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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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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儿女各当家

(中篇小说)

桂芝叫潘桂芝,她坐在大石块上,身旁就是力河。眼前的那棵柳树已经长成树王,婆娑的枝条在秋风中摇摆。桂芝出神地望着那棵柳树,是因为树上有个鸟巢。

桂芝第一次发现这个鸟巢,还是在几年前的一个黄昏。那时,儿子力振出国,她带着临别前的儿子到力河边看水。几年来,她每当偏头疼发作,总爱来到力河边,总爱坐在那个大石块上,总爱抬头注视那个鸟巢。在力河边坐着看着,桂芝的偏头疼就好了。

桂芝之前一直弄不明白是什么鸟做下的巢穴,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鸟巢的主人,她甚至怀疑它只是个空巢,就好像村庄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家,关门上锁也就是个空巢。现在,她忽然发现,有只白鹭蹲在老柳树的枝头。“白鹭!”桂芝从石块上站起身,心中惊喜不禁叫出声。白鹭听到响动敏捷地飞走了,桂芝追赶着白鹭的身影走到堤岸的公路上。

“嘀”的一声欢叫,一辆中巴车在路边停下。一张黑潺潺的脸从车窗伸出来,潘桂芝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桂芝!”这次,桂芝比发现归巢的白鹭更加惊喜。“喇叭!”桂芝脸上顿时炸开了花,喊她的人是丈夫力广播。十几天前,力广播在她的催促下出国,到国外看望留学的儿子。“喇叭”是力广播的外号,他打小就喜欢到处传播消息。

“走,下去看力河!”随着力广播的一句召唤,一群人依次从车上走下来。桂芝看到力广播第一个走下车,接着慧珍和董娜母女、姬玉和姬络父子、力二磊和他的女友林璐璐,马小娟、马戈,一个个脸上堆满微笑,他们是村里出国旅游的一行人。

桂芝在和力广播通话中,早已得知村里一行人出国旅游的事。他们在力广播启程后第三天出发,当时保密工作做得好,他们想给力广播父子一个惊喜,但害怕桂芝知道了漏风,大家就商量悄悄行动。力广播身材清瘦矮小,身穿花格子西服,脖子上吊着根领带,不知什么时候又戴上了绅士帽子。他笑嘻嘻地向潘桂芝道:“怎么样,像不像华侨?”桂芝正要说话,忽然一双手蒙住她的眼睛。人丛中慧珍问道:“桂芝,你猜是谁?”桂芝激动地大叫一声,“振子!”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两行泪珠瞬间在脸上滚落。一群人先是迷惑,看到桂芝竟是乐哭的,接着都“哈哈”、“嘻嘻”大笑起来。

力振挽着母亲潘桂芝的手上车,中巴车载着一车人一路欢叫招摇,到村部的小广场上停下。村部建在先前的姬庄,村部的广场不知何时起,被村里人习惯称作“机场”。马戈的母亲靳彩霞早带着村里一群人在那里迎候。马小娟接过丈夫“犟驴”马永北献上的鲜花,乐得合不拢嘴。

力广播的儿子力振出国留学回来了。这个消息迅速在力河洼传开,“头条效应”不亚于几个月前力广播宣布自己要出国。当晚,村医靳彩霞做东,在路边马瑜家的“农家乐”饭馆摆上两桌,宴请力振海外归来和出国旅行的一行人。“海归”力振一时成为全村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

马永北识字不多,不知道别人嘴里说的“海归”是什么意思,在酒桌上没好问。散席后,马永北跟在力广播的后面,打了个酒嗝,摸摸光秃秃的败顶,问道:“广播哥,‘海龟’是啥意思?这也太难听了吧?”力广播得意地炫耀说:“永北,你只知道侍弄鱼虾,‘海归’呢那是个荣誉称号。也难怪,亚洲杯、世界杯你从来没看过,海归球员可厉害。”力广播对足球感兴趣,原因是受到老同学董小满影响。董小满爱看足球比赛,力广播到董小满家串门,经常看到他坐在电视机前一看半天。力广播开始看不懂,认为董小满当上干部整天神经紧张,看球赛也许是放松身心。

马永北道:“什么咱不懂,咱们来打个赌,你看咱懂不懂!”力广播笑了,道:“咱不跟你争,也不跟你打赌,咱争不过你。”马永北平时不爱说话,但酒后话多。马永北继续道:“‘喇叭’,这么一说,你家力振应该超过永余家那两个!”力广播道:“人家永余跟前大儿子马滕,研究生都毕业了,学的还是医学。小儿子马健在省城读理工大学。两人比咱力振厉害。”马永北道:“不管怎么着,力振也是留洋回来,他们怎好比?反正咱不巴望看到姓马家的人冒泡。”

力广播对马永北的偏见感到好笑,但很是理解马永北。马永北是马小娟的丈夫,早年是上门女婿,本名叫邹学北,村上人都认为他脾气倔,加上他自认为上门女婿招人看不起,感到处处受到马家人压制,与马姓家族的人家都处不来。十多年前,老人过世后,马永北就从马庄搬到庄西头一块空地上,开始单门独户“领门头”。有人劝他把名字改回去,他说当初是自己愿意把姓弄丢了,现在怎么有脸找回来?他在屋前立了根旗杆,升了面彩旗挂在竿上,号称“驴庄”,自称姓“驴”。

力河是洪泽湖上游名不见经传的小支流。力河岸边,有一个两千多口人的村庄叫力河洼,住着力、马、姬、董四个家族,早些年是四个大的自然庄。“西头大马庄,东头小姬庄,董庄力庄亮汪汪。”年上,“亮汪汪”的董庄力庄,由于夹在村庄中间,位处力河怀抱里,在村庄规划和合并中,马庄门户大,不愿拆,也不愿收揽,最后,支书所在的董庄、村主任所在的力庄带头拆迁,一起集中搬迁到村东头的小姬庄。一栋栋崭新整齐的农家小院,特别美丽养眼。

力河洼是水边的村庄,鱼米把一代代人养得滋润鲜活。董小满是力河洼的村支书。早饭时,董小满、老婆闵慧珍和女儿董娜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边吃边聊。董娜夜晚加班赶一份材料,起床较晚,洗漱后径直坐到桌前自顾吃饭。慧珍对女儿笑着道:“你看今天早晨,太阳打哪儿出来?”董娜停住正在夹菜的筷子,不解地回应着母亲:“老妈,您这趟国一出,讲话好让人不懂。”董小满道:“什么不懂,某些人还不是歪心眼讲咱。”慧珍道:“知道对号入座就好,娜娜,你看大书记,他这身行头!”

董娜这才注意到,董小满的身上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那是慧珍和董娜母女出国,在国外为他置办的。为了这身西装,董娜和母亲很费了一番心思。慧珍当时想为丈夫买的东西很多,董娜对她道,“老妈,这是坐飞机,瓶瓶罐罐就不要带了,你看老爸最缺什么?”慧珍想到丈夫这么多年,身上总是两件上身不下身的夹克衫,就说,“给他买身西装吧,孬好也算出国做个纪念。”母女俩一拍即合,最后,董娜为董小满挑了一件带竖条纹的深色西装。西装带回家,董小满说什么也不愿意穿上身,害怕别人说他“烧不熟”。董娜劝道:“董书记,您看人家广播叔,穿上西装多洋气。您孬好还代表力河洼的形象,穿那件破夹克就能‘烧熟’?”慧珍在一边也劝道:“瞧你这个倔脾气,马上能赶上永北,这可是闺女花她两个月工资给你买的。”董娜是村里的大学生新村干,年后刚分配到村里工作。本来第一个月领工资,她就要为父母亲买件礼物。因为一直忙着村里迎接新农村“示范点”观摩,董娜就将一番心意藏在心底。观摩结束,董娜看着工资卡上几个月攒下的一万多元,就催生了想陪母亲出国旅游的想法。在她的筹划下,她们母女与村里一行人跟着旅行社,紧跟在力广播后面也出国游览了一趟。陪母亲出国算是董娜送给慧珍的礼物,精心买一件西装,则是她特意送给父亲董小满的纪念。

董娜上下端详董小满,说:“老爸这身衣服穿的……”慧珍听董娜的语气,直望她使眼色。慧珍听说董小满要到镇上开会,好说歹说才劝他将西装穿上身,她害怕女儿说一句不中听的褒弹话,把事情搞黄了。董小满被董娜的话吸引,接话道:“怎么样?不伦不类,不靠谱!”董娜“呵呵”笑了,道:“老爸这身衣服穿的……简直酷毙了!”

董娜的话音刚落,一个人悄悄跨进门来:“什么酷毙,咱来瞧瞧大书记又拿什么贿赂!”慧珍和董娜抬眼一看,进屋来的人是村部旁边开超市的姬玉。姬玉宽脸大耳,身材肥胖,因为腿稍微有点跛,平时害怕招人注意,走路反而轻手轻脚,直到走进屋里说话,慧珍一家方才看到他进来。

慧珍望姬玉笑着说:“哎呦,是‘有才’啊,你今个怎有空来串门?”姬玉在村里口才好,擅长编段子,一村男女老少的外号,差不多都是他起的。村里人喊惯了他“姬有才”,他也乐意接受。姬玉听了慧珍的话,对答道:“现在被姬络那熊孩子捣鼓的,他开了网店,一出手就雇了两个城里的小青年,咱都快要下岗了,怎还没有空?”董娜说:“好啊,‘有才’叔,你们家生意大了,现在都做到天南海北。”慧珍道:“看整天忙得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苦那么多钱干嘛?”姬玉知道慧珍这是关心他,就自我解嘲道:“枯藤老树昏鸦,挣钱还不够花。不是寡人孤家,儿子还要去拉。”

董小满因为要到镇上开会,看姬玉似乎有话想对他说,就道:“淘宝店的补贴,已经到了镇里,很快就要下来,你让会计再跟财政所催一催。”姬玉说:“哦,今天来不是和你说这事,咱是想和你聊家私。”董小满想到前不久开会迟到挨罚,就抓紧撂下饭碗,站起身。姬玉看董小满一身西装笔挺的样子,赞道:“嘿,好靓,这才像咱们力河洼的带头大哥。”董小满听了姬玉也称赞他这身装扮,心中才稍微踏实一些,本想重新换穿夹克衫的念头这才作罢。待他走到院子里,准备推他那辆破旧的电瓶车,姬玉冲屋里慧珍开涮说:“‘向日葵’,你这个财政部长是怎么当的?书记这身西装好是好,不过这辆老爷车早该要换了!你看,靳医生说的一点不错,他这辆电瓶车,除了喇叭不响,还有什么地方不响?”

“向日葵”是姬玉给慧珍起的外号,他说慧珍整天脸上不知怎么那么多笑容,一张圆脸见到谁都是笑嘻嘻的。董小满想着赶会,也没有心思计较姬玉的话,只顾推他的车子。忽然听姬玉笑道:“好了,书记这辆‘宝马’和咱换吧!”这时,慧珍和董娜也放下饭碗,从饭桌边走出来。慧珍说:“小满,你就不要推你的老爷车了,闺女已经给你买好了新车。”董娜上前拉着董小满的手,将他一直拉到门外,只见一辆崭新的电动车放在门前。董小满道:“开什么玩笑,这不是你‘有才’叔的车吗?”姬玉哈哈大笑:“骑去吧,这是董娜托姬络在网上买的,昨晚刚到的货,一早晨董娜就催着姬络快送过来。咱因为想跟你说两句,就由咱先享用了一下书记的专座。”

董小满这才不客气地试骑了一下。姬玉看董小满急着想上车赶路,屁颠颠地跟在他后面,道:“书记慢点,慢点,咱就跟你说几句话。”

力广播本是个“溜门精”,一连十多天没有到董小满家串门。自打儿子留学归来,一家人一直沉浸在团聚的兴奋中。由于频繁的应酬吃请,力广播宛如个经纪人,上班回来就是安排饭局,整天忙得团团转。随着村里人羡慕的眼神慢慢变淡,力广播这才冷静下来思考“海归”儿子的未来,再不会像从前自己考大学那会,指望公家能安排好个“铁饭碗”。儿子早早起来,在书房上网看新闻。力广播由于晚上酒喝得偏高,心中还在难受,从河沟里倒地笼回来,转身在门前转了几个来回,心里在琢磨儿子的事情。听儿子的口风,他已经托同学在上海一家律师事务所找了一份工作。但这离力广播的设想相差太远,儿子一直品学兼优,又出国留学几年,怎么也是个“香饽饽”,坐在家都应该有功名掉在头上。

家庭的幸福往往归结为有个好女人。主妇桂芝心灵手巧,厨艺更是让力家几代人倾倒。就在力广播瞎转悠时,妻子已经将丰盛的早餐摆满桌子,在院中大声喊他和儿子吃早饭。力广播懒洋洋地答应一声,“慢字慢调”说:“淡定淡定!怎么早饭越来越提前了?”力广播的口头禅爱说“淡定”,桂芝道:“你看你自己几时淡定了?爷都坐在桌前半天,你们俩少辈倒难伺候。儿子昨天不是交待,今天要去城里,你又要上班,还不一起吃!”

一家四口人坐到桌前。力广播的父亲力光耀七十多岁,身体还很硬朗。当地老一辈的人爱跟父亲喊“爷”,却跟爷爷喊“爹”。早餐的桌子放在院中的石榴树旁,一树个头饱满的石榴已经长有八成熟。力振说喜欢在院子中吃饭,桂芝早餐时顿顿都将餐桌移到院子中。力振尽管在外读书多年,但对村中的陈年旧事记得清楚,好奇村里的每件事情,爱缠着母亲和爷爷“谈闲”,听他们说村里的张家长李家短。桂芝和公公已经连续说了十几天“闲”,自己肚里早就没有多少故事可讲,就望着力广播责怪道:“你白担了个‘喇叭’的名声,在外面看你传播这传播那,怎么在家,就成个哑广播!”力广播哆哆嘴,想将姬络开淘宝店的事讲给力振听。正在这时,村西头的马长科拄着个拐杖跨进门来。

马长科六十多岁,外号叫“科长”,他是村中的老上访户。成为老上访户的原因,是因为两个儿子马春宝、马秋宝没有一个孝顺。老伴已经过世,他一直想吃低保,但按照政策,两个儿子在村里人眼中都富得流油,他的条件就不够格。马长科将一腔怨气撒到村干部身上,同时也为了获得镇上信访办私下里的“维稳”照顾,就将村两委和支书董小满告了多年,但最终都是查无实据。最近,董小满在他生病期间专门登门看望,与他掏心窝子说了一晚上的话。董娜隔三差五帮他洗衣做饭,他多少有点感动,思来想去董小满和这任村两委干部,还真没有多少毛病可抓,实在不好意思再告董小满,于是又寻思起诉两个儿子。马长科从开超市的姬玉口中打听到,力振学的是法律,就上门想请力振帮他出主意。

力广播听明白马长科的来意,担心力振插手后得罪他的两个儿子,未待力振开口,急着对马长科道:“他‘科长’哥你看你,什么人都能告,哪有告儿子的?你告儿子的话,儿媳妇不撕烂你的嘴。咱听说小满已经在想办法,他们村干部每年准备捐款,帮你解决困难。”

马长科长叹一声,道:“养儿防老,咱又不是没有儿子,法律条文咱都钻研了,咱现在是下定决心要给两个龟孙子一点教训。他们不给咱吃喝,咱偏要他们养活!”力振说:“‘科长’大哥的事,其实很好办,就到法院起诉他们!”马长科还要问,力广播道:“这样吧,振子刚回来不了解情况,科长你的事,咱帮你参考。”马长科说:“那咱就不耽误你们时间,还要拜托留学生帮帮咱。咱不信,‘海归’还斗不过两个畜生!”桂芝起身送马长科离去,嘀咕说:“春宝秋宝兄弟,小时候对别人挺客气,谁想对自己老的却这么狠心!”

中午,慧珍将午饭做好后,一个人坐在桌边,将一麻袋半成品手套倒出来,边干活边等。这是力广播帮他在园区厂子里联系的活,力广播知道她家里丈夫女儿要她保障离不开,董小满碍于面子也不热心给慧珍找活干。董娜在电话中告诉慧珍,说她在镇上碰到几个同批的新村干,中午不回了。董小满在电话里说马上到家,电话打过二十分钟,慧珍才听到门口电瓶车的喇叭声。

慧珍冲着门外说:“别炫了,有闺女给你架势,这下可听到车子喇叭响了。”董小满本想让慧珍再看看自己穿西装骑车的风采,听了慧珍吆喝,赶忙走进家门。慧珍埋怨道:“现在开会不是都变短了吗?在哪里磨叽呢,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董小满心中高兴,因为穿上一身新装,尽管坐在人群中,还是被镇党委裴书记一眼看见。临到裴书记讲话,他借题发挥,从董小满的西装说起,把力河洼近年来变化大加表扬。

董小满想将受表扬的事说给慧珍听,又怕她取笑,就道:“还不是为‘有才’多事,打弯打大,才回来迟了。”慧珍问:“姬玉早晨鬼头鬼脑,他和你说什么事来着?”董小满洗了把手,坐到饭桌前,道:“‘有才’这人真有才,他是让咱做月老呢!”慧珍听了笑了,说:“你老脸紧绷的,能给人说什么媒?”董小满道:“河西姬玉姐姐家有个女儿,今年不是刚分配在县中教书嘛,他受姐姐托付,想将广播家力振介绍给他外甥女。”慧珍吃惊道:“ 那你怎么说?”董小满道:“这个‘有才’,他说自己和广播说呢,怕广播拂他面子尴尬,知道广播和咱说得来,就央请咱问问广播的意思。”慧珍问:“那你和广播说了吗?”董小满道:“这不,路上咱遇到广播下班回来,就顺便将姬玉的话向他转达了。”慧珍问:“那广播是怎么答复你的?”董小满道:“他说孩子刚回来,还没和他交流,他表示已经知道了。不过,他对咱说,好不容易奋斗到城里,还在农村找什么?哎,广播这个人,这么多年对城市还是那么向往!”慧珍听董小满说完,用筷子抵着董小满脑袋道:“这事怎不和咱商量?你这是坑害自家闺女哩!”

董小满很是不解,道:“那不是成人之美做好事嘛,你这话又从何说起?” 慧珍反问说:“董小满,咱还未来得及告诉你,你知道力振这次为什么回来?”董小满道:“那还不是广播一张嘴说的,这孩子孝顺,桂芝又有偏头痛毛病,孩子心疼母亲身体。”慧珍道:“本来咱不想说,咱是向娜娜拉过勾保证过。力振那孩子,原来早和咱们闺女好上了。是娜娜和他网上聊天,又亲自出国劝他回来的。”董小满不禁愣住了,一口米饭噎得他喘不过气来。

世上的婚姻大概都一个样,无非是结婚过日子,而每个人的爱情经历却各不相同。董娜和力振的恋爱羞涩而隐蔽。力振吃了早饭,径直出了家门。潘桂芝看着他向村西头走去,问道:“你不去东头村部坐公交车,往西头去干嘛?”力振回答道:“我去瞧瞧二磊哥,或许能搭他顺便车。”力二磊是力振的本家堂哥,在上海打工带了个女朋友林璐璐回来,不久前和慧珍、董娜等一行人出国旅游,和力振混得热。

在力河的西码头,停着一艘快艇。董娜戴着墨镜,穿着一身漂亮的秋装,身上套着个红色的救生衣,站在船头。看到力振走过来,董娜急忙跳上岸,将力振拉上船。董娜道:“怎么样,力河变化大吧?这是镇上为了发展乡村旅游,筹备将开通的水上线路,直达城里。现在还没宣传,村里都还不知道。开发商是我一个好朋友的老爸,今天我们可是首次试乘。”原来,力振是听从董娜的意见,回国准备参加全省司法系统的公招。为了备考,力振联系了在法院刚工作的一个同学,想当面进行一些咨询。董娜进城,一是好久没有和力振呆在一起说话;另一个目的,她想到旅游局找她一位同学的父亲,请他帮助力河洼做乡村旅游规划。

力河像一条圣洁的绸带呈现在面前。置身在力河的怀抱,力振被眼前的美景陶醉。随着马达声响起,快艇突然像一支离弦的箭向前疾冲。霎时,清风扑面,浪花四溅。董娜笑着说:“怎么样?还够保密吧?”力振道:“这又何必,我们又不是小孩。只要你同意,我会向全世界宣布。”董娜瞧了一眼驾驶舱中的船工,马达声已掩盖了她和力振的对话,她害羞地问道:“宣布什么?”力振的脸也红了,鼓足勇气说:“我要宣布,我爱你!”董娜白净的脸顿时布满红晕,不好意思地道:“去,到底是在国外混过,脸皮就是厚!还是缓一下吧,现在广播叔和桂芝婶都不知道,还不晓得他们什么态度。”

晚饭时,桂芝接到儿子的电话,说是同学不让走。中午执行禁酒令没有饮酒,晚上法院的同学非要招呼几位高中同学来陪他喝几杯,可能要迟点回家。力广播傍晚下班早,因为想到河沟里还有捉黄鳝泥鳅的地笼没有取回,就没有在村部打弯和姬玉下棋。靠水吃水,力河养活无数的鱼虾水货,力广播从小就擅长逮鱼摸虾。自从打工回来,上班之余,他又拾掇起从前的手艺,搞些外快补贴家用。力广播兴奋地提着满满一网兜泥鳅回家,老父亲力光耀坐在石榴树下,正在用竹梭修补坏掉的地笼。本来,力广播以为儿子要回家吃饭,特地下厨房亲自动手烧了几个拿手菜。听到桂芝在电话中和儿子对话,他甩甩手,用围裙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道:“可惜了,可惜了!”

桂芝道:“什么可惜了?”力广播拿过自己的手机,道:“可惜了几个小菜,请‘有才’过来喝两杯吧!”力广播中午听了董小满对他说的话,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桂芝,一下午自己都在心中盘算。这个姬玉,号称“铁嘴”,又经常和自己下棋,有什么话不能说?偏要拐弯抹角请董小满传话。力广播在心里掂量,他总是深有考虑。而自己,简单的一句驳了他面子,一定会让姬玉很有看法。力广播在心里琢磨,是否有必要和他当面沟通。于是,他想到把姬玉请到家中喝上两杯,在酒桌上消融隔阂。

力广播拿过手机,忽然又对桂芝说:“还是你请他,咱请他,万一他真的有事,碍不过咱的面子就为难他了。你就说冰箱电路坏了,请他过来看一看。”姬玉在村里是个“万事通”,修水修电、修船用马达和手扶拖拉机,样样精通。桂芝知道丈夫恰恰是心虚,怕姬玉推辞不给他面子,就拿起手机给姬玉打电话。

十几分钟后,姬玉骑着个电动车过来了,他在车篮里还带了两瓶酒。姬玉将电动车轻轻放好,蹑手蹑脚走进力广播家的院子。力广播心里已经设计好了,如何轻巧地向姬玉解释,让他消除疑心和误会。力广播不知姬玉是否会登门到来,埋怨潘桂芝道:“‘有才’到底还来不来?你怎么不把话说死!”桂芝道:“你会说话,可你又不说,他说除非你请他,他才过来。”力广播一看妻子说话急了,笑着道:“淡定淡定!”两人正在一句一句磨牙,忽听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念道:“锄禾日当午,不如抢钱苦。对着破手机,一戳一下午。问咱抢多少,总共两块五。一查流量费,花了二十五。”力广播和桂芝抬眼一看,姬玉已经站在他们身边。

桂芝说:“‘有才’,你又新编什么段子?”姬玉挺着他的大肚子,道:“刚和儿子学会了‘抢红包’,玩了一下午微信。正愁没人一起喝酒。”桂芝说:“坑死,你来就来,怕咱们家没酒招待你?”姬玉道:“哪里,这是儿子教咱在网上购物,刚到的处女作,拿过来秀一秀,一起陪你家光耀爷品尝。”力广播请姬玉坐在父亲左首,自己和桂芝下首作陪。下午,董小满到村部有事碰见姬玉,已经将力广播的意见告诉了他。姬玉在心中揣摩力广播此次请他来喝酒的用意,难道这个广播又回心转意了不成?脸上却不动神色,问道:“哎,怎么力振不在家?”桂芝刚要回答,力广播抢着答道:“力振么,这孩子上城里去了。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虽然在国外混了一圈,回来还得重新起步。现在咱让他什么都不考虑,一门心思找工作。”姬玉听出了力广播的弦外之音,心里笑道:“这个滑泥鳅,这不是故意说给咱听?请咱来,感情还是怕咱恼恨他不给面子。”

姬玉知道赴宴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就笑着说:“‘咱骄傲’,你挨晚怎不弯过去杀两盘?咱发现你出了趟国,棋艺长进了,最近有点不大乐意带咱玩啊。”力广播在园区的厂子里当保安,本来,全村人都喊他“喇叭”、“广播”,但有人见他穿上保安服,就爱拿他这一身行头说笑。他对付众人的说笑,喜欢说小品里的台词“咱骄傲”,姬玉就给他起了个新的外号“咱骄傲”。桂芝接过姬玉亲自启封的新酒,给公公面前的杯子斟满,又接着给姬玉斟酒,向他道:“‘有才’,怎么又给广播换称呼!”姬玉和力光耀碰了一下酒杯,一口干掉后咂嘴回味片刻,说:“怎么,光耀爷在这,你们讲讲,咱起的外号哪个差?最近,咱还准备给自己换个名号哩。”

“‘有才’,你又叫有才,又叫‘铁嘴’,都响当当的,难道你还想当教授?”姬玉正与力广播一家喝着谈着,这时,一个人跨进门来。几人拿眼一瞧,原来是马永北“溜门”来了。桂芝赶快搬过一张凳子,请马永北加入饭局。姬玉听马永北说自己吃过了,与桂芝还在客气推让,就望着他道:“你这头‘犟驴’,不要任性了,赶快坐下”。马永北这才老老实实坐到桌前。姬玉夹了条泥鳅放到马永北面前,关切说:“永北,尝尝‘咱骄傲’的手艺,这才是小鲜肉哩!”说完,眉头一皱,补充道:“哎,永北这人你太倔,不如就喊你‘任性’好了。”

马永北加入后,首先他向力广播的父亲力光耀敬酒。他到力广播家来,是想打听村里是否还要拆迁。他虽然自封自己住的地方为“驴庄”,但行政归属还是马庄。马永北和力光耀碰过酒杯,将姬玉夹给他的泥鳅放入口中。姬玉道:“永北,吃草鱼你能吐出整个鱼骨架,吃泥鳅你还能吗?”马永北拿眼望了他一下,不久,一条泥鳅的整骨架被他从嘴里吐出来,骨架上没有一点皮肉。力广播道:“永北这一手绝了,他吃螃蟹也是高手,依咱看,今年的螃蟹节一定要报名参加,去拿个金奖。”马永北得意地笑了,道:“你看,咱们力河洼就是好,吃什么都新鲜。”

力广播道:“好是好,但毕竟是农村,没有城市里的条件齐全,你看这几年,城市发展多块。”马永北道:“广播,你不要迷信城市,按咱说,还是农村发展快。你看,你们力庄,还有董庄都发展没有了。”力广播道:“不管怎么说,农村发展不过城市,将来发展的方向就是消灭农村,壮大城市。”马永北道:“咱看未必,将来城里有钱人,说不准又回到农村住哩,农村的空气多好。”力广播道:“农村绝对不能和城市比。你看咱们农村稍微出个人才,就飞走了,剩下的就是老老少少。大学里也没看见真正设个农村种地专业的。说不准,咱们力河洼十年以后村庄就没了。”马永北道:“咱看未必,要是还在呢?你敢赌什么?”

姬玉见力广播和马永北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就打断他们的争论,继续侃他的“网经”说:“广播,你们别争,有这劲头还不如多上网。”见力广播专注地听他说话,姬玉继续道:“现在政府提的‘互联网+’真是好,咱家那小子姬络,不是开了个淘宝店嘛,开始咱也认为他是瞎折腾,图个自己上网方便落个玩。现在看来,还是咱们这把年纪的人落伍了。”桂芝插话问道:“开淘宝有好几个月了吧,利润能有多大?”姬玉板起他那张宽脸,装腔作势说:“这个嘛,本来是商业秘密,一般人咱可不告诉。这么跟你们说吧,现在已经赚了不低于三个五位数。”见马永北不相信,姬玉道:“永北,你是想打赌是吧!要赌你肯定输定了,咱今天不让你吃这个亏。现在城市人怪得很,你别看这农村开淘宝,有田野作背景,把鸡蛋、花生、咸鱼什么土产品,弄个图片发到网上,他们就肯认。最近,还有不少加工大户主动送样品过来呢。”说着,姬玉掏出手机,将盘子里槐花炒鸡蛋、红烧泥鳅、黄花鱼炒青椒几盘菜一个个拍了照片。

姬玉欣赏着手机上的照片,口中说:“生活想要好、赶紧上淘宝,致富靠劳动、持家靠京东,老乡见老乡、购物去当当。”桂芝和马永北听得眼睛发呆。桂芝道:“拍的什么东西,给咱看看。”姬玉道:“手机里有隐私,岂能随便给你看!”桂芝道:“别跩了,手机里又没有藏美女。”姬玉咧嘴笑了,收好手机,和力广播碰了下杯子,道:“广播,不瞒你说,那小棋下的,咱也是没多少兴趣了。网上趣事多着呢,买卖、聊天,什么事不能做!发帖你不会吧?待明天咱教你也起个网名,没事发个帖子乐呵。”姬玉端起杯子,与桂芝又碰了一杯酒,道:“桂芝,看到你,才想起来对不住你。”桂芝说:“你整天满嘴臭哄哄,口里亏欠人不知多少,何止对不住咱!”姬玉道:“可不是,这一村人都有个诨号,咱至今就没想到给你也叫上一个。” 桂芝说:“你这个‘呱嗒经’,拿咱开什么玩笑!”姬玉奸笑道:“就喊你‘贵人’吧,你看,一家几代人,哪个不是过你日子!“桂芝听姬玉赞她,笑着问道:“‘有才’,那你刚才说,你打算给自己起个什么新名?”姬玉说:“‘有才’这个名字,你们不觉过时了吗?现在我喜欢别人叫咱‘群主’。”

这一顿酒,姬玉大谈特谈网事,只把力广播听得目瞪口呆。他见姬玉的酒已经喝到八成,就在心里寻思,如何赶在儿子回来前,把自己暂时不想考虑儿子婚事的想法,再向姬玉解释一番。正在这时,忽然传来“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声,这阵鞭炮声一直持续响了有半个小时。马永北说:“广播,你是消息通,这是谁家遇的好事,力河洼开天辟地,还没有炸过这么长的鞭!”力广播道:“今天是卫生室杨彩霞的结婚纪念日。哦,不对,听声音好像是西边的。跑不了是二磊那孩子干的,他家女儿小溪流今天应该是满七周岁生日。”马永北说:“广播,你这什么脑袋,二二五五的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姬玉道:“‘咱骄傲’厉害着哩,村里哪家电视是什么牌子、男人私房钱放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力广播听了夸奖,得意地夹了块菜送进嘴里,道:“哦,二磊这孩子,前几天到地震灾区去当志愿者,回来听说又去红十字会捐了好几万。这鞭也可能是他朋友为他放的。”姬玉满嘴酒气,眯着眼,笑道:“如果这样,那就是有人来为他‘点赞’。”

放长鞭的人果然是力二磊。惊天动地的爆竹声响过,五彩缤纷的礼花又开始在村庄的上空绽放。董娜和力振在城里分头活动结束后,二人会合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离村部还有一里路的地方,董娜吩咐出租车师傅将车停下,力振道:“这离村里不还有一段嘛,你这是想省你那五毛钱呀?”董娜的心里担心的是,坐出租车惹眼容易被村里人看到,嘴上却道:“哪像你,离开家就把力河忘了,这么好的空气,沿力河走两步吧!”正在这时,鞭炮声大作,力振问:“这是谁家遇到的喜事,这个鞭炸的!”董娜道:“你让我说是哪家,我倒真说不准,现在外出打工的人渐渐都回来,衩包里都鼓鼓的,哪家都能突然冒出个大喜事。”董娜正在考虑两人如何交叉时间溜进村里,远远看到在村部跳广场舞的人群停下来散开,很多人纷纷赶往放礼花的地方看热闹,就对力振说:“快走,正好我们分开,你走在前面也瞧热闹去,我到姬络的店里,请他帮我淘几样化妆品。”

力二磊放鞭,是因为他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他要寻找一个方式,宣泄自己的快乐和幸福。村里流转的一大片水产养殖塘口,被一个外地姓金的老板承包搞渔场。这个金老板因为想与人合伙经营房地产,就想把渔场转手盘掉。力二磊回到村里几个月,本来自己在外打工几年,银行卡上已经有了不少的一笔钱,看到自己的爷爷老了,可爷爷还帮着自己带他与前妻生下的女儿,忽然就恋家不想出去。力二磊的哥哥力大磊,很早就与人在外做生意。为了扶持弟弟,也为了弟弟能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力大磊给力二磊又汇过来一笔钱。力二磊想想几年前过的苦日子,忽然间手里有了这么多钱,却猛地开始心慌意乱起来。他陆续买了轿车和家中一应电器,在城里又买了一处楼房,身上披金戴银,名牌衣服也都穿腻了,整天和朋友大吃大喝,正愁手中的钱不知怎么花。力二磊带着女友林璐璐从灾区回来,董娜在村部碰见他,听他聊了一会当志愿者的经历,就顺便帮他牵了个线,告诉他外地人老金想卖渔场的信息。于是力二磊就与金老板商谈买他的渔场。

为了祝贺洽谈圆满成功,力二磊在城里杨毛嘴大酒店请金老板和几个朋友喝酒。这时,坐在他身边的林璐璐将手机递给他,给他看股市行情,没想到刚买的股票赚进了十几万。散了饭局,力二磊操着他自认为标准的普通话,对林璐璐说:“璐璐,双喜临门,你说该怎么祝贺一番?”林二磊在外面打工多年,喜欢说普通话,但他的普通话前半句说得还勉强,后半句往往就露馅,说出的是力河洼的土话。林璐璐道:“二磊,你回到家,以后说话可得注意,村上不少人已经喜欢学你说话。刚才你说什么,这也吃过喝过唱过,还能要怎么祝贺?”力二磊喷着酒嗝,向正在开车的林璐璐脸上狠狠吻了一口,道:“那,那咱正式向你求婚,咱们明天就把婚事办了。”力二磊兄弟二人,父母去世早,是爷爷一手拉扯大。力二磊的前妻叫陆小美,结婚后因嫌弃力二磊家穷,在女儿周岁后外出打工,跟一个小老板跑了。林璐璐是力二磊在上海打工时认识的。那时,力二磊在浴室的活一得空,爱到一家美食店吃夜宵。林璐璐是收银员,力二磊每次埋单时喜欢与林璐璐闲聊几句,一来二去,二人就恋上了。林璐璐将车子减速慢下来,停到路边,道:“二磊,我不是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嘛,我们现在虽然住一起,跟结婚没什么分别,可是我是跟家里是有过承诺的。他们将拆迁赔偿的钱分了一半给我,是想让我帮助你创业,不混个人模狗样,我是没有脸面办什么婚礼。”林璐璐对她的第一次婚姻心有余悸,结婚半年后,因男人是个败家精,俩人就分道扬镳了,因此对婚姻一直很小心。力二磊道:“你说说,咱们现在的钱,差不多也够你花销的吧?起码办个体体面面的婚礼,应该不成问题!”林璐璐道:“二磊,不瞒你说,你不要认为,是你几个电话几个短信迷住了我。我看上你,是因为你打工能吃苦,还有那次你在公园下水救人,你勇敢,做好事后悄悄走了不图回报。我原以为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没想到你只满足于穿金戴银和吃吃喝喝。”力二磊不吭声了,他一直不知道林璐璐心中爱上自己的秘密,奋勇救人当时现场有好多人围观,可自己都不认识,这件事他只在私下里和一个搓背的哥们吹嘘过,并没有多少熟悉的人知道这件事,想来定是林璐璐当天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了这一幕。力二磊心想看来做好事是有回报的。听了林璐璐一番气势如山的训话,他脑子顿时清醒许多,说:“哎呦,差点忘了,今天是闺女小溪流的生日。三喜临门,乘着鞭炮店没关门,咱赶快买挂鞭去!”

姬玉、马永北和力广播家三口人边吃边聊,小酒一直喝到鞭炮声结束。姬玉道:“广播,你看看,咱给二磊这孩子起的外号能错吗?这孩子就是爱‘烧’图好看”。桂芝道:“你说的那个‘土豪’,就是这个意思啊!”

力二磊的钱没有白花,他放的长鞭,给村庄每个人留下了恒久的记忆。那是第二天中午,马长科在姬玉家的超市买方便面,炫耀说,“嗬,这个二磊,真是个舍得花钱的主,光是咱早晨在他家门前扫起的纸屑,就卖了二十多元。”

力二磊家的门前,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群。力二磊的爷爷力光明,已经九十多岁,因为不满孙子的奢侈招摇,早早躲到屋里去了。力二磊和林璐璐忙着端茶倒水,招呼看热闹的人们到院子里坐。待到鞭炮声安歇,天空礼花散尽,人群逐渐离去,力二磊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头。他乘着酒兴,舞动生疏的笔墨,他要把林璐璐的交待,结合自己考虑的几件事情一一写在纸上,准备付诸实施。

力二磊要干的第一件事是装酷。第二天一早,林璐璐还沉浸在梦乡,力二磊就开着他的“宝马”进城了。午饭前,力二磊回来了,站到林璐璐的面前,笑着说:“璐璐,你看哥有没有什么变化?”林璐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差点认不出来。力二磊的头发做了个很酷的造型,脖子和手腕上,分别套上了小指粗的黄金项链和手链,脸上卡着一副平光眼镜,一只黑色皮包夹在腋下。林璐璐道:“臭美,那条金链不是刚被你扔掉了吗?什么时候你就改不掉死要好看的毛病。”力二磊道:“昨天和老金谈判时,咱就在心下恼恨自己脑子死,你以为那些穿金戴银的人,都是做给自己看?不这样拾掇,人家就瞧不上。人是衣服马是鞍啊!”见林璐璐伸出舌头鄙视,力二磊从包里又拿出两只小指粗的金手镯帮着戴到她的手腕上,笑道:“还不要说,女秘书的装扮更重要!”

林二磊要干的第二件事是招兵。渔场随着老金的离去,除了两个本地的技术员,几个跟随他的管理人员都走了。力二磊感到迫在眉睫的事情是为渔场招人,他进城的另一个目的,是到一家广告公司打招聘广告。

力二磊的渔场需要招聘五名管理和营销人员。没想到,广告发布出去后,四面八方报名的人有十多个。林璐璐对力二磊说:“怎么冒出这么多人,这下怎么办?”力二磊面子上最是贪图好看,一拍巴掌,高兴地道:“有人气,好事啊!”

村部的广场上,摆着两张条形桌,广场上围满了人群。力二磊决定公开招聘择优录用报名人员。为了体现他说的“高大上”,力二磊专门邀请董娜、力振、姬络、会计马长安和自己共同担任评委。力二磊坐在正中,马长安和力振坐在他的左侧,董娜因为不好意思和力振坐在一起,怕村里人看出来,故意选在姬络的身旁坐下来。依照力二磊的创意,面试考题除了自我介绍,就是回答他的提问。

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第一个走上台。小青年介绍说他姓罗,叫罗满仓,家是本镇萝卜李村的,职中未毕业下来,和父亲在外打了两年工,因为想家不想出去了。力二磊开始操着他特有的普通话和罗满仓一问一答。“如果渔场不景气,一个月不给你工资怎么办?”“没事,应该和场子共渡难关。”“三个月不给工资呢?”“咱家在本地,生活没问题,与渔场共患难。”“半年呢?”“平时咱老爸常往家里打钱,钱不要紧,关键是事业……”“那一年都不给你工资呢?”“那咱就习惯了,不给就不给吧。”罗满仓和力二磊的一番对答,惹得另外几个评委和围观的人群都乐了。马小娟向身旁的姬玉悄悄道:“‘群主哥’,您看这小青年能录用吗?”姬玉小声笑道:“脑子没毛病吧,纯粹‘愣头青’一枚,不图钱打工干什么,太不实诚。”

接下来,一连是几个城里来的应聘者。或者拥有营销经验,或者拿出大专院校的文凭。力二磊又用同样的问题面试。几人都是“嘻嘻”笑了,不约而同问道:“力总,你不是和我们开玩笑吧?发不出工资,我们靠什么养家!”

轮到一位小姑娘面试。姑娘自我介绍姓蔡,叫蔡小青。她父母亲长年重病缠身,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为了照应家庭,暑假高中毕业执意不再上学,在园区的工厂里刚找个工作,因为要上夜班影响照顾母亲,听到力二磊的渔场招人就前来应聘。董娜上下打量着小姑娘,说:“小青,你不要紧张啊!”蔡小青道:“我不紧张。”董娜又说:“你真的不要紧张,只是和力总聊聊而已。”蔡小青莫名其妙地说:“我真的没有紧张啊!”姬络重复道:“你真的不紧张?”蔡小青白净的小鼻子上渗出汗珠,道:“我真的不紧张。”力二磊笑了,道:“好啦,不紧张,你立正稍息干嘛?”

最后上台的是马长科。看到报名者的名单,马长安吃了一惊,向力二磊嘀咕道:“怎么,还有一个报名的人和‘科长’哥重名?”力二磊道:“哪里,不知‘科长哥’怎么知道招聘的消息,缠着姬络非要给他在网上报名。”马长安小声跟力二磊道:“你不好出面,咱来跟他说吧,他这一搅和,太不严肃。”马长安见马长科兴冲冲向台上走来,不顾力二磊制止,赶忙走过去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科长哥’,怎么你也来凑这个热闹,这不是拆台吗?”马长科挥动着拐杖,高声道:“怎么,只看到有不许招童工的,他那招聘启事,又没写年龄限制,咱干嘛不能试一试!”

马长科本来身子一直很健壮,因为儿子不孝顺,心里长年憋着气,为了上访时博得别人同情,平时故意拄着个拐杖。这时为了显示自己年轻,索性将拐杖扔了。马长安见劝不住马长科,只有看着他走向面试席。围观的众人都认识马长科,开始也都以为有人重名,这时见到他上台,有人想笑又不敢笑,不禁窃窃私语。力二磊笑道:“‘科大哥’,您也不用自我介绍,给您一个考题是,假如咱不认识你,您如何让咱在最短的时间内记住您?”马长科听了力二磊的话,瞪眼思考了片刻。众人正在猜想他如何回答,只见他猛地站起身,用手往力二磊脑门上点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见力二磊吃惊,马长科高声问道:“熊东西,看大哥点你脑门,你还记不记住咱!”

面试结束,五个评委合议,马长安建议将有营销和管理经验的几个人留用。力二磊见马长安还在和董娜、力振和姬络反复讨论,就认真地对他们道:“罗满仓、蔡小青和‘科长哥’这三个人要用,由我内定。”马长安一听愣住了,反问道:“这三个,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个不会拐弯的直货,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否则别人也会骂咱们没有掌好眼!”力二磊道:“怎么,咱就冲着满仓、小蔡的名字,您看多吉利!再说,那些冲着钱来的有本事的人,保不准哪天就走了,你们说,‘科长’哥能走么?反正咱铁下心认定他们三个。”姬络和力振都吃惊地看着力二磊,只有董娜心里清楚,力二磊心地善良,他是有心想搀扶这几人一把。

招聘会在一曲男女声《开门大吉》演唱中轰轰烈烈结束。力二磊为了人气旺,专门请来马小娟的女儿马婧婧,马婧婧是一家乡村乐队的主唱,在力河洼周围几百里方圆早就小有名气。

姬络的淘宝店成了力河洼的经贸中心,也成了全村人“溜门”的主要场所。马永北躺在店里的躺椅上,姬玉坐在电脑桌前伸着头上网。中午,力二磊的招聘活动完美收官,在马瑜家的“农家乐”饭馆摆下两桌酒席,盛情招待四位评委、现场献唱的马婧婧和她带来的乡村乐队人员。马小娟和新录用的五名员工也被邀参加。姬络不胜酒力,被力二磊派高了,回到店里一头扎进休息室呼呼大睡。店里的事务就落到姬玉头上。

马永北爱往村部旁边跑。首先是冲着那儿有个水冲厕,他对上自己家的土厕所已经有些不适应,其次是没事总爱向姬络打听一些网上的消息。他的老婆马小娟自从在外搞传销被骗,回家开始一门心思种草皮。刚开始,只是在门前空地上闹点玩,后来在土地流转后自家余下的五亩承包地里扩大种植。赶上镇里扶持本地农户创业,没想到销路特别好。马小娟草皮种植成功,整天孬评马永北老脑筋,只会下个地笼逮鱼摸虾。马永北爱与人抬扛,但她对马小娟的话就憋气不吭声,他在心里悄悄攒劲,一心想琢磨个新鲜的路子挣钱,好堵住马小娟的嘴。中午,马永北一人在家喝着闷酒,不知不觉喝得头脑晕乎乎的。马小娟参加力二磊的饭局回家后,小酒也有点偏高,她大赞特赞力二磊的经营眼光。两个醉鬼在一起高声说着醉话。马永北被马小娟说得着急,道:“穿上马甲就成了大款?二磊还不就是个搓背的嘛,如今他成‘土豪’,那是他时运好!”马小娟见马永北与她叫板,大声道:“搓背咋了,你懂不,那是三产服务业一部分。”力二磊刚开始出去搓背那会,回到家怕人家小瞧他,每当别人问起他在外打什么工,他总是说“搞三产服务”敷衍。后来,村里人知道他在外搓背的事,由姬玉打头,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三产”。马永北见马小娟不停训说,就想从家里开溜出门,马小娟见他想脱身,生气道:“怎么,现在咱说话你听得不耐烦!”马永北就不敢走,待到马小娟倒头熟睡,他泡了一杯荷叶茶放到床头,这才到姬络的淘宝店散心。

姬玉一边在上着网,一边照应着生意。马永北见姬玉顾不上与自己说话,想了好久,满是酒气的嘴里喷出一句话道:“‘有才’,哦,‘群主’,你说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姬玉正在网上与一个顾客聊天,听了马永北的话拿眼瞟了一眼他的秃头。马永北道:“听说,小满家娜娜,和你家姬络好上了。”姬玉听到这句话从马永北嘴里蹦出来,心中吃了一惊,斜着眼,却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你怎么知道?”

马永北道:“小娟刚才对我讲,她说这是酒桌上二磊对象那个小林,私下告诉她的。”姬玉说:“她一个外来户怎么知道?”马永北道:“刚才咱听了也不相信,你说这一个庄子里几千只眼睛,咱们咋就没发现!可小林说,前几天晚上,她到超市买荷叶茶,哦,就是二磊炸鞭那天晚上,别人都去看热闹,她看到娜娜和你家少爷在店里,头碰头在电脑边说笑,好不开心。今天上午的招聘会,董娜就和姬络坐在一起。”姬玉从没想到儿子高攀董小满的女儿。自己对董娜一百个满意,虽然觉得马永北的话只是个传说,但听后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嘴上却严肃道:“‘犟驴’,你莫瞎扯,娜娜对谁不好?八字还没见一撇的事,可不要毁坏小孩的名声。”马永北嘴上嘀咕道:“这些臭娘们,喝了几杯猫尿,比男人还找不到北。不过‘有才’,咱心下在想,嘿,她这么一提醒,咱倒觉得真是郎才女貌上好的一对哩。”姬玉道:“咱不信。”马永北说:“那咱们打赌!”姬玉道:“赌什么?上次你输掉请咱唱歌的事还没兑现。”马永北见姬玉不愿与自己打赌,就模仿着姬玉的口气,学他的话说:“你不信,反正咱信。你懂得!”姬玉被他的样子逗乐了。

马长科最终还是决定,将自己两个不孝顺的儿子告上法庭。他在董娜的悄悄帮助下,通过应聘被力二磊安排在渔场看门打杂。有了稳定的生活来源,他心中十分感激董娜和力二磊,可越想到他们的关心和照顾,心中就越对自己两个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和自己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看不下去,自己生自己养的马春宝马秋宝,怎么就不像个人样?

早晨,马长科见小蔡和满仓提前上班来到农场,就匆匆吃了点饭,兴冲冲地往力广播家走,他要请力振帮自己打赢这场官司。他到力二磊的渔场看门后,拐杖已经被他彻底扔掉了。

马长科跨进力广播家的院子里,没有听到往日的说笑声,桂芝陪着儿子和公公在吃早饭。见马长科进门,桂芝和力振站起身,一起笑着邀请他坐到桌子前吃饭。马长科道:“不客气不客气,你们吃别耽误,咱已经吃过哩。”他看了一眼桌前没有力广播,问道:“哎,广播呢?”桂芝听到马长科提起力广播,带着一副生气的腔调说:“假积极,到厂子里去了。”早晨起床,她就与力广播吵了一架,力广播生着气,没有吃饭就上班去了。

起因是头天晚上力广播回家,向桂芝转播了一个消息。力广播有些失落的叹息说:“告诉你一个事情,你拿捏一下,看这事究竟可能不可能?”桂芝正在厨房里包饺子,道:“有什么神秘,刚才爷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说?”力广播见父亲在厨房倒了杯开水,又到院子里补地笼了,这才说道:“娜娜和‘群主’家姬络处对象了,你可相信是真的?”桂芝听了一愣,用沾满面的手擦了擦眼睛,道:“不可能!”桂芝和力广播一个心思,打董娜从小就喜欢她,看着她上大学、工作,又回到村里当上大学生村官,可心里一直巴望着,这么优秀的一个闺女,将来起码在城市里找个好人家,离开这毕竟还要与泥土打交道的农村。听到是这么个消息,桂芝虽然觉得姬玉家这两年开超市,日子过得还殷实,儿子姬络脑子也挺活泛,但始终不是自己设想的结果。力广播道:“村里有人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哩。”桂芝道:“你听谁说的?”力广播道:“咱不是下班路过超市嘛,见下地笼还早,本想与‘有才’,就是‘群主’杀两盘,可是他刚巧被儿子指派去送货,咱就到旁边卫生室坐了一会。靳医生对咱问,广播,村里最近有桩事你知不知道?咱说是力二磊花十万元买了一张图纸的事吗?听说那是规划图,这钱花费值得。”桂芝听得着急,道:“什么广播,真是唠叨,你不能捡要紧的赶快说!”力广播道:“淡定,淡定!是靳医生告诉我,姬络跟娜娜处上了。咱寻根问这是谁说的,靳彩霞说是‘犟驴’说的,说是马小娟酒喝高了喜欢喝葡萄糖,永北从她那拿葡萄糖时,不注意说出口。咱也是不相信,靳医生说她听了也不相信,可永北还和她抬杠说,这可是二磊对象小林讲的,大城市的女孩子对男女间的事眼光毒,是小林瞧出来的。”

桂芝不愿相信董娜与姬络处对象的传闻,听到力振从书房出来,到院中和爷爷说话的声音,她压低声音对力广播道:“你快去河沟里下地笼吧,这事你可别掺和乱传播!”力广播道:“这事情咱在心里考虑,要不要给‘有才’那个鬼东西提个醒,如果是他的鬼主意,让儿子追娜娜,咱让他死了那条心。”桂芝道:“这是小孩子们自己的事,你又没看到‘有才’给儿子支招,干嘛去得罪他?”力广播道:“不管他支招没支招,咱给说出来,总是给他提个醒。不然,当局者迷,要不那么多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桂枝道:“你暂时不能说,况且还不知小满和慧珍他们是什么意见?”力广播道:“什么意见?娜娜不是咱们的闺女,也算是咱们的闺女。小满他是支书,婚姻恋爱自由,他怎么好出面说什么?这话还是由咱给‘有才’说。”

看到力广播出门后,力振走进厨房,坐到圆桌前帮桂芝擀饺皮。他心中记挂着董娜对她说的话,他们俩的恋情还没有征得大人同意,还是隐蔽点好。他在院中听到了父母亲对话,在心里已经考虑了很多遍,还是拿不准是否把这件事先告诉母亲。桂芝道:“你们中午哪些人在一起喝酒?那么高兴!听说马瑜家饭店啤酒都被喝光了。”力振虽然离家读书多年,可一回到力河洼,家乡地地道道的话就自然而然说出来:“是二磊哥高兴,经不住小娟表姑戳弄,相互较劲就喝高了,十六个人喝了八十瓶啤酒,只有董娜没喝。”桂芝道:“不是董娜在场,你们那些人恐怕能喝到月亮出来。”力振见母亲提到董娜就脸上含笑,鼓足勇气道:“老妈,您是不是想问咱,那天在力河边的大石块干嘛?”桂芝见儿子吞吞吐吐的样子,道:“跟妈说话还玩起心眼,倒像个姑娘似的害羞!”力振想了想,道:“老妈,那天咱是在约会哩。”桂芝知道儿子好与她开玩笑,就笑道:“和谁约会?你这个小子,说说你心中女神的模样!”力振看母亲笑得开心,藏在心中的话终于吞吞吐吐说出来:“老妈,你看娜娜怎样?”

桂芝爱到力河边看水,爱坐在那块大石上,爱注视老柳树上的那个鸟巢。这本是她的一个秘密。没想到,当她有一天正朝那块隐蔽的石块走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看到那件漂亮的休闲服,她才明白原来是儿子似乎和一个人坐在那块大石上。当时她的心一“咕咚”,难道是儿子有女朋友了!她一直在心里疑惑那个女孩,是力河洼本村的吗?有可能。但也可能是其它地方的,也许是儿子约她过来呢。桂芝没有说话,眼睛注视着儿子,她知道自己平时想儿媳妇想疯了,竟替儿子幻想起了美事。也许儿子就是与村上哪个小伙子在聊天,刚回来短短十几天,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有了心上人?力振道:“老妈,您发愣干啥,您希望娜娜是咱的女神吗?”

“什么!”力振的话再次出口,桂芝惊得浑身一抖,手中包好的一只饺子掉到地上。力振弯腰替母亲捡起调在地上的饺子放到桌子一边,道:“老妈,咱想告诉您,如果咱和娜娜处对象,你们怎么看?”桂芝喜欢董娜,但从没有想过让董娜做自己的儿媳妇,他猜想一定是儿子听到了自己与丈夫的对话,现在与自己开起玩笑,就道:“你这个东西,娜娜赛过你亲妹妹,你哪能拿她取笑!”力振听了母亲的话脸一红,道:“老妈,现在约会在网上都能视频,在国外咱们就处上了。”桂芝知道儿子有时说话像他的老子,说笑一本正经,无非是想让听他话的人中套。她想到力广播告诉她董娜与姬络谈恋爱的事,道:“不要胡扯,人家娜娜有男朋友。”

晚上上床睡觉时,桂芝与力广播闲谈,将儿子与她闲谈的事告诉他。力广播听了桂芝的话,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道:“净瞎扯,怎么可能的事?整个力河洼,咱看谁都配不上娜娜!”他想起董小满为姬玉传话的事,又想起靳彩霞告诉他董娜与姬络恋爱的事,现在突然又冒出来桂芝说儿子坦白与董娜处对象的事,他的脑子乱了。他的内心和桂芝一样,都是十分喜欢董娜的漂亮伶俐和善良大方。他心中的设想,是要这么个懂事的姑娘,将来能找个城里的上好人家。他与董小满打小是好伙伴,又是十几年的同班同学,他们当初高考落榜回家务农,没有实现飞离村庄的梦想,在姬络和董娜的身上,却寄托着未曾说出口的巨大期望。力广播道:“这事咱要找姬玉,让这个贼胖子好好管儿子。”桂芝本来就反对丈夫冒失去找姬玉,听力广播骂姬玉是“贼胖子”,她的身材胖,特别讨厌人非礼胖人,就生气说:“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力广播听潘桂芝前前后后说了一通,他的脑子反而清醒了。他想到这原来可能是姬玉布下的一个局,敢情是他为儿子看上了董娜,担心力振成为他们的对手,然后故意让董小满来掏自己的心里话。姬玉托董小满传话的事本来藏在他心里,他现在才把它说出来讲给桂芝听。和桂芝说完话,力广播心事重重,但又不屑被桂芝指责他瞒事,就和她怄了气。力广播一夜辗转反侧,醒来就是考虑这件烦心事。第二天他早早起身,和桂芝又拌了几句嘴,然后到田头的河沟里倒地笼,没吃早饭就上厂子里去了。

马长科和力光荣聊着闲话,潘桂芝不时插话,向他打听力二磊为他开多少钱工资的事情。待力振撂下饭碗,马长科道:“振子,咱这回是下定决心了,咱要告那两个熊孩子!”力振道:“表哥,我也不怕春宝和秋宝哥恼我,我是怕你后悔,这个官司很揪心,打赢了,赢得也是自家人,将来怕你更加伤心。”潘桂芝帮腔说:“‘科长’,能糊着过就算了,你说,这样一来,两个儿媳和孙子不是恨得你牙痒痒。”马长科道:“那也没有办法,是他们逼得咱这样的嘛。”马长科的两个儿子马春宝和马秋宝分别都在外打工。春宝和老婆孩子举家外出,秋宝的媳妇因为生孩子后身体发胖,又患有高血糖,一直在家带孩子。前年,秋宝看到春宝一家搬到城里住了,也就在城里买了房子。两家都将家中的土地流转了,平时很少回家,只是逢年过节回家,匆忙给先人烧个纸,对马长科却懒得看上一眼。春宝的媳妇恼恨马长科,她说马长科偏爱小儿子秋宝,没有下本钱培养春宝,初中未毕业就不让他读书了。春宝的媳妇说的次数多了,终于惹得马长科腻烦,回击说,如果当初培养他考上大学,还能要你做媳妇吗?其实,春宝的媳妇更多的是烦厌马长科不服软的脾气。秋宝读过高中,相貌堂堂,马长科本想替儿子讨一个有点知识的女子,当初秋宝和媳妇谈对象时,马长科流露过反对的意见,因此,这个过节一直刻在秋宝媳妇的心里。春宝秋宝两家虽然对马长科的生活不闻不问,但两个媳妇都热衷给先人烧纸送钱求死人保佑。马长科有次听到春宝和媳妇从门前走过,实在忍不住,大声抱怨道:“连个大活人都不顾,孝顺死人做那样子干嘛!”马长科发牢骚,其实是想挣个面子,吃喝自己倒是不缺,他只怕村里人私下可怜他。同时,两个媳妇好像故意戳他的软肋,有意不让他看到孙子孙女。春宝的媳妇在门外听见马长科的牢骚话,气得一脚踹开门,进屋将马长科的饭锅扔到地上。

马长科说着说着,留下了老泪,对力振道:“大哥求你了,振子,人活着一口气,咱不是争较他们给咱一口饭吃,咱是咽不下这口气。”

晚饭后,力振坐在写字桌前,在网上下载起诉文书,他要代马长科打赢这场官司。同时,听董娜说,目前农村养老问题非常突出,他更想通过这场诉讼,在力河洼树立一个导向。这一点,他得到了董娜的鼎力支持。董娜的支持鼓舞着他。力振刚把起草好的文书打出来,忽然一双大手按在打印机上。力振抬头一看,力广播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力广播道:“这个官司不能打!”力振道:“为什么呢?‘科大哥’怪可怜,和我哀求不下五回,光登门就求了两次。”力广播道:“这样做,春宝秋宝还不恨死咱们,你这几年洋墨水喝再多,也不能忘了自己姓什么。”力振见力广播把话说得严肃又难听,就一声不吭不再和他辩解。力广播将打印的材料扫了一眼,用手撕得粉碎扔到废纸篓里。他已经从当初儿子留学归来的自豪和兴奋中彻底走出来,也没有抬头拿眼望力振,就对他道:“你到底想到上海发展,还是在县里考公务员,要早拿决断。不然,咱就答应你小姑,请她帮你在省城找个工作,她都关心问过好多次了。”

力广播下班后,路过姬玉家的超市时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电动车停下来,打弯找姬玉下棋。姬玉刚送货回来,正在整理货架。力广播道:“‘群主’,正忙呐!”姬玉见力广播进来,笑着道:“再忙,杀两盘的时间还是有的。不然就是穷忙活了。”忽然,他似乎有所回味,问道:“‘啵啵’,咱给你起的这个绰号可洋气?”几天前,力广播从靳医生的嘴里得知,姬玉又送他一个外号叫“啵啵”。力广播见姬玉满脸堆笑,一拍脑门笑道:“哦,‘群主’,今天咱可说清楚,绝不能悔棋,落子为定。”

力广播终究没有教训姬玉,提醒他帮助儿子打消一切不切实际的主意,而是将马长科盯住力振帮他打官司的事说出来。还故意对儿子大骂特骂,将自己撕掉文书的事也一并复述给姬玉听。儿子力振年纪轻稚嫩,而自己要在村里亮明立场,绝没有让力振沾扯马长科的家事。姬玉道:“广播,你这个态度咱不认可,咱支持力振帮‘科长’打这场官司。”他在心里对春宝秋宝两兄弟的做法,早就很有看法,马长科的老婆是他的堂侄女,两兄弟应该叫他舅爹。他在两兄弟回村时也教训过他们,可是老舅爹的话明显进不了他们的心里。力广播道:“咱倒不是怕春宝秋宝。”力广播说这话时,突然在心里想,姬玉和马长科可是亲戚,他们亲戚之间无论怎么撕破脸都还是亲戚,可自己就要慎重。

姬玉似乎丝毫不察觉力广播的心思,他对董娜和力振之间恋爱的秘密更是毫无所知。他自从听到马永北对他说董娜和姬络的事后,自己感到凭直觉好像不大可能,他更多的是认为“犟驴”喝醉酒在说疯话。姬玉道:“‘啵啵’,你耳朵长,最近在村里可听到什么没有?”力广播知道姬玉心里的水深,定是想让自己主动提起董娜和姬络恋爱的事,于是他执意回避,说道:“你是说永余跟前马滕那孩子的事吗?听说医学博士毕业,被分在了省人民医院,真是不简单啊!”姬玉忽然仰起头,笑道:“嗬,‘啵啵’,你这趟国一出,水平大涨啊!”力广播好像十分不解,斜着眼睛,道“‘有才’,不,‘群主’,这网络时代,咱这广播可过时了,你听到了什么?”姬玉哆了哆嘴,忽然兴奋地喝道:“将,哈哈,你输了,又是秒杀!”

力振躺在床上,正在用手机和董娜聊天。董娜道:“怎么样?海龟,洋的有时就是比不过土的。”力振问:“才女,那怎么办?”董娜道:“光明正大来不了,咱不能玩个隐形的?你懂的!”力振道:“哦,我懂了,我在网上帮他联系个法律援助。”

马长科从农场的传达室伸出头,眼睛一亮,一辆法院的警车停在门前。两个法官走下车,马长科的心头一喜,现在公家办事效率就是高。他看到了法官,仿佛看到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媳妇低头服罪,让他的心中终于出了一口气。可是他的欣喜一分钟后就慢慢消退了。年长的男法官有点胖,身后跟着一个清瘦的女法官。胖法官道:“请问老先生,这是力二磊的渔场吧!”马长科笑道:“你这话有点不对。”清瘦的女法官补充道:“这个渔场的老板不是力二磊吗?”马长科道:“是力二磊的渔场,可咱不是老先生,不识多少字。”胖法官和女法官都笑了。胖法官掏出手机,手机接通后,他大声问道:“请问是力二磊吗,我们是法院的工作人员,你现在在哪里?请你现在到渔场传达室来一下!”马长科心中在想,自己起诉的事看来还是有点周折,这法官首先不找自己,一定是先找力二磊了解情况来了。他就主动向胖法官搭讪道:“别看我穿这身工作服,其实穿没几天,工资一分钱还没见影。”胖法官看他喃喃自语,吃惊地望着他。

力二磊和林璐璐从家中赶到渔场。经过一番交谈,马长科才明白,两位法官并不是冲他而来,却是找力二磊的麻烦来了。原来,农场原老板老金经营渔场期间借别人资金,将渔场卖掉后与人合伙投资房地产被骗,资金全打了水漂,被人起诉到法庭。渔场当时作为借款抵押,现在老金跑掉了,借款人就追究起渔场的连带责任,而力二磊当初急于买渔场,手续毛毛糙糙,根本没有想到还有这起纠纷。

力二磊感到不可理解,与胖法官挣得面红耳赤,还是林璐璐扯扯他的衣袖他才冷静下来。胖法官指挥清瘦的女法官,在农场大库房和力二磊的办公室等几处要地贴上了封条,然后给力二磊留下联系电话走了。

力二磊待俩法官乘坐警车离开,立即开着他的“宝马”到力广播家找力振。力振道:“人家让渔场承担连带责任是没有问题的。这个亏,除非你找到老金讨要。”最终,力二磊为了渔场正常生产,付出了二十万元“学费”。他叮嘱力振在村里不要告诉他人,要帮他瞒着。不然,钱飞了,脸还丢大了。

姬玉在马瑜家的农家乐饭馆摆了一桌,他打电话请来春宝和秋宝。到场的还有董小满和力广播的父亲力光耀。他事先只说是自己和姬络开网店发了小财,想补请几位当时没有光顾的亲友,和村上掌事的一起“坐坐”。待小酒斟满酒杯,姬玉道:“春宝、秋宝,咱本是你的舅爹,今天让你俩回来,就是想告诉你俩一句话,咱支持‘科长’哥告你们!你们俩今后要怨,矛头冲咱来,是咱请姬振出面帮忙做下这个案子。”春宝、秋宝这才知道姬玉请他们回来的意思,当着一桌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也不好现场开溜,只是呆着脸喝闷酒。

马长科在桌子上摆着个袖珍播放器,正在传达室里听评书。这时,他的眼睛盯着监控,看到一辆警车停到门前。他看到一男一女两名法官下车,心想定又是办二磊那幢冤案来了,就懒洋洋地起身,慢慢腾腾走出传达室。

两名法官走到近前,马长科才认清眼前并不是上次来的两人。男法官是个中年瘦子,女法官是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她对马长科开口道:“老人家,请问马长科可是在这渔场?”马长科本想再说几句酸话,听到姑娘甜甜的声音,再看到她满是微笑的脸,马上赔笑道:“咱就是,咱就是,请问你们有何贵干?”

马长科将他们请到传达室坐下。两位法官是调解来了。年轻的姑娘道:“我们是法院的工作人员,他姓田,叫田大驹,我姓赵,叫赵浣溪,您就叫我们小田、小赵。”田大驹道:“老人家,今天来呢,是告诉您,您的案子由我们受理,我们已经约谈了马春宝、马秋宝。经过和他俩谈话,他们愿意接受调解,考虑到您年龄大不方便,我们今天就上门征求您的意见,您愿意接受调解吗?”马长科眨巴着眼睛,道:“咱连他俩的面都碰不着,他们能听咱说话?怎么个调解法?”赵浣溪道:“老人家,让他们和您见面好办,如果您愿意接受调解,我们负责来安排。”

马长科的官司轻松打赢了,但他一点都不高兴。他从两个儿媳的口中得知,原来这么多年,春宝夫妻俩虽然挣得不少钱,但他们却是在外面扮残疾人,在车站和地铁口向他人哀怜乞讨。秋宝则是在外边假装出家的和尚化缘。马长科最终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每半年两个儿子都要带着媳妇和孩子到村里看他一次。他请力振帮他打了一个登记薄,仿照渔场里的考勤办法,他规定,必须由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在登记薄上签到。

马长科状告儿子的诉讼在力河洼引起巨大反响。村部会议室,董小满主持召开村两委班子会议。会前,会计马长安对治调主任姬安定道:“安定,你看,这法制的力量就是不一样,春宝秋宝不是荤素不吃么,这回法官刚找他,他们就叫乖了。”姬安定道:“那是,如果法官的面子也不给,那就是无法无天,法院完全可以拘他们。”董小满看时间到了,就笑着说道:“好,请大家静一下,咱们开会。”马长安张口露出他的大“豁牙”,说:“哎,书记,还有庆凯和大军两个呢,又开视频会呀!”村主任力广发道:“他们昨天又出去打工了,咱已经通知他们把微信打开。”董小满望董娜看了一眼,说:“准备好了吗?本次会议,仍旧通过手机微信向全村直播。”

会议的议题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布置继续深入推进“三务公开”,另一个是研究党员干部群众路线教育。关于如何推进“三务公开”,马长安发言道:“这个‘三务公开’是咱抓的,不客气地说,自从上次县里观摩会在力河洼召开,咱们做的算是最好的了。但目前存在的主要问题仍旧是,群众对咱们公开的东西不感兴趣。说白了,就是还不大相信公开的东西,认为都是做鬼糊弄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咱想是关键。不然,做的再好没人看,变成了咱们几个村干部自娱自乐。”力广发接过话道:“是啊,咱也总觉得,不管咱们做得如何,村民总是不说咱们好话。”姬安定道:“可不是,你看,还有比董书记为力河洼费的心血多吗?却还有人抹黑告他。”董小满听了大家的发言,眉头紧锁,道:“是啊,现在基层组织如何获得群众信任,问题很严峻。不然连信任都没有,还谈什么拥护?大家重点谈一谈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做吧!”

“董娜一直在忙着摆弄自己的手机,通过微信向全村直播会议实况。马长安道:“董娜,轮到你发言了。”董娜略微想了片刻,说:“我觉得群众不相信我们公开的内容,还是大家的参与度不够,认为有少数人策划导演成分。我建议还可以将党员和群众代表发动起来,请他们参与。一方面他们也成了直接参与者,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帮我们宣传。”马长安道:“如果请他们参加,人家不愿参与怎么办?”力广发说:“董娜说的是个办法,愿不愿是另一回事。关键是咱们从来没有认真组织发动过党员参与。咱看先从党员开始,每次在准备公开材料时,可以吸收几名党员参加。”董小满也认可了女儿的意见,道:“这件事,咱们马上在党员大会上再议一下吧。”他通过近期坚持召开党员大会,感到凡是党员大会研究通过的事项,推行起来格外顺畅。

关于党员干部群众路线教育问题,通过研究,决定结合两委干部的发言,先由董娜会同马长安排出一个具体方案,也放到党员大会上讨论后实施。其中重要的一个活动安排,是董娜提出的,就是组织全村党员突击队,为环村庄的三条小河流清淤,它们都直通力河,从而净化力河周边的水源。

晚饭时,力广播一家正围坐在桌子前吃饭。力广播的父亲力光耀平时吃饭只顾顺着耳朵,听儿子儿媳和孙子说话,这时却主动开口问道:“广播,你听说了吧?”力广播被父亲没由头的话问一愣,道:“听说什么?”力光耀说:“村里开党员大会,决定为庄前庄后的三条小河清淤。”力振道:“这是好事啊,爹爹!”力光耀道:“广播,咱求你给小满说个事。”力广播笑着说:“什么重要的事?您是党员,直接和他说就是了,咱还不够格入党呐。”力光耀道:“村里决定成立党员突击队,由党员带头下水清淤。下午咱报名时,小满和广发都嫌咱年龄大,不让参加。咱想请你给小满说情,这个突击队,咱一定要参加的!”力广播这才明白父亲的意思,老人家一辈子表现积极,就喜欢争个荣誉。每年的党员评先,他总是要拿回一张花纸或一本证书。不知什么时候,他就拥有一个自制的木匣子,里面躺满了各种奖状和获奖证书。

力广播听到董娜与姬络好上了的传闻,将董娜的婚姻大事一直搁在心上,他是坚决不能接受董娜在村里找对象。听了桂芝的话,他对董娜与儿子恋爱的事情有几分相信。但他一直在揣摩董小满向他替姬玉传话的意图。如果儿子与董娜谈上了,董小满会怎么看呢?他在心里认定董小满心中一定不赞成这桩婚事,才巧妙地向自己释放了信号。于是,他想到了这一层,就感到有点尴尬,不再像以往那样十分随便地登门,到董小满和慧珍跟前闲聊。但力广播内心了解父亲,清淤突击队老人铁定得参加,否则,他就会郁闷得生一场大病。于是他硬着头皮答应父亲,他要帮父亲向董小满说情。力广播放下饭碗,准备到董小满家“溜门”。

出了家门,力广播刚走几步,口袋中的手机响了。电话是马永北打来。马永北向力广播求救,他与马小娟闹翻,马小娟将家中的电视机都砸坏了,想请力广播过去说和。马小娟和马永北闹翻的主要起因,是关于董娜与姬络恋爱的传言。午饭时,马小娟来了个两个买草皮的客户,就将他们带到马瑜的农家乐饭馆,在饭馆坐下来,正巧碰到力二磊带着几个人也来吃饭。力二磊操着他特有的普通话,对马小娟说:“哟,马总,考察回来啦!咱正好想找您说个事。”马小娟跟他来到一个僻静的包间,力二磊道:“表姑,你看璐璐怎么样?”马小娟被他问得莫名其妙,道:“到底大地方人,眼界宽,对人客气,人又漂亮。”力二磊听了马小娟的话,道:“咱还以为表姑对她有什么意见呢!”马小娟道:“这话怎么说,咱巴结你们还巴结不上,哪敢有意见?”力二磊道:“表姑这样说,咱就把心里话说了吧。咱不是忙于渔场的事情,早想找您问几句话。本来嘛,璐璐是不准让我找您的。”听马小娟诚心想听,力二磊继续道:“上次招聘会,咱请大家在一起乐和,璐璐当时在酒桌上只是随便说了一句,说她买茶叶时,看到董娜与姬络在一块上网,后来不知究竟看中了哪样化妆品。哪知您倒好,从您嘴里说出去,就变成他俩谈上了。幸亏娜娜是个很大方的姑娘,只是和咱不在意说了一句。如果换成不懂事的,咱们还不摊上大事!您对璐璐没看法倒好,咱还私下以为,是您看她不顺眼故意泼她脏水。”马小娟听得莫名其妙,道:“咱啥事说过这话,这是哪个少弦的人编排咱!”力二磊道:“表姑,说就说了,反正事情也过去了,您就不要再纠结。”马小娟道:“你这话说得咱头皮发麻,咱要说过就说过,咱没说过的话硬说是咱说的,咱不是憋屈?”力二磊道:“这话有根有据,还不是您家‘驴姑父’在卫生室说开的?”马小娟上次酒喝高,和马永北谈“闲”,无意中说了董娜和姬络的事情,她听林璐璐说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上网,在她心里,她已经把这件事向马永北翻译成谈恋爱。醒来后,她早把这件事忘了。

当着力二磊的面,马小娟掏出手机,准备就在电话里向马永北兴师问罪。力二磊道:“表姑,您消消气,如果您这一闹,咱不是不作人嘛!”马小娟考虑还有客户要招待,当时就忍下这口气。饭后送走客人,马小娟回到家,看到家门紧锁,这才想起早晨女儿打电话来,说是今天有演出,安排马永北到邻村帮她搭戏台。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等到马永北回家,马小娟的火山彻底爆发。马小娟问:“‘犟驴’,你前段时间在杨医生跟前放过什么屁?”马永北中午喝得醉醺醺的,还没完全醒酒,他把先前在杨彩霞面前说的话,忘得差不多了,就道:“这屁倒是经常在卫生室放,前几天肚子不舒服,咱在那里吊水保不准就放过屁。”马小娟见马永北与自己油腔滑调,生气道:“咱是问你,说董娜与姬络处对象,这话是不是你说的。”马永北道:“怎么是咱说的?那不是你告诉咱的嘛!”马小娟一听这话更加生气,就将床头茶几上的水杯“啪”地摔得粉碎。马永北看马小娟发怒,这才惊吓得完全醒酒,也不敢再油腔滑调辩驳,但是口中咬定是马小娟说的。”马小娟本来只要听马永北认错,教训他一通就达到目的,但听到马永北口口声声说是她先说的,自己的脑子中却一点没有印象,就怒气冲冲地将家中能摔的东西都摔了,边摔边骂:“就是咱说的,咱现在还要跟你说,咱不跟你过了!”吵闹声将左邻右舍都惊动赶过来。待力广播赶到马永北家,两人吵架的事已经闹得邻居人所共知。

马小娟与马永北吵架,在力河洼本身并没有太大新闻价值。但炒得沸沸扬扬的倒是,他们吵架的原因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两个年轻人董娜与姬络好上了。

早饭烧好后,慧珍坐在院中,正在加工麻袋中的半成品手套。董小满看完早间直播的体育新闻,到院子里帮着慧珍整理加工好的手套。董娜起床后接了个电话,一早就出门去了。慧珍说:“小满,你看小娟和永北这下搅和的,整个把娜娜的名誉毁坏干净。”董小满道:“两个酒疯子,和他们作什么计较!”慧珍说:“小满,这水搅和的,咱总觉得不大对劲。”董小满道:“你瞧出什么不对劲?”慧珍知道女儿和力振恋爱的事,说:“咱这才后悔当初没有听娜娜的话,是不是咱之前议论姬络的事,得罪了姬玉,咱怕是姬玉打的坏主意!”董小满干笑道:“不会吧,他家的淘宝店,咱和娜娜平时可帮衬不少。”慧珍说:“上次,他不是请你帮着向广播传话,要给力振介绍对象么?现在又在娜娜身上发生了这件事。哪有这么巧!”董小满道:“那是人家不知道娜娜和力振处对象。咱现在倒是担心广播,人家好不容易培养一个留学生,咱们是不是高攀了!”慧珍说:“就是,咱原先打算选个时机,找姬玉做个月老,请他撮合一下这事,没想到他竟什么足先登。现在就传出娜娜和姬络的事,这事看来只有搁一搁。”董小满道:“是捷足先登。姬玉咱倒不担心,主要是广播撂出话,力振暂时事业为重,婚姻的事根本没考虑。”慧珍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听到董娜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赶忙闭嘴,脑子中思考换个什么话题。

早晨,力广播从野外倒了地笼回到家,打开电视正在观看英超比赛的回放,这时手机响了。力广播拿起手机,微信上的好友圈姬玉晒出儿子姬络和一个女子的合影照。力广播吃了一惊,这个姬玉,竟然将儿子的绯闻放到微信上炫耀,看来定是要制造舆论攻势迫使董小满夫妻就范。力广播嘴里不干不净地捣鼓着姬玉,拿过手机仔细一看,原来合影照是姬玉转发儿子姬络微博的内容,照片中的女子并不是董娜,竟然是开农家乐饭馆的姑娘马瑜。“这个‘有才’,这是辟谣呢!”力广播心里笑道:“真是有才!不老不少的,哪有将儿子处女朋友的隐私晒出来的!”但他心中高兴,姬玉终于让儿子知难而退。他随后在姬玉的微信下方给了个“点赞”。

力广播傍晚下班前,决定打弯到董小满家“溜门”。董娜和母亲说,她下午到力二磊的渔场,晚上二磊哥留着不让回家吃饭,只有董小满和慧珍坐在餐桌前边吃边聊。力广播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嘴里念叨着“若要上级不得安宁,上访;若要基层不得安宁,调研;若要让领导开心,作假;若要让群众开心,作秀;若要让老婆开心,做饭;若要让朋友开心,做东;若要让支书家不清闲,溜门!”慧珍听到力广播的声音,忙起身让座,笑着说:“嘿嘿,广播,好多天没来,又从哪弄来的段子?”力广播笑道:“这可不是‘有才’的原创。咱呢,也用不着听他瞎编,小手戳一戳,网上到处都是。”

慧珍说:“她表叔,你也一起来吃点!”力广播道:“不啦,咱回家喝稀饭。慧珍,你看你们家,晚上还弄得这么丰盛。网上说,晚上还是少吃点好,现在不像从前了。饭桌上,谁劝你少吃,才是真正的关心!”力广播和董小满闲扯了几句英超的事情,想将姬玉透露儿子姬络与马瑜恋爱的事说出来,但考虑有点不妥,就向慧珍轻描淡写道:“慧珍,傍晚咱打姬玉家经过,他送货去了,咱见有几个人忙着在他家楼上量尺寸,不知他现在拾掇房子干什么?”慧珍说:“广播,你别装糊涂了,‘有才’不是在手机上炫儿子和未来儿媳的照片嘛!”力广播道:“这个咱知道,但也不能这么快呀。刚公开,还能就准备带儿媳?”

姬玉装修前,到“土豪”力二磊家认真考察一番,对力二磊家厨房和卫生间新式装备很是羡慕。姬玉最后听取儿子姬络的意见,将新房装修打包给城里一家装潢公司。其装潢档次和速度都令村里人咂舌。林璐璐看姬玉从自己家中走开,对力二磊说:“这下我终于松了口气。”力二磊道:“人家要带儿媳妇,怎么你松口气?”林璐璐说:“姬络这下一结婚,不就堵住村里人嘴,还给了董娜一个清白。不然,你说这事因我而起,我岂不是心里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一天晚上,力广播“溜门”回到家,躺在客厅的沙发里,一边看着球赛,一边玩着手机。力广播起身滋了口茶,叫道,“贵人”,见没有答应声,又高声叫道,“桂芝!”潘桂芝这才从卧室里走出来,道:“又吆喝什么,国家队进球了吗?”力广播笑着说:“咱是告诉你,咱终于学会了在微信上抢红包!”桂芝道:“咱以为什么大事呢,抢了多少?”力广播自嘲地笑道:“抢了五毛五分钱。”潘桂芝鼻子哼了一声:“才五毛五分,也好意思,白担了个抢的名声!”

“怎么,嫌少,多少是多?蚊子腿也是肉嘛!”姬玉轻手轻脚,不知什么时候溜进门来。桂芝道:“哟,是‘有才’啊!”姬玉故意沉下脸,道:“怎么,又忘记了咱叫什么?”桂芝想了好长时间叫不出口,力广播替她道:“是‘群主’。”

姬玉不等力广播夫妇招呼,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力广播旁边的沙发里。桂芝说:“ ‘群主’,这么晚过来,有什么稀奇事!”姬玉道:“恭喜你答对了,还真是有稀奇事要对你们说。”桂芝说:“是带儿媳啊,日子择好了!”姬玉笑道:“你这句话可就不能恭喜你,因为你答错了。”见桂芝和力广播竖着耳朵等他说话,姬玉道:“咱来通知你们喝喜酒,是咱自己娶媳妇!”力广播知道姬玉擅长开玩笑,以为他又是藏什么包袱,桂芝却惊得一下子张开嘴拢不上。姬玉解说道:“咱这个女人,是在网上对上的,怎么你们不相信?好日子已经敲定了,后天请你们喝喜酒!”

力广播见姬玉从怀里拿出大红请帖,这才相信他不是说笑。桂芝缠着姬玉把网恋的经过详细说给她听。姬玉就将自己如何上网淘东西,怎么结识一个叫王巧云的四十多岁孤身女子的秘密讲出来。看着姬玉兴奋地从家中离开,力广播忽然冲着他的背影大声笑道:“这个‘群主’,竟给咱们玩闪婚!”

王巧云老家在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子,丈夫十几年前因病去世。村庄拆迁后,她随女儿到城里买房子住到城里。城里的生活很单调,王巧云见女儿被自己拉扯大成家,也就产生想找个伴儿的心思。她酷爱种地,城市她住腻了,一直想重新回到乡下过日子。在上网聊天时,碰巧就和姬玉聊上了。姬玉和王巧云的婚礼简洁但气氛热烈。姬络请了一帮专业帮厨的人,在马瑜家的“农家乐”饭馆摆下十多桌流水席,宴请亲友和力河洼的乡亲。酒宴开始前,礼仪公司为婚礼举行仪式。为了图个热闹,姬玉请来马小娟女儿马婧婧的乡村乐队。整个力河洼沉浸在一派吉祥喜庆中。

姬玉的闪婚结束后,村里党员突击队的清淤行动开始。董小满说:“趁着天气还不太凉,中午前后河塘里的水还温乎乎,正好下水干活。”力光耀夹杂在人丛中,精神矍铄,手脚麻利得一点也不比年轻人差。河岸两边,站满村里看热闹的老人孩子。董娜和力振都参与了这次劳动。董娜领着几名妇女,在河岸上负责运送垃圾。力振因为照顾爷爷,按照父亲力广播的吩咐,他始终近距离做好对力光耀的保护。一开始,他帮着董娜推垃圾车,后来看到爷爷在水中兴奋地捞垃圾,索性也跳下水加入突击队。

力振经过短时间的适应,很快找到状态,与水中清淤的党员打成一片。忽然,董娜在岸边拿着手机喊他,说是他的手机响了几遍,问他是否上岸接手机。力振笑道:“算了吧,眼下还有比保护环境重要吗?”一会,董娜又在岸上喊他。这次,岸边和水中清淤的人目光都被吸引住。马长科领着一个身着法院制服的姑娘站在河岸上,制服更加衬托了姑娘的漂亮和端庄。力振用脏兮兮的手正了一下眼镜,看到原来是法院的同学赵梦溪,力振这才不情愿地爬上岸。

赵梦溪是到力河洼回访马长科,跟踪当事人法庭调解的落实情况。她忽然想起公招的事,想和力振说上几句。赵梦溪告诉力振,要他关注当地的人事网,司法系统公招的报名时间马上就要开始。力振小声道:“哦,梦溪,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回到力河洼,我倒是真不想离开。”赵梦溪说:“难舍乡愁,但毕竟你留洋过,总不能和土地打一辈子交道。”力振道:“往年的公招不是早就开始了嘛,今年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赵梦溪说:“省里为了加强新农村建设,今年增加了一批乡镇公务员招考,可能要与司法系统公招同步进行。”

力振留赵梦溪晚上在村里吃过饭再走,赵梦溪笑了,说:“今天是执行公务路过,可不敢公私掺和,改天单独拜访。”力振看着赵梦溪上了警车,这才回转身到工地上继续干活。力振返身时注意到,力二磊的爷爷力光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岸边,也赶过来看突击队清淤。力光明牵着孙女溪流的小手,不时用手指指点点。看到河水中力光耀在饶有兴致地指挥人干活,他的心头一热,突然拉着孙女的手走开了。

经过党员突击队的清淤,力河洼绕村的三条小河流面貌一新,重见碧水。这是力河洼全村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党员和两委班子群众路线教育活动得到了村民一致好评。工厂里来人检查安全生产,力广播下班有点迟。力广播下班后,按照惯例他是要到姬玉的超市作一停留,和他杀两盘,顺便也捞一些村里的新鲜事。姬玉再婚后,与新进门的老婆王巧云到青岛旅游去了,姬络和一个雇佣的小青年正趴在电脑前上网。他有点失落地咳嗽一声,就折身往相邻的卫生室打弯。村医靳彩霞听到力广播的咳嗽声,正在和一个人说话:“桂芝,你看,你家广播耳朵就是长,你瞒着他是瞒不住的。”力广播心中吃了一惊,难道老婆桂芝偏头疼的毛病又严重了?他急忙迈进门去。

力光耀躺在床上,靳彩霞正在给他清洗腿上的伤口准备包扎。桂芝和儿子力振站在一旁。看到力广播满脸慌张进来,靳彩霞安慰说:“没事,皮肤伤,几天就好了。”力广播这才放下心来。原来,下午清淤活动结束后,力光耀很是高兴,提出要到力河里洗冷水澡。力振拗不过他,就陪着他去力河里洗澡。秋天的气温已经降下来,但力河水还是温乎乎的。力光耀在水中游得很畅快,上岸后他把孙子支回家,自己独自坐在力河边看水。坐了一会儿,力光耀从河堤腰间石坡上往上攀爬。由于身体透支,走到公路边不小心栽了个跟头,膝盖上的皮蹭掉一片,出了很多血。他痛苦地歪倒在路边,恰在这时,一辆“宝马”小轿车路过停下来。车上的人是力二磊和林璐璐。林璐璐刚拿了驾照,正在兴奋地享受驾驶的快乐,力二磊忽然让他停车。力二磊道:“看,有个人跌倒了。”林璐璐犹豫了一下,说:“要不要下去扶他?”力二磊道:“这又不是城里,你不要想多了。”力二磊和林璐璐下车,见到跌倒的人是力光耀,就急忙将他扶上车,送到村里的卫生室。

桂芝听杨彩霞将事情原委叙述完,说:“爷爷不让告诉你,说是小事,怕你担心。”力广播是孝子,力光耀有一点小毛小病,他都会焦虑不安。力光耀本来躺在床上,见力广播进来,显示似得坐起来,笑着道:“怎么样?不碍事不碍事,马上回家。”

晚饭后,力广播到董小满家,把在村里听到的一些褒奖词向他“转播”了一遍。闲坐片刻,就急忙抽身离开,他要到力二磊家表达谢意。从董小满家出来,正巧碰上马永北路过。马永北和他打招呼说:“哎,‘啵啵’。”他一出口,又补充道:“嘿,还是‘有才’给你起的这个名字洋气。”力广播道:“你一个人瞎转悠做什么,咱教你的微信会玩了吗?”马永北道:“玩是会玩了,不过玩出事来了。”力广播道:“‘任性’,有美女在微信里给你示好了?”马永北挠挠头,道:“哎,不说了,不说了,咱来找书记看看。”

力广播见马永北执意不说,就和他分手走开。却听马永北又在回头对他道:“哎,广播,听说力振的女朋友是在法院上班,是吗?”力广播道:“瞎说,咱怎么不知道。”马永北道:“你不要怕,咱不会像‘科长’那样给小孩添麻烦。”力广播看着马永北的身影走进董小满家的院门,他也就向力二磊家走去。

力广播走到力二磊家的门前,就听到屋里力二磊的爷爷力光明在大声说话发着火。力二磊道:“爹爹,您说,这么多年了,谁能给您做那个证明?再说,您这么大年龄,还要那个党员的名号干什么!”力光明道:“咱要找沈前进,当年是他介绍咱入的地下党,只要他活着,就能给咱做证明!”力二磊说:“这么容易能找到他?就是找到他,人家一把年纪了,也不会想再多这事!”力光明道:“怎么叫多事?那你扶光耀干什么,就不怕他讹你?”林璐璐听了力光明的话,笑着埋怨说:“就是,二磊,你怎么也知道扶人做好事?我让你别多事,可你是仗着手里有钱啊!”力二磊道:“扯什么,咱们是农村,又不像你们城市里,扶个人哪能出那么多闹心事?”力广播害怕被力二磊发现怀疑他偷听,索性就上前敲敲虚掩的门。力二磊听到声音,看到是力广播,心中一惊,笑着道:“哦,是‘啵啵’爷,您怎么客气起来,赶快进来,敲什么门!”林璐璐心下疑虑道:“还说没事,人家这不是找麻烦来了!”

力二磊说:“‘啵啵’爷,小爹没有什么吧!”力广播听到他与力光明和林璐璐的对话,故意开玩笑道:“咱是找麻烦来哩,听说是你撞到了你小爹!”林璐璐的嘴张得老大,拿眼睛直按力二磊瞅。力二磊也急了,说:“‘啵啵’爷,您耳朵真长,您听谁说是咱撞的?”力广播笑了:“你莫急,咱不问你要多,就给个十万块!”说完,一阵开心大笑,道:“说玩的,说玩的,莫紧张!咱是来道谢来哩。”力广播说了一通感谢话。

力广播把话说完,开始听力二磊操着他那半截普通话,叙述刚才家中发生的事情,渐渐明白力光明发火的原由。原来,力光明白天在清淤现场看到力光耀在水中干活的热烈场面,不禁又想到自己党员身份的事情。

力光明已经九十一岁,老人虽年事已高,但对于自己参加抗战的经历和他的地下党身份常常念念不忘。力广播从小就听过他的传说,村里和乡里的党组织多次请他重新入党,可他总是说,“嘛?咱入的地下党不是党?咱不二次入党,咱要找回党员身份。”力广播对力光明说过的话都能背下来。“咱恨土匪、恨日本鬼子,三个月之内杀了咱两个亲人。” 一九四一年,力光明的奶奶和爷爷分别被土匪杀害。当年十九岁的他被日伪汉奸“大褂队”抓去,差点被活埋,母亲东挪西借四百元钱才把他赎回来。回到家中后,力光明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人,这个人是时任力河洼片区武工队长沈前进。“是沈前进教会咱打枪、躲炮弹,咱才能活着从战场上走了下来。”力光明告诉村里人,他被赎回来后不久,就见到了当时只有二十一岁的沈前进。沈前进是受新四军领导指派,到洪泽湖一带开辟抗日根据地。那时候日伪军十分猖獗,在村里烧、杀、抢、夺,无所不干。沈前进和任妇救会主任的妻子田晓侠就躲藏在力光明家中。后来在沈前进影响下,力光明秘密参加了抗日活动。他按照沈前进的指示,给当地的抗日人士送信,跟随沈前进加入了武工队,还与田晓侠等同志一起工作,动员抗日青年参军打击日寇。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力光明组织关系所在的党支部遭到敌人破坏,为了保护党员家属,有关党员组织关系的材料被全部销毁。当时他正在部队浴血奋战,后来,部队曾要他重新入党,被他倔强地拒绝了。力光明始终认为,自己是抗战时的老党员,一直忠于党,从没有背叛过党组织,组织关系一定还能找回来,就没有进行补办手续。一九五0年,力光明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家乡,这一呆就是六十多年。多年来,力光明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找回党员身份和失联的老战友。而这段历史,却只有跟他一起参加过战斗的沈前进和田晓侠才能证明。

现在,力光明又提起这事,力二磊说:“这么多年下来,连个沈前进的音讯都没有打听到,如今从哪找起,咱们可都是两眼乌黑。”力广播安慰道:“现在网络发达,找起来说容易也容易。”林璐璐听了力广播的话,道:“哟,对了,听戴娜说了几次,中央电视台不是有个寻亲节目吗?她让我们求助一下试试。”力二磊说:“还中央电视台呢,就怕市电视台都不会出这冤枉劲。大海捞针啊!”力光明听了几人议论,叹口气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秋日的午后,阳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力广播上班中途折回家时,力光耀正将他那特制的木匣子又搬出来,把刚得到的一本证书放到木匣子里,想了想,索性又将木匣子打开,将里面一本本证书和一张张很有历史的奖状拿出来,放到阳光下晾晒。力广播进门就兴冲冲地喊:“爷,别弄了,桂芝呢?”潘桂芝从房间里走出来,道:“这个‘喇叭’,又高声喧哗什么?怎么去上班又回来?”力广播高兴地说:“请假不去了,有热闹看啦,你和爷赶快和咱一起,去二磊家看热闹!”

潘桂芝问:“二磊又出什么风头事,他家门口来唱戏的了?”力广播道:“比唱戏的还招引人,中央电视台来人,到他家做节目了。”桂芝道:“这个二磊,真是能折腾,他准备做什么广告?”力广播说:“别啰嗦了,去了你们就知道。”力广播上班途中,碰到两辆小车开到村里,其中有一辆还写有“中央电视台”字样。他就停下电动车,站在路边拿眼端详。这时,乡里负责宣传的邸委员从前头带路的车上下来,问道:“这不是出国老兄广播吗?”邸委员一眼认出力广播,继续道:“力二磊买了渔场,他爹爹是跟他住在农场,还是住在原先的家里?”力广播道:“是说光明爷吗?他还住在原先的地方,要咱带你过去吗?”邸委员说:“哦,那我知道了,能找到门的,你忙吧?”力广播好奇地问道:“这不是中央电视台的车吗?来力河洼做什么?”邸委员道:“好事,反正是好事。”力广播见邸委员神秘的样子,好奇心大增,干脆打电话请了个假,折回家中喊父亲力光耀和老婆桂芝一同去看热闹。他本想喊上力振,但想到儿子在国外呆了几年,对这类事不热心,就没有拉上他,好让他省下时间复习备考。

到力河洼的是中央电视台《等着我》寻人节目栏目组。林璐璐的电话打出后,没想到很快就有了回音。《等着我》栏目组被力光明的事迹深深打动,在一个偏远的小渔村,竟还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苦苦寻找当年的见证人,要找回他失去六十多年的党员身份。

采访人是一个叫叶子的漂亮的姑娘。叶子道:“大爷,请问您为什么几十年还惦记这件事?”力光明坐在他那把很有日月的藤椅上,身上特意穿上了那套依然没有褪色的草绿色军装。力光明哆着嘴,咬字非常清晰:“乡愁,这是属于咱们那一辈的乡愁。咱终生难忘属于咱的党员身份,咱要找回党员身份,只因为它是事实,因为它曾经记载了这个庄子的历史。”叶子道:“哦,大爷,我们常说,绿水青山是乡愁,您认为村庄的历史也是乡愁!”力光明激动得老脸通红,使劲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县里又来了辆小车,让力二磊、林璐璐带着女儿,陪着力光明上车。他们接到通知,中央电视台邀请力光明到北京《等着我》寻亲现场。力二磊了解力光明的习惯,爷爷自打九十岁后,很少出村,偶尔出村,总要到先前被拆迁掉的力庄庄头烧把纸钱。一开始,力二磊不解,问他爷爷。力光明道,“二磊,你看咱这把年纪,还能活多长久?咱这是担心老命送在外头,临行前烧把纸。”力二磊笑道,“爹,咱只看过给先人坟头烧纸,哪有在庄头空地烧纸的?”力光明严肃的责怪孙子道:“庄子也是有寿命的,你说,庄子现下没了,不就是死了吗?咱就是要给死去的村庄烧。这一烧,一庄的故人都有钱用了。”力二磊还是不解。出村前,力二磊提醒力光明说:“爹爹,您那纸还烧不?”力光明道:“不烧了!以前咱是怕自己死在外面,这次咱等着愿望实现回家,咱是不会死的。”

一天晚上,董小满一家吃过饭后,慧珍在忙着收拾饭碗,董娜忙着在电脑上赶一份材料,董小满正在看亚冠恒大队的比赛。这时,董小满的手机响了,是力广播打来的。力广播道:“小满,不要看球赛了,赶快调到一套。刚才二磊给我从北京发来微信,马上播出他们的寻亲节目。”董小满赶快将频道转到中央一套,他高声大叫慧珍和董娜快来看电视。屏幕上,力光明正坐在主持人的身旁。随着一番介绍和对话,寻亲揭晓时刻来临。从一扇神秘的门中,走出来一个走路兴冲冲的老太。老太是沈前进的夫人田晓侠。力光明激动地站起身,迈着标准的正步,敬着礼上前迎接。沈前进十几年前因病去世了,田晓侠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段历史。力光明苦苦寻找六十多年的党员身份,终于得到了印证。

力二磊带着爷爷返回村里的当天傍晚,力光明让孙女陪着他,颤巍巍又到先前的力庄庄头,轰轰烈烈地给“死去”的村庄烧了把纸钱。

力广播从厂子里打电话给桂芝,让她多买点菜,他已经和姬玉和二磊定好时间,晚上请客给他们接风。桂芝道:“‘啵啵’,土了吧,买什么菜?还是去饭馆吧!”力广播本来就准备上饭馆,只是儿子回来这段时间,家中开销太大,没好主动向桂芝提下馆子的事,听了桂芝的话,一拍即合道:“那咱打电话给马瑜,迟了订不到包间。”

力广播下班后没有打弯,径直到公路边马瑜家的“农家乐”饭馆。桂芝、力振和爷爷力光耀已经在等候。不一会,力二磊开车带着林璐璐、爷爷力光明、女儿溪流也来到饭馆。力广播掏出手机,正准备催促姬玉一家,这时,“嘀”的一声响,一辆红色小轿车在饭馆门前停住,姬玉和儿子姬络从车上走下来。见力广播吃惊地望着小轿车,姬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么样?儿子今天刚提的车。”力广播尽管已经在微信上看到姬玉晒车,还是觉得很惊喜:“‘有才’就是能,处处领先!”忽然,他对姬玉问道:“‘有才’,新娘子呢?”

姬玉道:“哟,你是说‘祥云’呀,她还在小园地种菜哩。”姬玉和王巧云结婚没几天,就把她外号起叫‘祥云’。力广播说:“‘有才’你怎么弄得,对媳妇一点不心疼。”姬玉道:“错错错,‘啵啵’你哪知道,这个女人就是爱种地,你不让她种地,她能难受出病。她哪里是嫁给我,她是嫁给土地。”见力广播还在关心,姬玉道:“她说种好菜就打电话,叫姬络去带她,你莫操心。”

不一会,门前又响起“嘀”的一声车叫,王巧云跟在姬络后面走进屋。众人一起打量王巧云。王巧云着一身鲜艳的旗袍,走起路来高跟鞋一扭一扭。力广播和王巧云打招呼说:“刚才,你在和谁说话?口口声声‘闺女闺女’的。”姬玉插话说:“咱这口子从城里来,就喜欢小猫小狗。”力广播仔细一看,果然有一只漂亮的宠物狗跟在后面。姬玉叫声:“闺女!”宠物狗高兴地一下子扑到他脚上。

晚宴开始,两杯酒下肚,力二磊开始操着他特有的普通话,将爷爷与倪萍会面的情景,以及台上台下的经过向大家眉飞色舞地吹嘘一遍。姬玉则将青岛迷人的海滨风光作了一番介绍。力广明关心地问力广播,他们走后,村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力广播道:“村里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马瑜的哥哥马滕,在省人民医院工作半年多,听说最近要回来一趟,经他牵线,还帮助村里卫生室建立一个远程问诊援助平台。马小娟因为玩微信与马永北吵架,又气跑了。”

午后,董娜协助会计马长安在村部召集党员代表审核“三务公开”内容。马长安看到董小满过来,对他发牢骚说:“书记,你说是谁在糟蹋咱?说咱在城里和镇上都买了好几处楼房。”董小满道:“这是好事啊,说明咱干部也懂得致富,不比群众差。”马长安气得张大嘴,露出他那大豁牙道:“书记,你不知道,咱只是在城里按揭一套房子准备给女儿陪嫁,就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咱们家父子两代会计,还不知道捞下多少油水。这会计咱真是不想干啦。”董小满说:“别耍小孩脾气,真金不怕火炼,听两句话头怕啥?”马长安稍稍消了点气,道:“不是咱恼火,书记,你看,每次咱们都花那么多工夫搞这公开,可还是有人不相信,认为咱们是玩假。”董娜道:“长安哥您不要郁闷,按我说,我们做村干部的,你用自己的实力该买车还要买,也用不着装穷。”董小满听完马长安的牢骚话,到村部转了一圈,没看见村主任力广发过来,惦记准备和他一起议一议马庄拆迁的事,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他,想了想,又把手机收起来。他决定到力广发家登门看看。

力广发躺在床上,听到董小满的声音,赶忙挣扎着坐起来。董小满说:“广发,怎么样啦?是清淤下水累得吧!”力广发道:“哪里是干活累的?咱这身体就是这么不争气,老毛病了。”董小满了解力广发的情况,他是个老病号,浑身到处都是毛病,脸又黑又黄。

董小满自己找了一个破旧的凳子坐下来。力广发由于常年吃药吊水,儿子刚考上大学,仅靠老婆在外打工扛家,经济上很是困难,只有拆迁后刚搬进的房子是新的,房子里很难找到一件像样的家具。董小满道:“广发,镇上裴书记说,给你争取了一点村干部特困补贴,马上就要下来。”力广发道:“书记,谢谢你,说实话,用不着你舍脸到处找,咱硬是被这病和孩子上学拖垮了,但咱还能扛过去,不能给力河洼拖后腿抹黑。”力广发只有小学文化,因此在儿子身上很是下工夫,儿子从小学就被他花钱送到城里上学,谁知钱花不少,成绩却不理想,高中复读了一年,只勉强考了个旅游专科学校。董小满道:“广发,你躺着莫累,咱说话你听着就是。”力广发一听估计董小满是和他谈工作的事情,立马来了精神,道:“书记,你说,要不要和你一起到村部研究?”

董小满将最近力广播反馈给他,马庄人对村里拆迁有意见的事,说给力广发听。力广发道:“这时候嚷嚷了,当初动员他们拆迁,死活不同意。现在看到新建的集中居住点漂亮,就眼热了。”董小满道:“想拆迁这也是好事,不过这事得慎重,村庄的建设现在上面规划要求很严,咱想还是安排人先摸摸底,看究竟有多少人主动想拆,多少人不想拆。”力广发道:“依咱说,他们想拆都不拆,你还记得当初他们说什么话来着?说是咱们书记主任靠锅先糊,将力庄、董庄拆迁了,落到上面不少补助。其实呢,咱们两人嘴皮都磨破了,他们马庄人也不愿意搬迁。”董小满道:“现在看到新房子条件环境改善得这样好,哪有不受触动的?连永北上个厕所都想往村部的水冲厕跑。”力广发听后,说:“书记,那下午咱和会计带人,挨家挨户转一转。”

董小满从力广发家出来,脑中浮现力广发家徒四壁的情形,忽然就想到自家的螃蟹塘上转转。慧珍正一个人划着小船在塘口里给螃蟹喂食,看见董小满,赶忙划船靠岸,接董小满到了小船上。董小满上了船头,看着慧珍一张圆脸盘上满是汗珠,心中一阵怜惜。为了自己和女儿,妻子超出了一个寻常妇女的付出。慧珍道:“今天怎么有闲情来塘口上?”董小满道:“这么诗情画情大好风景,难道就不许让咱也来享受?”慧珍知道丈夫虽然当个支书,但嘴拙不会说讨好人的甜蜜话,就换个话题说:“哦,小满,村里这一阵子都在传力振找个法院女朋友的事,你是怎么想的?”董小满道:“闺女是怎么对你说的?她亲口对你说过,她和力振处对象的话?”慧珍道:“这事哪还能瞎说?咱不是对你说了几回了么,是在国外旅游时,娜娜就告诉咱的。”董小满道:“那咱怎么没有察觉?咱对你说,娜娜这孩子,她有时喜欢与你开玩笑,你莫要被她骗了。”稍停片刻,董小满道:“依咱说,力振如果找个法院的对象,倒挺般配。广播希望孩子跳农门,这样,他的心愿就实现了。”慧珍说:“那万一力振就与咱们娜娜谈上了呢?”董小满道:“上次姬玉托我给他姐家孩子做媒,广播已经表明心迹,他的心思很清楚,如果他不同意这门亲事,你说,咱们这么好的关系,今后还怎么见面?”

马长安带人在公开栏张贴“三务公开”内容,董娜在用手机拍照,正在将照片上传微信圈进行网上公开。这时,她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力二磊打来的,请她过去到渔场商量个事情。力二磊的渔场逐步走上了正轨。在董娜的建议下,力二磊在原先养殖加营销的基础上,增加了收购和粗加工。同时,针对城里人时下热衷乡村游的特点,他又投资新建“开心渔场”,吸引游人到渔场进行垂钓、摸鱼、网鱼等休闲娱乐。董娜赶到渔场时,看到“开心渔场”里到处人头攒动,心中很是高兴。

力二磊正在办公室与村医靳彩霞说话,在监控里看到董娜进了大门,慌忙出门迎接。董娜说:“嗬,一星期不来,渔场大变样了。”她提出要参观一下渔场,力二磊道:“别着急,先来帮哥琢磨个事,待会有你参观的时间。”董娜进门看到靳彩霞,与她礼貌地打个招呼,说:“怎么,二磊哥中午又喝多了,还要劳动靳医生亲自上门服务?”靳彩霞笑道:“哪里,是咱有个家事过来麻烦他。娜娜,也是咱请你过来,想让你帮忙劝劝马戈。”董娜望了一眼力二磊,说:“二磊哥,发生了什么事?”力二磊道:“还是请靳表婶说吧。”靳彩霞道:“咱家马戈这孩子,不是爱写个诗什么的么,整天到处参加诗会笔会。咱想收拢他的心,就让他跟他爸在林间养鸡。本来自家这活都忙不了,谁知他竟跑来磨蹭二磊,想到渔场来打工。二磊被他磨蹭几次,不敢收他,告诉咱这事。咱和马戈一说,哪想他竟然威逼咱,如果到渔场来不成就是咱的事。还说那只有外出打工去了,永远不会回来。咱和二磊一商量,感到马戈最听你的话,想请你来帮我们劝劝他。”董娜听后笑了,道:“诗人自有诗人的想法,只怕我也劝不成哩。”董娜掏出手机,用微信和马戈聊了一会,对靳彩霞说:“诗人是想体验生活哩,表婶,我是劝不来的。”靳彩霞叹口气道:“二磊,那你就留下他吧,咱不会怪罪你,还要感谢你哩,只要你能把他给我收住,不乱跑就谢天谢地。”

力二磊送走靳彩霞,对董娜说:“娜娜,请你过来,还有个事,咱想请你劝劝璐璐,只有你的话她还能听进去。咱和他闹翻了。”董娜道:“怎么,这么好的日子,是钱烧的吧!你当我是和事佬?刚才马戈就没给我面子,还想叫我在璐璐姐跟前找没趣?”力二磊道:“老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啦,咱呢,本来与璐璐不是没拿证嘛,昨天她突然对咱提出要去把证办了。咱问她,看渔场红火你这下想通了?她臊了咱一句,告诉咱原来她怀孕了。”力二磊看董娜听得有点脸红,就假装去扶正他那平光眼镜。力二磊继续道:“这不是好事嘛,咱乐了,昨天就与她把证件办了。哪知,今天她竟跟咱提出来要回上海。咱问她干嘛要走,她说,不走也可以,那就要从城里雇个月嫂过来。你说,咱们这农村,哪有人雇个保姆给家里,那不是让咱在村里找骂吗?”董娜听力二磊撇着他的普通话把话说完,明白力二磊是请她调和来了。想了想,她对力二磊说道:“璐璐姐人呢?”力二磊说:“在车里啦,见你来,她才没有闹咱。”董娜道:“依我说呢,这事情我还要批评你。如果你相信我说的话,在这件事上,你就依璐璐姐的。”

早晨,力广播从野外倒地笼回家,见桂芝在炒菜,慌忙撂下地笼,走到厨房,对桂芝说:“还没放盐吧,桂芝?”桂芝见力广播风风火火的样子,挖苦他道:“淡定,淡定!”力广播笑道:“‘贵人’,咱正要跟你说这话。从今后呢,咱们还真要‘淡定’。”桂芝道:“这话怎么讲?”力广播道:“所谓‘淡’,就是炒菜盐头要放淡,多吃素菜,少吃荤菜。这‘定’呢,就是心情要平定,不要急急躁躁。这样就能健康长寿。”桂芝道:“看你火烧火燎的,咱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说呢,原来就是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力广播道:“这可不是小事,是咱从二磊家月嫂跟前听来的。你知道吗,二磊家雇来的那个姑娘采菊,可是城里来的保健师哩。人家说的还能差?依咱说,桂芝,你这个高那个高,咱们在饮食上还真要注意。”

“‘啵啵’,又在搞什么说教哩?”姬玉一脚跨进院门,对力广播道:“这次,你可是放了个‘马后炮’。你看,人家‘贵人’减肥的货都到了。”原来,姬玉在网上看到一款减肥保健品,服用后效果较好,桂芝得知后,托他帮着在网上买了两盒。姬玉早晨送货,顺路就上门给她带过来了。力广播说:“‘有才’,真有你的,处处赶时髦,咱看你从城里娶个媳妇回来,拾掇得马上变成个城里人。”姬玉“嘿嘿”笑道:“咱们到二磊跟前还是差点儿。”力广播道:“你是说他在跑步机上跑步的事么,真烧包!”

随着慧珍的一声叫唤,家里的早饭又开始了。董小满和董娜听到喊声,不约而同都连忙坐到餐桌前。他们早饭后要到村部开会,讨论马庄拆迁的事情。慧珍见父女两人闷着吃饭,找话道:“这个二磊,找个月嫂到村里,现在听她一说,咱们都不知道吃什么好了。”董小满说:“城里人就是套数多呗。”董娜道:“采菊大姐说的对啊,这饮食保健可是一门学问呢!”董小满说:“那是吃饱撑的闲着没事‘烧’的。从前咱们有什么吃什么,能吃饱肚皮就行。”董娜道:“嗬,这可不对了,时代变了,咱农村人也要讲究讲究。这可不算是‘烧的’。”正说着话,董娜的手机响了。董娜将电话接通,说:“哟,是二磊哥呀。”力二磊道:“娜娜,还要请你帮个忙,爷爷和咱又干上了,非要将采菊赶走。”董娜问:“为什么呢?”力二磊道:“采菊连续两天将他吃剩的豆酱倒掉,老头就生气了,私下对咱发火。咱对采菊讲让她不要倒,采菊和咱说自制的酱要少吃,还说连续吃了不好。咱让她给爷爷认个错,她坚持说自己没错,璐璐也帮着她说话。爷爷现在已经绝食,非要咱赶采菊走。他们都最听你的话,还是请你过来劝劝!”

董娜接过电话,放下饭碗说:“书记,我到二磊哥家去一趟,开会如果晚到两分钟,算是先向你请假。”慧珍望着董娜的背影,对董小满道:“你是个官牌支书,娜娜可是个草根支书,整天忙得赛过你啦!”

马永北头戴假发,庄严地将门前降下多日的彩旗又升到了空中。原因是老婆马小娟又回来了,还陪他在城里买了一顶假发。因为散布董娜与姬络恋爱的传言,马小娟与马永北大闹一场。马永北见马小娟与一个陌生男子用微信闲聊,提醒了她一句,又点燃了马小娟的心火。马小娟一生气,干脆又离家出走。她先是到不远处的湿地公园转了一圈,又到厦门玩了一趟。返回后,因为余气未消,马小娟约了几个客户在宾馆里打麻将赌博,不巧,正好被公安人员例行检查发现。马小娟到了拘留所里,这才主动给马永北打电话,让他去交罚款带人。马永北刚开始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还不相信,认为是骗子。后来,镇里派出所又联系董小满,请他转告马永北。马永北还是不相信,他对董小满道:“开什么玩笑?小娟不会打麻将,连三头听都摘不出来。”董小满笑了,说:“永北,也不用跟你打赌,赶快抓紧时间带人吧。”马永北看董小满说得真切,这才相信事情是真的,想到马小娟被抓,忽然难过地哭道:“苦钱就是给她花的,没有她,咱还要钱干什么!”

力广播傍晚下班后,路过村部正要停下来打弯,口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他停下车将手机掏出来,微信好友圈冒出姬玉刚发的一张图片,是他与王巧云在小菜地种菜的照片。力广播顺手问了句,“在哪,还下棋不?”信息刚发出,回复就过来了:“来菜地挖地减肥,顺便带点萝卜回家。”

力广播赶到姬玉家屋后的小菜园,看到姬玉正和王巧云在侍弄菜地。姬玉口中念念有词:“萝卜出了地,郎中没生意。”力广播听了,接着念道:“人说苦瓜苦,咱说苦瓜甜。吃了十月茄,饿死郎中爷。”王巧云挖地忙得满脸是汗,听到姬玉和力广播二人说顺口溜,不禁开心地笑了。姬玉道:“‘啵啵’,今天又有什么消息播报?”力广播神秘兮兮地说道:“今天的消息倒是有几条,不过对你来说,都不算头条。”姬玉道:“别绕了!”力广播说:“永北家小娟回家了,这次是永北央请二磊开着‘宝马’去接,还在马瑜家的饭馆给小娟压惊。”姬玉道:“这个咱知道。”力广播挠挠头,继续道:“马庄要拆迁的事,听说已经报批下来。哦,还有,靳彩霞家那个宝贝儿子马戈,竟然出了本诗集,叫什么《蝶变的村庄》。”姬玉道:“这个咱都知道。”力广播被他说得急了,道:“哦,还有个短讯,二磊渔场里的罗满仓,和那个小蔡姑娘好上了。”姬玉道:“广播,这种敏感事情,你可不要瞎说。”力广播道:“咱怎是瞎说?二磊亲口告诉我,他还替小罗央请咱为他们作媒。”

力河西码头贯通到县城的水上航线正式运行。全省公招开考这天,董娜送力振踏上快艇,直到快艇飞离老远,她还站在码头瞩目。忽然,手机微信“唧唧”响了一下,董娜打开一看,力振在微信好友圈公开了自己与他的合影。这条微信迅速被力二磊转发。

董小满看到微信上的合影大吃一惊。那时,他正在镇里观摩“三务公开”工作,他想打电话给老婆慧珍,问她是怎么回事?这个宝贝女儿被纵容的,还没经过双方父母商量好,就冒冒失失的在村里公开恋情?主持观摩活动的裴书记道:“大家对这公开不要有什么担心和顾虑,昨天我们观摩力河洼的做法,他们通过公开栏、手机微信等多种方式,真正让村务公开透明,工作做起来就顺利。他们那个‘老大难’庄子马庄,群众看到拆迁的财务清清白白,现在竟也主动要求拆迁。”董小满看到裴书记一边说话,一边拿眼望他,他只好将手中的手机悄悄放到西服的口袋里。

中午吃饭时,慧珍帮着丈夫董小满一起责备力振,说他太过冒失。董娜笑着辩解道:“我们俩已经真的好上了,为什么不能公开呢?如果早公开,也不会有姬络和赵浣溪的传闻。”董小满心事重重地说:“就是咱们同意,也不知道人家广播和桂芝什么意见?”董娜道:“有意见,公开后正好听一听。”慧珍听了女儿的话,拿出手机“点了赞”。不一会,那条微信下方竟陆续冒出好多个“赞”,其中,“啵啵”和“贵人”的点赞令慧珍格外注意。

一天早晨,桂芝在屋里烙着“韭菜盒子”。力广播从河沟里倒地笼回来,兴冲冲地进屋,他老远就喊:“‘贵人’,‘贵人’,好消息!”桂芝应道:“淡定,是振子考中了?”力广播道:“是关于你的好事。”桂芝道:“咱都一把年纪,还能有什么好事?”力广播道:“靳医生打电话告诉咱说,你不是担心去大医院看病麻烦嘛,村里远程设备今天已经运行开通,让你早饭后就去卫生室,省城的医生要亲自为你会诊。”

慧珍的偏头疼经过专家会诊,吃了几剂中成药,神奇般地好转。但她依然改不了去力河边看水和看鸟巢的习惯。这次,当她看到了那株柳树,看到柳树枝头那只归巢的白鹭,正要向那块大石走去,却看到一对青年男女相偎着,坐在大石块上。慧珍看清是儿子与董娜,欢喜得赶忙转身走开。

深秋的季节渐浓,天气早已经变凉。这天早晨,桂芝坚持将餐桌又搬到院中石榴树下,一家人好肆意地边吃边聊。头天晚上,一家人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中,力振在网上接到了面试通知。力广播道:“力振,你这次如果能够顺利考中,记住咱送你的一句话。就是城市虽好,进城后千万别当‘高加林’。”力振问:“高加林是谁?”桂芝道:“就是电影《人生》里的,你爸那个时代的人,进城后忘了黄土,最后弄得一塌糊涂回到农村老家。”力振听后笑了,他知道董娜在父母亲的心里有多重要。

然而,力广播设想儿子进城做法官的梦想还是落空。一个月后,力振被录用到镇上当了一名乡镇公务员。原来,他心中渴望回到农村和董娜一块儿创业,压根就没有报考法院的职位,而是参加了乡镇公务员招考。

不久,力河洼又传出了两件潮事。第一件事,是力二磊的开心渔场迎来了一批外国客人,其中,还有一位力振在国外的同学。第二件事,是林璐璐一胎生下一对龙凤双胞胎。满月那天,又是一阵长长的鞭炮声响彻整个力河洼。让人好笑的是两个孩子的乳名,听说是力二磊特地请姬玉起的,男孩叫“给力”,女孩叫“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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