就将瓶子递给了卓锡印。王炸说:“‘逗你玩’嘴上想家,心里还是不想。”窦一乐辩解道:“何以见得!”王炸说:“如果想家,那就会借酒浇愁!”
王炸看窦一乐不胜酒力,和卓锡印分掉瓶中酒。卓锡印从没喝过酒,也不知自己的酒量。王炸说:“‘百家姓’,我给你算过命,你这个人,一辈子少不了喝酒。”窦一乐见卓锡印不解,打趣道:“‘百家姓’,你如果不带头喝酒,这酒卖给谁?简兮那一对酒窝不是可惜了!”
在王炸劝导下,两人将白酒喝个精光。王炸醉眼朦胧,望着卓锡印说:“卓锡印!”卓锡印愣了一下,很久没有听到人这么喊他,他顷刻酒醒了一半。王炸又道:“‘逗你玩’,‘百家姓’这笔名不错,以后我们就叫他卓锡印,大作家。”
窦一乐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曹玉林摇醒。曹玉林问:“‘逗你玩’,你可知‘百家姓’和‘小王子’去哪啦?”窦一乐坐起身,看两人床上空着,慌忙说:“‘百家姓’请客,我和他们吃完面,一齐回宿舍,然后我稀里糊涂就睡着了。”曹玉林再一看,窦一乐的裤子穿在身上,还没有脱掉。
曹玉林平时遇事很有丞相风度,丝毫不会有半点惊慌失措,这次却是大惊失色。大家陆续被吵醒,曹玉林道:“你们看怎么办,要不要给杜老师报告一声?”魏阳习惯用逆向思维看问题,他对曹玉林建议说:“还是先找一找,报告了老杜,倘若惊动政教处,他们就完了。”窦一乐道:“就是,还是魏委员说得对,他们只是酒喝得偏高,一定不会有什么事。”李杰说:“那我们两人一组,分头去找一找。”郑满意道:“我想起来,‘小王子’喜欢打篮球,一定是在球场。”
李杰说:“都什么时候了,打球我还能不知道?”师蘅突然提醒道:“‘小王子’喜欢在学校门卫和宿舍传达室那儿,看晚间体育新闻。”冯妙玉说:“晚间新闻的点,也早已过了。”曹玉林像是安慰大家道:“好在今天是周末,学生会应该不来检查,大家先仔细找一找,一定不要对他人声张。”在曹玉林的指挥下,众人开始有组织地行动起来。
曹玉林和窦一乐分在一个找人小组。窦一乐不住地自责,请曹玉林无论如何,要想方设法把人找到。见曹玉林一直沉默不语,窦一乐又使劲地回忆事情前前后后,反复给曹玉林描述事情经过。按照窦一乐的提示,两人先是来到校门口,想去商店和面馆找一找。无奈大门已经锁上。窦一乐说:“咱们就说肚子疼,出去看病。”曹玉林道:“‘逗你玩’,出门就要登记,政教处每周都会审核登记簿。再说,这撒谎可要不得,一句谎话好说,一百句圆谎的话,会把肠子和肚子都搜干刮尽?”
曹玉林和窦一乐两人失望地返回到宿舍,宿舍里一片嘈杂声,郑满意在忙着倒开水。见曹玉林回来,师蘅说:“‘丞相’,‘小王子’和‘百家姓’回来了。”曹玉林急忙问:“在哪里找到的?”张柏舟正想回答,魏阳打岔说:“他们自己回来的。”
王炸翻墙时不小心,耳朵上的“系马桩”被栏杆划破,这时酒也醒了,正在用手按着伤口。卓锡印向曹玉林报告道:“‘丞相’,哦,班长,谢谢大家,我们是在看古城墙,没想到坐在城墙上,浑身发软无力站不起来,却不知不觉睡着了。”郑满意说:“‘小王子’和‘百家姓’恭喜你们有了人生第一次醉酒。”曹玉林听了卓锡印的话却是大吃一惊:“那你们是怎么进了校园?就不怕掉到护城河里?”魏阳还想替他们掩饰,王炸道:“有什么好隐瞒?翻墙进来的呗!”
醉酒事件发生后,曹玉林担心以后类似事件可能还会发生,而且他发现魏阳的心很细,就跟杜老师找个理由,说是自己忙于班务,将室长的职务脱给了宣传委员魏阳。王炸和卓锡印并没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但窦一乐却很害怕有人将他们喝酒的事说出去,对室友是格外热情友好。
打开水的锅炉房离宿舍楼很远,负责打开水的校工是个瞌睡虫。他的记性特别好,通过同学们之间对话,他能牢牢记住很多人的名字。而且他打瞌睡时喜欢将帽子盖住半边脸,还经常流着口水。有顽皮的体师班男生跟他开玩笑,想将他的帽子拿走,他就会突然伸出有力的大手,准确地将冒犯者捉住。为了向班长曹玉林示好和表示负荆请罪,每到打开水的时间,窦一乐都会主动提起曹玉林的热水瓶,忠诚地为他服务。
幸好卓锡印又一篇充满“欧·亨利”笔法的习作《苇青苇黄》在市报上发表,学校文学社将铅印报纸张贴在办公楼前的学习栏内,还专门配上一张大大的喜报。喜报是用毛笔书写的行草,十分招摇。这件事的风头,很快遮盖了酗酒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