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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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其家。嫁娶乃人生之大事。我的老家在苏皖交界农村，回忆小时候女孩出嫁经历，古老厚重的民风民俗，以及许多美好的人和事，依然历历在目，成为历久弥新的文化乡愁。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老家受苏皖两省文化交织影响，有时一河之隔两个村庄，嫁女就有两个不同版本。我的父亲粗通文墨，加之头脑灵活，姐姐出嫁事宜，倒被他操办得顺风顺水。
1
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姐姐是个优秀的劳力，能领手很多农活。等到有一天，父亲从亲戚家吃喜酒回来，才意识到姐姐年龄不小，很是害怕耽搁了她出嫁。
在母亲絮絮叨叨催促下，父亲开始着急，提着四瓶酒去找周大嘴。周大嘴是远近闻名的男媒婆，他的真名早被人忘记，人们习惯叫他“男媒婆”。男媒婆整天走东串西，方圆几十里地面，哪家锅门口朝哪儿，全都了然于胸。包括姐姐在内，所有适龄男女概况，早就在他心中。男媒婆收下父亲的礼，开始在周围村庄里物色。
不久，男媒婆就上门来，给父母亲提供了两个男孩供挑选。为了招待好男媒婆，母亲从好几位邻居家借鱼借肉，请来堂嫂作帮手，拿住功夫炒菜。听说男媒婆喜欢吃面条，母亲还专门精心做手擀面，为的是想得到男媒婆一片真心，让他的天平能更倾向于姐姐。父亲则请来邻村他的把兄弟老梁作陪，老梁酒量大。酒肉穿肠过，一顿饭把男媒婆吃得红光满面。
男媒婆也没辜负盛情款待，在酒桌上推心置腹告诉父亲，两个人选中，小严虽然家庭条件弱，但这孩子人品绝对，未来婆婆也性情温善好处。男媒婆的意见首先小严。母亲安排我负责传消息，让我蹲在门口旁听。每当男媒婆与父亲说起重要的话，我跑去告诉母亲，她就撂下烧火棍，拉着姐姐站在门外一起偷听。
听到有了合适的人家，母亲想早点让小严上门相亲，好能把亲事抓紧定下来。男媒婆得了口信，赶集时碰到父亲说，小严出去学手艺了。母亲让父亲催促男媒婆，男媒婆不冷不热地说，小严比你家闺女小两岁，他家可能想等等再去上门相亲。父亲准备酒菜，决定请男媒婆再大吃一顿。
男媒婆在父亲和老梁作陪下，大鱼大肉又吃得红光满面。临走时，男媒婆盯着院子里一个小方桌看了好几眼，夸赞木匠老周把桌子做得窝俊。父亲会意，当即用板车把桌子送到男媒婆家中。
在男媒婆斡旋下，小严很快被他带来相亲，姐姐的亲事定下来。送走男媒婆和未来的姐夫，我冲着男媒婆身影拍手唱道：“媒人两头走，吃成大肥狗。”母亲瞪了我一眼：“人家腿都跑细了，吃几顿算什么？”
2
通过男媒婆说合，姐姐的对象小严上门相亲。相亲虽然是男方来看女方情况，但更重要的是，女方要借机对男方全面考察。
母亲为了多找几个人长眼，请来了我两个舅舅和一个姑姑。这样，母亲还不放心，特地又把姑姑家表姐请来帮厨，实际是想让她在暗地里帮忙把关。表姐是裁缝心灵手巧，她的两个孩子读书都聪明。
相亲就像上街买东西，买家总要对卖家挑刺。舅舅和姑姑对小严都很满意，说小伙子懂礼貌，人也实诚。表姐却私下对母亲说：“我怎么看这小严，好像是个左撇子。”母亲听了表姐的话，待小严和男媒婆走后，开始担心小严干农活，不知受不受影响。于是，舅舅和姑姑开始和她讨论起来。大舅说：“左撇子有什么坏处，书上还说左撇子右脑发达。”姑姑也埋怨表姐多话瞎讲。这样，母亲的心情才平和下来。
3
随着姐姐对象小严的到来，我们家收到一份颇重的彩礼。这个环节叫做“过帖”。过帖原意是男女互换生辰帖，但小严和姐姐是没有生辰帖可换的。小严给我家送来半盖子猪肉，四条红鲤鱼，六块布匹，十瓶捆扎好的白酒，还有二十条糯米糕。
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村邻都好奇地上门张望，评点男方小严家是否大方。过帖之后男女双方算是正式订亲，就可以谈婚论嫁。传统的过贴后嫁娶前，男方还要“下礼”。父亲为了减少礼数，姐姐和小严结婚前“下礼”环节也就取消。
父亲和母亲为了答谢男媒婆，将最好的两条猪腿卸下来给他带上。送走小严和男媒婆，母亲将猪肉分割成一块一块，配上拆开来的糕点，让我给家族成员每家送一份。末了，她想起什么，自己又出面给两边邻居各送一份礼物。我看了看姐姐得来的过铁礼，最后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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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媒婆说合下，姐姐的亲事双方都没有意见。母亲让父亲抓紧合日子。父亲为了给姐姐选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专程去河西他的老娘舅家，当面找他的四舅。四舅爷研究易经，是个合日子的高手。
父亲到四舅家属于走外婆，一高兴酒喝多了，在四舅家住了一晚。母亲一夜焦心，说隔河渡水又少不了喝酒，酒高了人不知会不会载水里去？就在母亲不住念叨时，第二天早饭后，父亲兴冲冲地回来了。
母亲听了四舅爷合的日子很不高兴，她告诉父亲说，这一天是她母亲的忌日。父亲二话不说，顾不上休息，又转头去找四舅爷。
5
老家习惯把为女儿准备嫁妆叫“治嫁妆”。姐姐对家里的贡献重大，父亲和母亲都很疼爱她，下决心要给姐姐好好准备几件像样的嫁妆。
父亲没有理会我的反对，将房屋后面笆斗粗的一棵梨树，和两棵齐屋高的香樟树伐倒，请木匠老周父子帮忙备料。木头经过水塘里浸泡后晒干，木匠父子上门吃住在我家，现场制作两个红木箱子、一个大衣橱和两个五斗橱。姐姐喜欢照镜子，母亲反复交待小木匠，要提醒老木匠，千万别忘了大衣橱是带镜子的。
家里穷得没有电视，姐姐喜欢到别人家看。母亲从二舅家借钱，执意让父亲买一台黑白电视机，给姐姐作嫁妆。姐姐知道家里情况推辞不要，母亲动情地说：“就你没捞到念书，看电视也能长点见识。”
母亲给姐姐准备了一红一绿两条缎面被子，当地叫和合被。被子有一个角没有缝上，里面装上花生、莲子之类东西。据说姐姐到了婆家之后，对方家会有专门的人掏出来，一边掏一边讲一些吉利话。被子剩下的那个角，最后是要姐姐自己亲手缝上。
母亲将自己收藏多年的一对手镯也陪送给姐姐。对于灯盆席子一应小零碎，母亲担心自己有疏漏，又把表姐请来打理。母亲说，灯要捡好的买。因为结婚那天，要从夜晚点到天亮，成为长命灯，意思是百年相携。母亲嘱告姐姐过门后要勤快，还为她准备了一个针线盒。
6
姐姐的嫁期临近，家中开始通知亲友。父亲和母亲商量几个晚上，排定了名单，计算出请客桌数。
父亲的叔伯兄弟多，是个大家庭。父亲安排哥哥给每家提前送两包烟，按照沿袭的套路，各家亲戚由各家带。
对于自己老娘舅那边亲戚，父亲则亲自出马。母亲也回了趟久违的娘家。
带亲戚自然也是走亲戚的良机，二大爷的两个儿子大懒和小懒，为了争着去带亲戚，两人酒后还大打出手。
7
女孩出嫁的前一天，称为“催妆”。字面的意思，大概是催促女方赶快着衣打扮。但真正的装扮，一般都是在第二天清晨。催妆这天，只是把胭脂香水和首饰等一应用具备齐。
在主家授权下，负责组织和指挥操办活动的人员叫“大支”。大支一般为两人，管全面的叫大支，协助大支侧重对家族内部管理的叫“二大支”。父亲和母亲商量，支事的两个大支，还是分别请做兽医的三堂叔，和当过小队队长的二叔兄负责。掌账先生，则是请在村里当代课老师的四叔侄。
大支发号施令，其中一项是安排帮忙人员，到村里每家每户借碟子、碗和筷子，以及借桌椅板凳。他们对借不叫借，说是“摞家伙”。在摞来的用具上，会用记号笔写上家主姓名。
杀猪宰羊不只是男方事情，女方同样也得准备宴席。姐姐置办好的嫁妆，早早就被抬出来放在院子里，供前来贺礼的亲戚朋友，还有村邻乡亲观看。嫁妆置办得好不好，大家自然要议论一番。表姐对母亲说，她们那儿风俗是女方催妆这天，只收礼不待客，宴席只管正日子一顿。母亲和父亲提前就商定，决定还是儿子闺女一个样，宴席按请客人吃两顿准备。 姐姐的任务则是停止进食。按照风俗，从催妆这天晚上开始，待嫁的女孩就不再吃东西。
装箱子是催妆这天女方需要完成的重要环节。箱子里面有些东西是一定要有的。要有红色的鞋子，用红线钉起来，不能一只只分开。鞋子里面放上桂圆、莲子、花生、艾草、白果、栗子之类。要有“斗米斗面”。就是一碗米和一碗面，用红纸扎好口，放在箱子里面。这个大概是寓意五谷丰登、丰衣足食。米面是前一天男方小严家里拿过来的。要有镜子。镜子是和香以及艾草包在一起，寓意相敬相爱(香镜香艾)。
装箱子的过程由姑姑全面主持。因为她儿女双全，子孙满堂，是有资格的“全福人”。装箱子不是直接把东西扔到箱子里面，所有东西要在筛子上过一遍，然后再放到箱子里面。
陪送姐姐的两只箱子，在催妆这天早晨就敞开，舅舅姑姑等重要亲友提前来参加“装箱子”。有送布送首饰的，还有用手帕包了个红包。母亲在箱子中放了一把筷子，一小袋米糠和两根大葱。
一把红色的筷子，母亲让我和哥哥各抽去一双，其余再放到箱子里面。大约是因为姐姐出门了，有分开家另过的意思。表姐对此解释说，这意思是“快生聪明健康的儿子”。箱子在出嫁上车前，锁才能上。据说当天锁了，就只能等到婆家才能开。当天晚上，亲友中女眷挤满了姐姐的闺房。也有不少村邻前来凑热闹，看舅舅和姑姑究竟给了姐姐多少钱压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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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出嫁的当天，该做的事情很多。在大支和二大支的叫喊下，家族帮忙的人都早早起床前来报到。负责掌账的四叔侄散了一圈香烟，大支二大支开始开会布置任务。
为姐姐化妆盘头很是重要，母亲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把任务交给表姐。天还未亮，表姐就开始指导姐姐在村里的两个好姐妹，大家一起动手帮助待嫁的姐姐梳妆打扮。
姐姐对象小严家负责迎亲的队伍，开着三辆手扶拖拉机很早就到来。大支和二大支忙上前跟对方领头的人客套寒暄。为迎亲的人准备的食物很特别。桌子上摆着八个盘子，全是糖果糕点，每人面前还有一杯糖茶。迎亲的人员简单吃一点东西，俗称“下脚汤”。然后在鼓乐手的伴奏下，亲友帮助迎亲的人员，将姐姐的嫁妆一件一件装上迎亲的车上。
在二大娘的引导下，哥哥背着姐姐上车。姐姐出门时，趿着父亲的旧鞋，脚不能沾地。据说如果带走娘家土，娘家就会受穷。父亲在大支引导下，将手中端着的一碗水，泼到前来迎亲的手扶拖拉机上。
迎亲队伍中，小严家派来两个半大的男孩。一人负责给姐姐打伞，一人负责怀里抱鸡。母亲准备了一只母鸡，和男方小严家带来的一只公鸡，组成一对长命鸡，随嫁带过去，要一直养着。姐姐哭哭啼啼，对离开家恋恋不舍。旁边围观的众人莫不由之动情。在唢呐手的吹奏下，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启行。
9
女孩出嫁，要男方家安排一名身份尊贵的人员，一路护送到新郎家中。这位身份尊贵的人员叫“大宾”，整个护送活动则被称为“送大宾”。
大舅和姑父都想送大宾。大宾到了男方那头，会被捧得像皇帝一样。最后，大支二大支和父亲商量，五舅被大家公推为送大宾人选，因为他在供销社上班，有头有面。五舅还是海量，一个人都喝下一瓶半白酒。这样一来，大舅和姑父都不会有意见。
因为经常有争较送大宾，会相互闹出意见。母亲提前交待姐姐，要在心保护五舅，千万不能让他喝醉。喝醉酒会受到男方家亲友捉弄。
临近午夜时候，母亲又等待得焦心，才见五舅跌跌撞撞，推着自行车回来。五舅得意道：“今天送大宾，他家被我喝倒六个人。”
10
姐姐出嫁第二天，父亲早早派哥哥去小严家里接已经出嫁的姐姐。快到中午时分，小严和姐姐跟着哥哥来娘家认亲。
这一天我的姑姑舅舅都在，但是小严却是在上席入座。小严刚到的时候，先简单吃一顿“下脚汤”。父亲在席间再一次把家里重要亲戚向小严介绍。然后，父亲安排哥哥带着小严和姐姐，去家族里面“拜户”，给族里每家长辈行礼。
等小严和姐姐行过礼回来，就开始了正餐。这时候，姐姐以前的两个好姐妹，还有大嫂开始了“耍女婿”。因为小严作为新女婿，第一次在丈人家吃饭，所以只要是吃了的东西，就不能剩。大嫂故意在包子里面包着辣椒让他吃。“耍女婿”的时候，新女婿千万不能顶嘴，否则有挨打可能，甚至就有被打的新郎翻墙逃跑的事情。
第五天，姑姑家将姐姐接去过了一天，俗称“躲五”。然后姐姐又回娘家住了十天，“住十”之后再回婆家，这就算是父亲母亲嫁女彻底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