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冬季

母亲喜欢村里人的说法，称自己是“苦庄稼的人”。几十年前的农村，到了冬季收清忙备后，“苦庄稼的人”没有多少庄稼活，应该到了休闲的时间。但母亲闲不住，在冬季她有许多属于她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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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那时候的冬天风雪多，天气十分寒冷。虽然是“苦庄稼的人”的人，但因为到手的庄稼少，可供作烧火的柴草也少。

为了做好越冬准备，母亲到处打理柴草。母亲弯着腰，身背着粪箕，手中拿着镰刀和竹杷，抽空就四处奔走。到沟埂上去割茅草，有时手会被茅草刺破；在道路上用竹杷“杷”取行人丢落的杂草，有时差点被坑坑洼洼绊倒；去林地里收集枯枝败叶，有时头发上会落满鸟粪。

看着家门前的柴草垛长大，像一座高高的小山包，母亲会欣慰地笑。在冬天寒冷的早晨，她将全家人的衣服和鞋子放到炉膛的火焰上烤热；当雨雪来临，家人的衣服潮湿，她会小心地放到火上烘干。母亲用自己一根一根捡拾来的柴草，给全家人带来了温暖，也温暖了整个寒冷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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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好庄稼可以“糊口”，但要把冬季的生活打理好，让贫困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需要在种好庄稼之外下一份功夫。对于母亲，冬季正是她施展才干的好时机。

父亲虽然也是“苦庄稼的人”，但他当年还有一份工作，就是不脱产在乡里的造纸厂上班。工厂里的事情占用了父亲很多时间和精力，在家中的农活上，村里人经常开玩笑说父亲“飘飘荡荡”。母亲没有指望父亲帮忙，为了家里增收，她开始去路边寻找那被人遗弃的土地，然后一锸一锸翻垦已被冻得板结的土疙瘩。“拾边地”被母亲侍候得像一枝花，不多久村里就会回收。即便如此，母亲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还是会很高兴。

为了给土地积攒“营养品”，母亲卷起裤脚站在池塘里挖淤泥，淤泥经过一个冬天的晾晒和锤炼，越冬后作为肥料施放到田地里。母亲还会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挖地窖。地窖完工，她会动手将菜园里收获的白菜和萝卜窖藏起来。

母亲得空时候，开始清洗家中的几口大缸，一筐一筐将白菜又运到家门前的水塘边清洗。白菜清洗干净，等到水分晾干，母亲开始分类处置。将白菜一棵一棵直接放到缸里，一层一层下盐码好，这是腌制咸菜；把白菜再放到锅里煮上几开，待菜和水冷却放到缸里，再压上几块石头，不久酸菜就会出缸。除了腌制咸菜，腌制萝卜、地姜、辣椒，以及调制一些美味可口的小咸菜，都是母亲在冬季的拿手绝活。

眼看农历年就要到来，母亲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她会完成她冬季应该完成的杰作。家里山芋丰收母亲很是开心，她清洗出几筐山芋，一少部分用来做麦芽糖，剩余的大部分，她用扁担将它们挑到邻村的加工点粉碎。母亲把粉碎的山芋放到吊布里吊汁，把挤出的汁水再放到锅里加温。一番忙碌后山芋粉呈现在眼前，最后，母亲用吊布将山芋粉做成一个个椭圆形的粉团。有了一个个粉团，母亲忙碌的劲头更足，她又开始漏粉丝。门前落光叶子的杨树上，拴上了几条晾绳。阳光下，一串串粉丝挂在晾绳上，散发着山芋粉的清香。

腊月里过了“祭灶”后，母亲的身影更加忙碌。她开始用水泡黄豆，忙着“芽”豆芽，用石磨拐豆腐。然后，母亲将做出的豆芽和豆腐分成若干份，每份让我们分头给近处的亲戚送去。平时沾了人家恩惠的乡邻，她则亲自登门相送。渐近年根，母亲又开始调制各种食馅，用草锅一笼一笼蒸馒头。馒头出锅后，装满了笆斗、簸箕、竹匾，满院子都能看到馒头。母亲兴致来时，还会在馒头的封口处做出各种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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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早晨，就在我们即使睁开眼睛，也还在贪图温暖的被窝时，母亲却早早起身。除了有她养成的良好习惯，也因为她要为我们全家准备早餐。

哥哥姐姐要去乡里上中学，我要去村里的小学校读书。乡里的中学离村庄有十几里路程，有时天还未露出曙光就需要出发。母亲起床后，先是将同屋居住的两头水牛产生的粪便打扫干净，接着又会忙着用小锛掏取锅底的灰烬。母亲开始在炉膛里生火，烟囱上方顷刻升起袅袅炊烟。

母亲通常将两口大锅一起烧，一锅蒸煮山芋，一锅煮的是水中捞取晒干的杂草。蒸煮山芋的锅上面放着蒸笼，笼罩里炖着只加有盐巴的青菜萝卜。因为米面尚不充裕，山芋是用来充饥最好的食物，家中顿顿吃油吃不起。煮烂的干杂草用来喂猪。在母亲精心调理下，家人不仅能填饱肚子，每年还都能出栏两头肥猪补贴家用。

家中的早餐，常常分好几轮。先是哥哥姐姐吃了去上中学，再是父亲吃了赶往工厂。直到太阳升高，母亲才喊我起床吃饭。就这样，等上中学的去上中学，上工厂的去上工厂，上小学的去上小学，母亲才开始吃大家挑拣剩下来下等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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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早晚，大雾天气特别多。一旦上起了“瞎眼雾”，对面都会看不见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出门上学，母亲很是牵挂。父亲让母亲宽心，说是正好可以借此让我们练胆量。但母亲始终不放心，早晨，她会来回奔波几趟，总是将我们送出村口，直到看见路上过来了可以成群接伴的上学孩子才放下心。傍晚，母亲也会早早就守候在村口等我们回家。有时等得急了，她还会向前方迎上去很远。遇到暴风雪的恶劣天气，母亲一般会站在村口的小桥头等候我们。有一次，我看到一个雪人立在寒风中，走进一看，原来是母亲，她的身上，早已落满厚厚的雪花。

由于常年在寒冷的天气中辛劳，母亲的脸和手脚经常被冻破。母亲为我们端茶倒水，看着她双手冻裂的口子大的像鱼嘴，想起来很让人心酸。冬季很冷，母亲说她一点不冷，而且忙得浑身出汗。母亲其实是不惧寒冷，她经常在冬天的早晨到河塘边洗衣洗菜。

河水里结了厚厚一层冰，母亲用棒槌破冰。她在洗衣洗菜时，突然惊喜地发现，有两条换气的鱼露出水面。于是，我们的早餐，偶尔就有了改善。但时间不长，母亲却对我们唠叨，这寒冷天气里的鱼，怎么能忍心吃它？母亲心善，她这话说过后，再有鱼儿游到她面前，她也视而不见。

村里的生活条件渐渐好起来，母亲在冬季变得更加忙碌。早晚在家中吃饭，她会千方百计为我们做吃食。摊鸡蛋饼，做蛋炒饭，调制加糖豆浆。等到我们一个个长大成家，母亲在寒冷的冬季还是坚持早早起床。她会在天亮前，将一天的吃食和佐料都清洗好，还不忘为父亲做两只盐水鸡蛋。父亲对母亲说，现在能吃得起了让她也吃。母亲总是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她会将从嘴上省下来的鸡蛋，分送给每个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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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心灵手巧，冬日的片刻闲暇，她在桌子上抹满面粉做成的浆糊，然后将碎布贴在上面。待碎布匹晒干，母亲开始一针一线纳鞋底做鞋。家人脚上的布鞋，全部出自母亲之手。母亲还擅长剪裁，尤其是精于设计童子装。村庄里“毛毛头”的童装，往往为母亲手中杰作。

冬季里母亲才有时间坐下来，村里谁家的媳妇刚怀了孕，家主便会早早地准备好布匹给母亲送过来，好让母亲提前为宝宝设计童子装。这时候母亲就要戴上老花眼镜，母亲的眼有点花了。母亲会将小木桌搬到院子里的阳光下，将布匹铺展开，然后就拎个小板凳坐在门槛边晒太阳。母亲远远地望着那布匹，神有所思。好大一会后，才见她走到桌边，然后拿起剪刀“喀嚓喀嚓”，只需几分钟，一件新颖别致的童子装便呈现出轮廓。

母亲的记性好。一次村中的两个孩子玩，结果一个孩子将衣服弄丢了，孩子的母亲便硬说是另一个孩子穿在了身上，结果两家妇人争吵起来。吵到母亲跟前求裁决，母亲眯着眼斜视片刻，对丢了衣服的孩子母亲说：“你家孩子的衣服上不是多一个月牙儿嘛，快去找找吧！”

母亲做服装从不收人家的钱，主人送布料过来顺便捎一球线，几天后便只管取新衣。村子里十几岁的年轻人，小时候大都穿过母亲经手做的对襟棉袄、开裆裤衩。

母亲还是个“文艺范”，她喜欢看戏。但只有在冬季，她才偶有闲暇，抽空赶往有演出的附近村庄观看。母亲不会独自享受看戏的快乐，她看戏回来，总会找时间将看过的戏文讲给家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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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老了，还是喜欢讲自己是“苦庄稼的人”。她更加恋村庄和土地。即便是父亲去世后，我们请她到城里随住，但她总是不肯离开村庄。

冬季的早晨，母亲还是早早就起身。虽然没有多少可供忙碌的农活，但她总是闲不住。母亲会将我们带给他的花生、毛豆一粒粒剥好，等哪位子女回家时再转送给大家。看着我们从家里带走片物没有空手，母亲才会很开心。母亲没事时就会烧上一壶开水，但她又忘记了及时将开水装进开水瓶，就这样她会再次重复将冷却的水烧开。母亲没事时还会将家中的旧物翻出来，从这个角落搬到那个角落。

无事可供忙碌的母亲忙完一通，在冬季还会搬上一个板凳，一个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母亲会悠悠地吸上一根烟，眼睛在不住地看远处村口的方向。尽管她在嘴上叮嘱我们，千万不要老朝家里跑，因为她还能行能动，而且还有邻居侄儿媳照顾，根本用不着大家为她担心。但她忽然看到我们回家，眼中还是流露出不尽的喜悦。母亲的内心，一生波动最多的，当是念儿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