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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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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门口唱大戏

1

晚饭时,力万鹤和力灿烂展开一场辩论。力万鹤说:“现在当干部,你最好跟老百姓不争不抢。”力灿烂道:“那咱还要政绩?没有政绩,你叫咱怎么玩?”力万鹤说:“政绩就是拆迁?你能把力庄的房子保存好,也是政绩。”力灿烂把饭碗一推,讥笑道:“好啦好啦,您总不会说,咱拍拍巴掌,带小孩唱几首儿歌,也算是政绩!”力万鹤站起身,怒道:“儿歌怎么啦?没有儿歌,你是怎么长大的?”像往常一样,两人不欢而散。

力万鹤万万没想到,儿子力灿烂的“官瘾”远比自己想象要大。他很后悔,后悔不该把力灿烂的手机号码告诉董小满。力万鹤脑海经常浮现儿子“灿烂要当个好干部”那句话,他并不是不赞同这句话,他只是憎恶力灿烂说这话时那副油嘴滑舌形象。力万鹤在心里说,“好干部是好当的么,看你怎么收拾力河洼这个烂摊子?好不好,也由不得你自己说了算。”一想到力灿烂,力万鹤时不时嘴里还会骂上一句,“这个孬臼子,看你能走多远!”“孬臼子”是力万鹤骂人的口头禅,意思是这个人不怎么样,甚至很坏,“臼子”莫名其妙替人背锅。

力河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支流。力河岸边,有一个两千多人的村庄叫力河洼。村主任力广发在村庄拆迁半半拉拉时得了脑溢血病逝,村支书董小满麦收时搞秸秆禁烧扭了腰卧床不起。乡里让董小满推荐新人。董小满看满目萧条的村庄,村庄正如一株老树,村里够上干部标准的人物,如今都似残枝败叶,年轻人的心思又大都不在土地上。董小满在心里排来排去,最后想起力灿烂。

力灿烂早些年当过村里的治安主任,他干了不到两年,嫌工资低,辞职到外打工。具体打什么工?一村人都不知道。村里人只看他过年回家,身上穿的都是名牌,脖子上的金链有小拇指粗,出手花钱也慷慨大方。力灿烂打工没多长时间,又带回一个漂亮的外地姑娘,结婚时在力河洼家中热热闹闹办了几十桌。力河洼人估计,力灿烂应该是找了一份体面挣钱的好活。村里喜好打听消息的力广播几次三番问力万鹤:“三爷,灿烂到底在外面做啥?”力河洼人爱把叔叔叫“爷”。力万鹤道:“这个孬臼子,只说他没偷没抢,谁知他在外干啥?”其实,力灿烂只是在足疗店给人捏脚。但这仅限于他本人和他老婆曲贝贝知道。力灿烂好面子,别人逼问紧了,他会学着足疗店店长的话说,“你说的工作嘛,算是三产吧!”

董小满从力万鹤跟前寻得力灿烂的手机号码,他不知能不能打通,就试着打了一下。手机响了,力灿烂正在给一位女客耸肩,他和女客不熟络,心里不准备接听。手机铃声发出刺耳的海豚音,女客看样子是个富婆,沉着脸,虽然没有说话,但力灿烂读懂了她厌恶的表情。富婆将力灿烂晾在一边,穿了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了。力灿烂看不惯富婆一副居高临下傲气十足的模样,冲着她的背影心里发狠道:“切,老子接不接电话,碍你什么事!”

力灿烂舒了个懒腰,躺到按摩床上,大大咧咧地打起了电话。董小满接到力灿烂的回电,在电话里直奔主题,问力灿烂想不想回家干村干部,并可以主持村里的工作。力灿烂心中激动得厉害,他问道,“是让咱再回炉?”当听到董小满响亮的答复,力灿烂爽快地答应,只是强调说了一句他那乱七八糟的口头禅“原则上咱不想当。”在外边给别人端盆倒水的事,力灿烂干腻了,他知道当村里的干部不比给别人捏脚容易,但他情愿去给全村人捏脚。

力万鹤是力河洼的“文艺老青年”。这话是村里的跛腿姬玉说的,姬玉喜欢给别人起外号,一村人的外号差不多都是出自他的口中。姬玉喊力万鹤为“文艺老青年”是有道理的。力万鹤做过民办教师,由于文化考试没过关,就成了“被辞民师”。失去当老师的机会,但力万鹤却始终撂不下他的几样嗜好。力万鹤的毛笔字写得好,早些年春节,村庄里的对联是他包揽写的。直到后来,人们图省事直接买印刷好的对联,他过年时才开始清闲。但村庄上的红白喜事掌账的活还是少不了他。

此外,力万鹤还有个喜好,就是习惯在酒桌上说段子。从年轻时稍微有点荤的段子,到后来风格渐渐稳定下来,在酒桌上说一些地方传闻轶事。村里人在一起闲聊时,时不时会说,“你不信哟?这可是力万鹤说的。”力万鹤听到后倒很是得意。因此,有人对他的段子挑刺抬杠,他就会说,“哟,不相信?那你就说,是咱力万鹤说的。”最值得力万鹤引为自豪的,是他拿手演绎的渔鼓。年上,县文化馆来两个年轻人,在乡里文化站老孟的陪同下,给他送来了一张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力万鹤变得更加神气了,本来他的身材就细直,这下他走路腰杆挺得更直。

力万鹤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在腰上系一根红绸带,到院子里一边敲鼓,一边“咿咿呀呀”吊嗓子。渔鼓舞是早期附近湖区神汉为渔民祈祷用的一种祭祀,祀求神灵保佑渔民出湖捕鱼平安,欢庆收获而归。表演时主要曲调有“嚷神咒”和“念佛记”等,因敲的渔鼓总是由一串“咚咚”的迭音字组成,故渔民又呼之为“咚咚腔”、“娘娘腔”。周围隔壁的几户人家都举家外出打工,力万鹤这样吊嗓子并不会影响他人。但是他忽略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力灿烂。

力灿烂一个人躺在屋里的床上。连续几天,他带着村里十几个年迈的老党员,在臭气熏天的河沟里清淤,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力灿烂其实并没有被力万鹤吊嗓子吵醒,他听了父亲那熟悉的噪音已经三十多年,已经习惯在力万鹤制造的噪音中入睡。而这时他的手机在床头震动惊醒了他。力灿烂懒洋洋地拿起手机接听。电话是老婆曲贝贝打来。力灿烂道:“出什么洋相?原则上你就老实点。就你那两嗓子,千万别做梦!”曲贝贝在电话里很兴奋,她想要报名参加店里的唱歌选秀。力灿烂知道曲贝贝唱歌究竟有多难听,当即就给了她一棒。尽管力灿烂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力万鹤还是听到了。他立即停下吊嗓子,从地上拿起那面已经很有年代的渔鼓,嘴里骂着“孬臼子,长大了,没心了。”力万鹤将门“咣”地一声带上,气呼呼地出门去了。

2

力万鹤听了力灿烂的两句嘲讽,本想冲进屋找他算账。但想到力灿烂“生性狡诈”,没有把他的讲话录音,“孬臼子”绝不会承认刚说的话出自他口。况且,力万鹤感到自己心虚,头天晚饭时,他当着老伴何莲花的面,公开讥笑儿子官瘾大。力万鹤对力灿烂道:“你说你,怎么想得起来?让十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下水干活。人家当面没好意思说你,背后可要骂你!”力灿烂辩解道:“怎么,群众路线教育,老党员来点实在的就不行?原则上,咱灿烂就是要干点实事。”力万鹤道:“嘿,你把人家网箱扯烂也是实事?”力万鹤说的事情是,村前河沟里每家每户暂养鱼虾的网箱,全部被力灿烂在环境整治中带人清除。“孬臼子,就这清理一条河沟,你要得罪多少人?”力万鹤从前疼爱力灿烂,但力灿烂当了村主任,他就觉得儿子变了,处处看他不顺眼。力万鹤对力灿烂要干点实事的话充满不屑。听了力灿烂的讥讽,力万鹤忽然在心里想,原来是自己言不由衷先惹恼他,难怪眼一睁就来报复。

力万鹤气呼呼地出门,差点与人撞个满怀。他抬头一看,是自己的老搭档董满意。董满意正在用手推挡身旁的樊金梅,阻止她往力万鹤的家门走。力万鹤心中庆幸道,幸亏那个“孬臼子”报复早,否则,赶上他这两个搭档来排练,让他们听到,自己的丑可就出大了。

樊金梅年轻时在村里的宣传队呆过,“顶旱船”在前后村庄很有名气。宣传队解散二十多年,她的演技就撂下了。直到年上她因为腰椎毛病,不再外出打工,董满意上门找她,说是力万鹤创作的渔鼓舞表演需要一个女鼓手,问她干不干,樊金梅禁不住董满意说和,就跳跃地答应了。力河洼人爱用“跳跃”形容人爽快的样子。樊金梅见到力万鹤走路风风火火,板着脸问道:“力老师,你这是准备出门宣传去?不要走,咱正要找你!”

村里人习惯叫力万鹤为“力老师”。力万鹤本想出门就给两个伙伴打电话,告诉他们把操练的地点改到力河东坡那块大石块旁。没想到这两人来的比平日早了半小时。董满意道:“怎么,操练停下了?”力万鹤正想找个理由搪塞换地点的原因,却听樊金梅冲董满意气呼呼地道:“满意,你别拦着,果不然力老师和村干部都是穿一条裤子,咱倒要看看,新官上任三把火,能把咱烧怎样?”

力万鹤猜想樊金梅定是认为,自己换场地的原因是和力灿烂有关。力万鹤是个直性子,他听不得樊金梅弦外之音,索性开始骂道:“看不惯老子,老子还看不上他那孬臼样,什么村主任?在咱眼里,狗屁都不到。”董满意道:“力老师,你骂谁哩?”樊金梅本身也是个大大咧咧的爽快人,知道力万鹤这是骂儿子力灿烂。力万鹤这一骂,竟把樊金梅的火气消下去。她慌忙劝道:“力老师别生气,咱知道你也是没办法,你尽管去替他们宣传好了。”力万鹤道:“宣传什么?”樊金梅道:“宣传拆迁啊,拆迁多好呢,瓦房不去,楼房不来。你看人家姬庄,拆迁以后,家家住上了新楼。”力万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金梅,你这是什么话?有话快快直说,不要把咱憋死!”董满意劝道:“金梅,不要再跟力老师为难了,字写就写了,谁叫你平时好说话呢。”力万鹤越听越糊涂,直到董满意把事情原委详细叙述一遍他才明白。

原来,樊金梅一早起床后,打开房门吓了一跳,只见家门口的墙壁上,用红色的涂料书写着个大大的“拆”字,她就猜想定是村主任力灿烂安排干下的。她家住在村庄的一头,力灿烂近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要到她家做她的工作。力灿烂说力庄剩下的半个庄子拆迁,他力灿烂是第一个,第二个就要数到樊金梅家,原因是力河洼第一轮拆迁后,樊金梅现在成了村头第一户人家,必须要带头。力灿烂知道樊金梅虽是个爽快人,但在拆迁的事情上最会粘糊,于是他耐着性子每天与她磨蹭。樊金梅果真被力灿烂的执着感动了,她类似“坚决不搬迁”的话已经说不出口,她对力灿烂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家力老师能带头,咱现在绝不拖你们后腿。”樊金梅说这话很有底气,他知道在之前的拆迁中,力万鹤就是个实打实的“钉子户”。不管前任村干部怎么动员,他就是荤素不吃。

力万鹤留恋他亲手营造起来“窝”。那是个四间瓦房带院子,瓦房带着走廊,仍旧保持二十年前的老样子。正中的一间堂屋正梁上,还悬挂着他书写的“耕读传家”的条幅。即使是力灿烂上任,力万鹤守护老房子的决心丝毫不减,反而更加坚决。力万鹤每次操练时总会找空说话,与樊金梅“咬好口”,鼓动她对抗拆迁。樊金梅开始时还以为力万鹤是有意套她话,时间一长,她慢慢察觉力万鹤原是真心流露。力灿烂听樊金梅痛快表态,十分自负地说,“这个您放心,咱还打算让咱家老头出场,用渔鼓帮助宣传拆迁的好处哩。”樊金梅感受到力灿烂拆迁的决心,但她没想到的是,力灿烂下手这么快,竟安排人偷偷在她家外墙上,涂上个大大的“拆”字。

樊金梅气着要找力灿烂麻烦,可她想到了力万鹤,不能因此事恼了力万鹤,因此就打电话给董满意商量。董满意劝她冷静,不就是在墙上写个字嘛,待会由他找个铁锨,负责帮樊金梅铲除。可是樊金梅越想越气,他要找力灿烂问个明白,拆迁的事情,白纸黑字自己还没签名,就要在她家的墙上写字!主要原因更在于,儿子带着女朋友刚到家,这么大的字,严重影响家容家貌。力万鹤拿着渔鼓出门,樊金梅想起力灿烂的话,认为力万鹤突然被儿子“收拾”好了,出门替他宣传拆迁,不由地将火发到力万鹤身上。

力万鹤听董满意说完,开口骂道:“这个孬臼子,咱这就回去扇他!”樊金梅慌忙拉住力万鹤,道:“算了算了。灿烂说,眼下这个村庄拆迁了大半个,大势所趋,早晚是个拆。他说的话也没错,不同意有啥办法?”力万鹤道:“金梅,咱没说不同意,咱就是看不惯他那猴急的嘴脸,他没把咱们这些人搁眼里!”

董满意帮着“打岔”道:“算了算了,力老师,你说那儿歌的事情,咱昨晚上琢磨。差不多想全了,待会咱说给你听,看对不对!”力万鹤眼睛一亮,道:“这个孬臼子的事,暂时先记着。走吧,往后去,咱们就到力河边呼吸新鲜空气。”樊金梅和董满意跟在力万鹤身后,董满意道:“就是,还是那里好!依咱说,咱们早该搬到那里耍。”

3

力万鹤与力灿烂的分歧,还在于他们对董满意的评价。董满意的老婆怕手术刀,当年他由于心疼老婆,超生二孩后自己主动做了结扎手术。老婆觉得亏欠董满意,将他养得白白胖胖。董满意平时喜欢拉二胡,而且他擅长边拉边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董满意竟然喜欢上反串女声。在力灿烂看来,他讨厌董满意那种婆婆妈妈的样子。可力万鹤觉得董满意扮女人那是艺术,董满意在现实生活中比谁都男人。力河洼有几个男人为了庇护女人,去挨那一刀子?为此,力万鹤和力灿烂不知争论多少次。力万鹤对力灿烂道:“不要说了,咱喜欢跟他玩。”

董满意的反串,又赢得力万鹤的喝彩。力万鹤与董满意、樊金梅操练完毕,由于意外收集到董满意想起来的儿歌,他早已忘记力灿烂给他带来的不快。

力万鹤到家门口得意地念叨:“小麻雀,溜墙根,溜到外奶草堆跟。外爹拿棍打,外奶说,‘嘿!不要打,那是咱的外孙孙’。”

就是这首叫《小麻雀》的儿歌,昨天晚上在哄土豆的时候,他只是依稀记得歌名,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土豆被力万鹤说唱的儿歌深深吸引住,他缠着爷爷要不停地换新歌。土豆是力万鹤的孙子,是力灿烂不到五岁的儿子。但力万鹤遗憾的是,童年的儿歌在他的记忆里残缺不全,已记不起几首。他想到了《小麻雀》,却怎么也串不起来,就打电话给董满意,让董满意帮着想,他在电话里启发董满意说,“就是咱们小时候,冬天在墙根玩‘挤冒油’时,唱的那歌谣。”值得力万鹤庆幸的是,董满意经过一晚上回忆,终于想起来了。

力万鹤的老伴叫何莲花,力万鹤喜欢叫她“灿烂妈”,依照惯例,到吃饭时间,他推门进屋时便会问,“灿烂妈,能开饭了吗?”但他跨进家门后,刚想重复说上一句,可突然想到力灿烂贬损他的那几句话,就改口说道:“土豆他奶,能开饭了吗?”

还没有听到老伴何莲花的回应,力万鹤就看到力灿烂已经坐在前屋的餐桌边吃饭,何莲花正在给土豆剥煮熟的鸡蛋。见力万鹤进屋,一个声音冲他道:“力老师,你嘴里在捣鼓啥?”

力万鹤听声音已经知道,家里多出的一个人是村西头的力广播。力广播喜好溜门,溜了一辈子的门,只是在他外出打工的十几年间有过中断。力广播老婆潘桂芝身体不好,患有三四种毛病。由于要照顾潘桂芝,年后,力广播就不再外出打工。这样,村里每家每户时不时就会出现他的身影。力万鹤刚想把嘴里说唱的那首叫《小麻雀》的儿歌告诉力广播,却听力灿烂说道:“整天念叨的,竟是那哪吒金刚葫芦娃嘴里说的东西!”力广播道:“大主任,你这是什么话?”力灿烂道:“原则上,大人谁还稀罕那东西!”力灿烂讨厌力万鹤和董满意一帮人捏着腔调演唱渔鼓舞曲,更讨厌力万鹤说那逗小孩玩的儿歌,只要听到他的念叨就十分反感。力灿烂平时喜欢与力万鹤抬杠开玩笑,这时想故意逗他,有意看着他着急。当然,对力万鹤已经对他忍耐到极限的情况,力灿烂却不掌握。

力万鹤发火了,火冒三丈。他将渔鼓往地上一扔,道:“孬臼子,给脸不要脸,不要给点阳光就灿烂!你说谁?”力灿烂故意不紧不慢地道:“说那演小品的人哩,咱可没说您!”力万鹤瞅着力灿烂的脸,气愤道:“能什么能?才当几天干部,就搁不下来?”

力灿烂滑稽地学着力万鹤的腔调,道:“小老鸹,黑黝黝,咱上外奶家过一秋。外奶外奶怪疼咱,舅母舅母用眼瞅。舅母舅母你莫瞅,豌豆开花咱就走。”

力万鹤一愣,没想到自己刚教给土豆的这首儿歌《小老鸹》,竟被力灿烂模仿他的语气,绘声绘色地念出来。他看力灿烂非常搞笑的样子,有心想笑,可他害臊自己的面子被儿子作践,就冲老伴发火道:“你不是早就要去鲜艳家嘛,怎么还赖在家里伺候人!”鲜艳是力灿烂的姐姐,力万鹤每次与儿子掰腕子,总是喜欢勒令老伴到女儿家,这样就可以让力灿烂有“好看的”。何莲花一走神,忽然见整个蛋黄被孙子土豆吞下肚,噎得他直翻白眼。何莲花一辈子最会疼孩子,她一边自责,一边慌忙给土豆喂水。缓了缓,何莲花向力万鹤嗔道:“整天良不良莠不莠,没本事跟干部斗,就会冲咱撒火!”

力万鹤被老伴揭了脸皮,没处发泄,当着力广播的面,只好拿渔鼓出气,把地上的渔鼓一下子从前屋踢进院子。

力广播见力万鹤和力灿烂父子接上火,急忙起身拉场,将滚出老远的渔鼓拾起来。力广播冲力万鹤笑道:“三爷,您看您,这么大年纪,还跟小年幼似的。赶快消消气!咱还要向您讨酒喝哩!”力广播虽然年纪只比力万鹤小几岁,但辈分比力万鹤晚,力河洼的人习惯喊叔叔辈为“爷”。力万鹤一愣,道:“广播,凑什么热闹?你还嫌咱不够丢人现眼!”力广播道:“这是哪里话?不吵不杠,还叫什么家!”力灿烂这时知趣地起身,抹了一下嘴,在儿子土豆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大摇大摆走出门。土豆嫌力灿烂下口重了,故意扯着嗓子嚎哭起来。何莲花望着力灿烂背影,也学着力万鹤的话骂道:“孬臼子,老的少的都和你处不来!”

力广播将气呼呼的力万鹤拉到饭桌边,笑道:“三爷,昨天您打电话央咱的事,咱想了一晚上,终于想起来,要不要咱念给您听?”力万鹤这才记起,昨天晚上给董满意打过电话后,就手给力广播也打过一个。原因是力广播与自己小时候都在一起玩耍过。力广播当时还纠缠力万鹤,如果能帮他把歌谣想起来,必须请他喝顿酒。力万鹤的火气这时已经消了,他的气向来生得快消得也快。力万鹤将手提袋中的小本子掏出来,放在膝盖上准备记录。力广播道:“三爷,您看您,现成的桌子也不用!”力万鹤对力广播道:“习惯了,你赶快说!”

力广播道:“您看是不是这首?小板凳驮衣裳,驮不动喊张郎,张郎在家盖瓦房,瓦房里,一瓢水,戽湿大姐花裤腿,大姐大姐你莫哭,婆家拉车来带你。”

力万鹤道:“广播,你说的不对,你说的这首咱记得,叫《小板凳驮衣裳》。”力广播道:“那咱就不说了?”这时,土豆在一旁背起小书包,正准备跟奶奶何莲花去村里的幼儿园,听了力广播的念叨,嚷嚷道:“咱要听,咱要听。”力广播笑道:“怎样?三爷,您莫赖,咱说出来了,您就说记得,不就一顿酒嘛!”力万鹤道:“不是酒不酒,这首儿歌,关键咱确实已经整理过了。”

力广播逗着土豆道:“不说了,你家力老师太抠,一顿酒都舍不得。”土豆望着力广播,忽然张着小嘴,说道:“您说的咱也会!”说着,他拍着小手唱道:“什么车?金挂银挂车。什么牛?秃尾巴老水牛。先来的吃块肉,后来的啃骨头。骨头骨头撂搁哪?撂搁大姐花园里。拾草的,挖菜的,拾回家包饺子。包一筛子,包一簸箕。不给老头一个吃。老头急得啃簸箕。老头老头你莫啃,锅里烧了个大油饼。老头伸手去拿,烫得老头龇着个牙。”力万鹤老俩口和力广播听着土豆用稚嫩的腔调念儿歌,一起开心地笑了。

4

樊金梅走到家门口,听到屋里儿子力星星正在与女朋友吵架。樊金梅慌忙停下脚步,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力星星道:“乔乔,你不要生气,不就是百把万的房子?你看到外面‘拆’字了吧,我们家马上就要拆迁,这拆迁款一赔,我立马在城里买房。”乔乔是力星星刚认识的女朋友,这是第一次到力河洼樊金梅的家中。

乔乔道:“力星星,你不要耍我,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我已经左邻右舍看了一遍,就你家的墙上有个‘拆’字。实话告诉你,你昨夜起来干什么去了?我一瞧那个提手旁,就知道‘拆’字是你自己写的。”力星星辩解道:“我们力庄的房子,真的马上就要拆迁,不信你可以问村主任灿烂哥!”乔乔道:“力星星,我不管什么阳光灿烂的,你不要再演了,你这一手,我在微信上看过。对不起,我今天赶回去了,我还舍不得厂里的那个班呢。”樊金梅听乔乔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向门口走来,正准备咳嗽一声将院门推开,哪知院门却先行一步被打开了。力星星露出头来。原来他防备乔乔夺门而出,一直背靠在门上守着。

力星星出门后,立即从外面将大门插锁挂上。看到一个人倚在大门上,力星星吓了一跳。待看到是自己的母亲,力星星把樊金梅拉到一边道:“妈,您怎么在偷听我们讲话?”樊金梅道:“星星,依咱说,就让她走,她是走不掉的。”力星星道:“妈,您这话怎讲?”樊金梅道:“她不是都在咱们家住过了!”力星星明白樊金梅的意思,道:“妈,睡过有什么用?现在女人就是怀上了,还是说散就散了。”樊金梅道:“那怎么办?”力星星道:“妈,这事得找灿烂哥,让他来帮这个忙。”樊金梅听了儿子的话,慌忙转身要去找力灿烂,力星星道:“妈,您不是有他的号码嘛,何必跑来跑去!您明白我的意思吧?赶快打他手机,咱还要进屋去应付。”

力灿烂早饭后径直来到村会计马长安家,他十分关心土地流转租金发放问题。他让马长安除了将租金直接打到农户的卡上,还要将所有财务收支情况详细地在村里公开栏公示。到了马长安家,马长安正在测算房屋征收补偿的标准。马长安是个“豁牙巴”,他见力灿烂进屋,露出一嘴豁牙道:“这个标准真是难弄,你说是和第一批一样呢,还是高于呢?一样啦,拆迁户没有积极性,高于了,第一批人肯定不愿意。”力灿烂道:“豁会计,工作好弄,乡里也不叫咱们弄了。”

马长安道:“主任,那你说按多大比例调整?也就是你喜欢费这个脑筋。依咱说,咱还和上一批标准一样。”力灿烂道:“这个,原则上嘛……”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力灿烂一看是樊金梅的来电,接听片刻,力灿烂问道:“什么,你家墙上写上了‘拆’字?这个咱敢保证,不是咱写的,咱也没安排人写。”力灿烂早饭时已经从村里“消息通”力广播口中得知,樊金梅清早起来就发飙,说是她家门外的墙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个鲜红的“拆”字。力灿烂早已在心里嘀咕,这究竟是谁在他头上泼污水,挑拨村委会与樊金梅的关系?樊金梅道:“灿烂,你莫急,你听咱说。咱要说,不经咱同意,你也没那个胆量写字。哟哟,说哪里去了?你不是说要来拆迁房屋嘛,你弟弟星星这不是带女朋友回来了嘛,那你现在过来下,当面给她说清楚。”力灿烂知道樊金梅经常说话粘糊不着边际,就道:“小娘,您什么意思?如果字是咱写的,您把咱手剁掉,干嘛叫咱还在给一大圈人解释?”樊金梅道:“哎,灿烂,电话里跟你也说不清楚,你给咱过来一趟吧!”马长安在旁边听出个大概,咧着嘴,露出一嘴豁牙笑道:“怎么样?这个‘樊梨花’可不好缠,你们力庄拆迁,她的工作不做下来,其它户都甭想。”力灿烂满腹狐疑,向樊金梅家走去。

樊金梅正在门口苦苦等待力灿烂。给力灿烂打过电话后,樊金梅听屋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她忍不住推门进屋。乔乔道:“嗬,来得正好,阿姨,您来评一评,您说家穷就穷吧,干嘛还要骗我?”樊金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星星你这个东西,又穷吹胡侃什么?”乔乔道:“阿姨,您看这还有意思吗?真正一个小孩子的做派,竟然自己在家门口的墙上写‘拆’字。我不是计较你这农村房子赔不了几个钱,起码是你不要骗人!”樊金梅陪着笑脸道:“哟,是这事呀,不要说,星星这回还真没有说假,咱们庄子,真的马上就要拆迁了。”

乔乔听樊金梅帮衬力星星说话,知道她平时喜欢护短,就反驳说:“那阿姨,您问问他,门口这字,究竟是不是他力星星经手写的?”樊金梅愣住了,门口的字怎么可能是儿子写上去的呢?她摇摇头表示太不可思议,便对力星星问道:“门口的字谁写的?不是灿烂干下的事情?”力星星支支吾吾道:“不是,不是他写的。”乔乔道:“那是谁写的?”力星星的脸涨得通红,道:“是我写的,就是我写的。”乔乔让他把手伸出来,樊金梅看到,儿子右手的掌心,还隐隐留有没洗净的红漆印痕。她气得跑出门去。

力灿烂在门外听完樊金梅的叙述,不禁开口笑了,道:“怎么样?小娘,原则上,咱说这拆迁是大势所趋。不拆迁这老房子,连说儿媳都困难。您现在表表态,究竟愿不愿拆迁?”樊金梅骂道:“灿烂你这个鬼东西,你是想趁人什么落井下石?”她想说的是“趁人之危”,一时没有想起来。力灿烂道:“那您究竟让咱怎么说?”樊金梅道:“就说上面研究过了,证明这房子确实马上就要拆迁。”想了想,樊金梅接着道:“不过,你不要让那姑娘看出来,是咱搬你过来的,你就装作上门催拆迁,碰巧遇到。”

5

力灿烂的辛勤工作没有白费心血,一天的收获颇丰。傍晚时,他高兴地哼着流行歌往家中去。力灿烂在心中总结了一下,上午,他先是帮助樊金梅化解儿子的爱情危机,临近午饭时间,又应樊金梅邀请,在她家吃了两碗手擀面。力灿烂现在忽然觉得,幸亏没有拒绝樊金梅的邀请。看力灿烂吃面条吃得欢心,樊金梅再次痛快地表态,只要村里一声令下,就是他力万鹤家的房屋不拆,她也坚决带头拆房子,谁让自己是庄头第一家呢!

从樊金梅家出来,力灿烂顾不得回家休息,将整个力庄又跑了个遍。二十多户的人家,一半左右关门上锁,举家外出打工了。还有一半左右的人家,居家的全是老人小孩。要不就是像力广播那样,因为家中有病人,劳力在家照顾家庭才没有外出。令力灿烂高兴的是,他走访的老人,除了石匠力万山和力灿烂一位本家三奶奶,表示担忧住楼不方便外,其余人家众口一词,他们表态绝不拖全庄后腿,只要别人拆他们就拆。

力灿烂并不是单纯想烧三把火,才从村支书董小满手中领块硬骨头啃,而是村庄拆迁确实迎合他的想法。力灿烂在城市生活得久了,看到村庄萧条冷清,他打心里想让全村男女老少也过上城市人的生活。从“老木匠”力万水家出门,力灿烂看到门前的厕所,突然想解个小便,他半天没有撒尿。因为力灿烂有洁癖的习惯已经很久了。力灿烂上厕所喜欢上水冲厕,前年春节回家,他特意将家中一间偏房改造成了卫生间,但他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因为村庄没有下水道。他远远看了一眼“老木匠”家的旱厕,硬是将一泡尿憋住。力灿烂一边哼着歌,一边急匆匆往家中赶。

走到家门口,力灿烂被一群孩子堵住。力万鹤正带着土豆在内的村里十几个小孩在做游戏。力万鹤和土豆分别带着几个小孩面对面站着。土豆道:“亮月牙、砍豆茬、大兵小兵随你拿,拿哪个?”力万鹤道:“拿大的、拿小的、拿你当中亮子会跑的。”力灿烂看到,土豆那支队伍中,一个叫“亮子”的小孩开始奋勇冲击对方力万鹤组成的人阵。力万鹤呵呵笑着,指挥着双方孩子攻守。力灿烂突然发现扔在地上的一本歌谣,他慌忙弯腰拾起来,那是他在网上为土豆精心挑选的一本儿歌集。他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再看力万鹤笑若顽童混身在孩子中间。力灿烂心头充满羡慕和嫉妒,嘴上嘀咕道,“天生的‘孩子王’,您哪天能长大?”

力灿烂闪身进屋,发现锅里一阵香味飘出来,是母亲何莲花在烙韭菜盒子。力灿烂问道:“老妈,晚上还有下酒菜?”力灿烂平日不喜欢喝酒,有时何莲花看力万鹤一个人饮酒,无论怎么逼力灿烂,让他陪着父亲喝上两杯,可力灿烂就是不给面子。力灿烂小时候偷酒喝被辣怕了,长大后见到酒心里就发慌。何莲花见儿子好不容易起了酒兴,眯着眼道:“喝酒菜哪天没有?光是你爸上午倒的地笼,就够弄几盘。”力河洼紧靠力河边,村里人有的是逮鱼摸虾的本领。力万鹤下地笼下了几十年,也是他每日干农活之外的功课,捉泥鳅黄鳝最是拿手。

晚饭时,何莲花的八个小菜端上了桌子。一盘槐花炒鸡蛋、一盘毛刀鱼炒青椒、一盘醉虾、一大碗红烧泥鳅,外加花生米、莲子、毛豆、菱角米四个凉菜。何莲花做菜喜欢凑八个,她听了儿子的话,不一会下酒菜就置办齐备。

力万鹤由于和孩子们玩得高兴,他早忘记了力灿烂带给他的不快。听到何莲花召唤,力万鹤让孩子们站队集合,总结说两队互有输赢打成平手,孩子们一阵欢呼。力万鹤让大家回家吃饭,自己挽着土豆的小手进屋。力万鹤坐到饭桌边,刚要拿筷子动手,力灿烂道:“力老师,您急什么?答应人家广播的一顿酒,准备什么时候兑现?”力万鹤道:“怎么?什么都要你插一杠子,这不是村干部管的事吧!”力万鹤的话刚落,一个声音在门口道:“怎么不是村干部的事情?这涉及到村民的诚信。您不请酒,咱就不能投诉?”力万鹤抬头一看,来人正是力广播。

力广播不客气地坐到饭桌边,狡黠地笑道:“好啊,原来这顿酒不是力老师请的,不作数呀!”力灿烂将打开的生态双溪酒给力广播满满斟上一大杯,打圆场道:“怎么不算?这可是老头子安排咱请您,他怕您不给他面子哩。”力万鹤明知力灿烂是诚心讨好自己,但他是个直性子,他板着脸道:“广播,咱说不上来假话,这顿酒咱可没请你。那首儿歌嘛,你说给咱听之前,咱小本子上都整理好了,不信咱现在拿给你看。”力广播了解力万鹤的性格,开玩笑道:“三爷,您这样说,那咱现在就走!”说完,他站起身。力万鹤慌忙伸手拦住,道:“咱没请你,有人请你,咱可没撵你。”力广播又重新坐下来,道:“力老师,咱这顿酒不白喝您的,咱下午琢磨来琢磨去,又想起了一首歌谣,保证您小本子上没有记过。”

力万鹤道:“广播,你如果能把咱们小时候唱过的歌谣给咱想周全,咱请你十顿酒都没问题。”力广播道:“那咱先说上一首,您看还对?”力灿烂道:“广播哥,喝酒喝酒,您品品咱这两瓶酒怎样?”力万鹤白了力灿烂一眼。力广播知道自己不把刚才要说的儿歌说出来,力万鹤不会批准喝酒,就道:“主任莫急,不要担心你收礼收下的酒喝不完,只要你能想到咱广播,咱随时来给你销售。”力灿烂道:“提什么收礼!咱这可是自己买的。”力万鹤知道力灿烂这话倒也不假,那箱地产生态双溪酒是他打工回家时带回来,他酒都买好了,原准备送给他打工的店老板想混个领班干,但接到董小满电话,酒就没有送出去。力灿烂觉得还不如将酒带回家给力万鹤喝。他知道力万鹤喜欢在人前炫耀家中的好酒,这比他独自一人喝要更能让他开心。力万鹤有时静下来想一想,力灿烂剔除一心想当干部的因素,其实还是挺孝顺的,每次外出回家总忘不了给他和何莲花买上几件礼物。

力万鹤道:“广播,你吊什么胃口?没见你能完整说出个儿歌!”力广播道:“那您听清楚了。”说着,他摇头念道:“小火叉,到外婆家,外婆问俺吃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何必给外婆带来啰嗦。外婆手拿食刀去杀鹅。小鹅说,咱嘴尖脖子长,你不如去杀羊。小羊说:咱四条金腿往前走,你不如去杀狗。小狗说,咱白天看门没有假,你不如去杀马。小马说,咱拉车一年忙到头,你不如去杀牛。老牛说,咱白天耕地歇脚,你不如去杀鳖。老鳖说,咱整天都在蹲水牢,你不如去杀猫。小猫说,咱逮老鼠忙得急,你不如去杀驴。老驴说,咱整天推磨晕乎乎,你不如去杀猪。肥猪说,咱生来就是一碗菜,杀了咱也不怪。”力万鹤听得入神,忘了拿小本子记。

土豆冲力万鹤道:“爹爹,这首儿歌咱没有听过,您会不会?”孙子喊爷爷“爹爹”,这也是力河洼的习俗。力万鹤回过神来,道:“哟,广播,亏你脑子好,这首不是叫《走外婆》吗?内容这么长你都记得?”力广播道:“哪里,这还是咱搬家时,倒腾出来的哩。”力万鹤道:“哦?这两句太好了!‘咱生来就是一碗菜,杀了咱也不怪’。”力广播道:“去年,咱搬家清理出来的一大推破书,当时觉得怪亲切的,没有舍得撂,昨天回家随便翻了一下,就发现写在书上的这首儿歌。”

力广播外号叫“广播”,喜欢溜门打听消息,力河洼全村哪家锅大碗小,没有他不知道的。力灿烂在电话中请力广播来,主要是请他做个证。因为之前力万鹤曾经说过,只要庄上有一户拆迁,他才能同意拆迁。力万鹤从心底抵制力灿烂的拆迁行动,他更害怕村里人说他家贪图当干部,才干拆房子的事情。力灿烂知道万事开头难,特别是这个村里工作,能找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尤为总要。

力灿烂心想力万鹤嘴上坚持不拆,那是让自己知难而退不当这个村干部,其实内心定是支持自己工作。力灿烂得到樊金梅的承诺,这下,他要逼着力万鹤兑现自己的话,心甘情愿主动拆除自家的房子。当然,力灿烂害怕力万鹤与他纠缠,他特意喊来力广播。力广播是村里的消息通,更是村庄资深的公证员。力灿烂见力广播这么快就将拆迁提上议题,反倒有点不好意思,道:“广播哥,原则上咱们主要任务是喝酒,边喝边谈!”

力广播道:“灿烂,力庄拆迁赔偿标准,村里定下来了吗?”力灿烂没想到力广播对村里的事务掌握得这么清楚,道:“村里说话还不作数,只是拿个方案上报。”力广播对力万鹤道:“三爷,拆迁这可是好事哟,您千万莫要拖主任的后腿。”力万鹤道:“咱拖哪个后腿了?咱只是不会愿意做那第一个拆迁的人。”力广播道:“那您打算什么时候拆?”力万鹤道:“还是老话,只要有一户拆了,咱就拆。”力广播道:“灿烂,咱听说樊金梅家星星小爷,自己动手在墙上写上个“拆”字,可有这事?”力灿烂道:“中午樊金梅对咱说,原则上呢,她愿意第一个拆迁,康居示范点的新房子,她都选好了。”力广播道:“只要樊金梅第一,三爷那您就第二。咱广播要不是去年拆迁了,今年非要带这个头不可。是吧,灿烂,你说你当大主任,大哥还能不支持你工作?”

6

清早,力万鹤打开门,身上背着渔鼓,手中拎着个手提袋。他正要去力河边操练,不想门一开,与樊金梅又撞了个面。

樊金梅道:“力老师,村主任呢?”力万鹤道:“还问咱呢,他的秘密你比咱了解!咱知道,你早被他收买了。”樊金梅道:“力老师,您说正经的,咱正要找灿烂算账,您说这是怎么了?”力万鹤道:“孬臼子昨天晚上接到贝贝电话,连夜赶去苏州,他媳妇让他去给她捧场什么‘好声音’比赛。”樊金梅恨恨地道:“这个灿烂,他回来咱非敲断他的腿!”

力万鹤听樊金梅唠唠叨叨半天,才听明白怎么回事。原来,力星星的女朋友乔乔晚上说漏嘴,告诉星星说,她与力灿烂早就认识,力灿烂的媳妇曲贝贝,竟然是她的表姐。前来催要房屋拆迁补偿款,就是力灿烂出的主意。但力星星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把力灿烂出卖了,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樊金梅。

看到曲贝贝顺利地被淘汰,力灿烂心里好不高兴。他万分庆幸的是,曲贝贝参加选秀活动终于没有走远。结束了给曲贝贝的捧场之行,力灿烂怀着美好憧憬急切地往家中赶。他接到马长安的电话,村里的拆迁补偿方案已经得到上面认可,拆迁工作马上就可以启动。

走到村头,力灿烂被守候多时的樊金梅一把揪住。樊金梅道:“灿烂,房子咱不拆了,谁爱拆你就让谁拆,反正咱就是不拆。”力灿烂道:“不是说好的么,您这话什么意思?”樊金梅道:“什么意思?你问自己好了,乔乔是你什么人?你说你怎么能想得出来?竟然让乔乔潜伏,来给咱下套!”力灿烂呆住了,他望着樊金梅傻笑。

樊金梅突然变卦,并没有挡住力灿烂推进村庄拆迁的步伐。力灿烂已经没有耐性等待,他在心里嘀咕道,“不拆就不拆,准有一天,你头伸着找咱拆。”力灿烂决定从“老头子”力万鹤身上寻求突破。

午饭后,力万鹤接到女儿力鲜艳的电话,让他和老伴晚上去参加外孙女梦梦七周岁生日。力万鹤埋怨道:“鲜艳,怎么不早点说?哟,不对吧,今年怎么好像提前了?”力鲜艳说:“梦梦闹着今年要过阳历生日,原先过的,都是农历的。”力鲜艳听力万鹤还有点不相信,就笑道:“老爸,您怕咱忙不出下酒菜?您随时来,咱都能整出几桌。”力鲜艳说这话一点不过,她们夫妻俩的营生,就是专门承办乡村流动宴席。力万鹤娇惯女儿力鲜艳,远要比疼爱力灿烂更厉害,他对女儿的话百听百信。力万鹤简单收拾了一下,催促老伴何莲花赶快去村里幼儿园接土豆。他自己则匆忙赶到村部旁边姬玉家的淘宝店,联系上快递,赶快送一个梦梦喜欢的芭比娃娃。

力灿烂的拆迁行动开始了。晚饭后,他集中所有村干部,他要大家见证力庄第一户拆迁的现场。随着力灿烂一声令下,力万鹤亲手营造起来的四间瓦房带院子,在挖掘机的轰隆声中消失了。

女儿的热情招待,搞得力万鹤晕晕乎乎。饭后,力万鹤踉踉跄跄地要回家,力鲜艳规劝道:“这么晚了,在哪不是睡觉?”力万鹤和老伴带着土豆,就在女儿家留宿。事实上,力万鹤想走也走不掉,因为他高兴地醉倒了。

第二天早晨,力万鹤急匆匆往回赶,他要参加力河边每天的晨练。力万鹤赶到家大吃一惊,他的四间瓦房带院子不翼而飞,眼前一片废墟。力万鹤扒出他亲手写下的“耕读传家”的条幅,一屁股坐在废墟上。

力灿烂住进了新房子,懒觉再也睡不着。一早起身,他想起力广播分析给他听的话,“三爷不是不愿支持你工作拆房子,他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哩。”力灿烂这样一想,就来到自家老房子旁。

看到力万鹤坐在废墟上,力灿烂笑着走过去。力灿烂对父亲说,新房子已经选好了,只等他过去敲定。力万鹤这才回过神,他突然用力爬起身,对着力灿烂就是一巴掌。力万鹤的嘴里大骂:“孬臼子,你好狠!”力灿烂脸上的微笑依旧灿烂,他执着地注视着力万鹤,直到看他重新瘫倒在地上。力万鹤嘴里喃喃念叨:“一顿酒喝过,房子和村庄都死了。村庄死了,咱的儿歌呢?”

最让力万鹤牵肠挂肚的,是他记录儿歌的小本子不知被埋在土里什么地方。力灿烂见力万鹤半跪着在扒土里的东西,他忽然很内疚。力灿烂冲力万鹤道:“对不起老爸,原则上,咱是想把所有东西都拾掇好再拆。但雇来的推土机等着干活,时间太紧了,小零小碎咱没有来得及整理。”事实上力灿烂当时是为了制造效应,根本就没考虑枝枝叶叶。力万鹤往废墟里“呸”了一声,他没有正眼瞧力灿烂。

力灿烂的拆迁工作并没有力万鹤预估那样严峻。力万鹤没想到,和自己结成同盟的樊金梅也没有坚守住,在自己房子倒下仅两天,樊金梅家的房屋也在挖掘机的轰隆声中被力灿烂带人拆除。房子倒了,但力万鹤的晨练没有停止。他在心里发狠给自己鼓劲,“绝不能败给孬臼子力灿烂,你有种拆了咱的房屋,但你阻止不了咱吊嗓子。”可樊金梅坚决脱离了力万鹤组织的操练。

待到董满意打电话催促,樊金梅还是坚持不愿意参加。董满意道:“金梅,你说个为什么?”樊金梅道:“能为什么?咱要划清界限。难道你耳朵里没刮到,村里人都是怎么说咱的,说咱跟村干部家走得近,难怪会带头拆迁!”董满意道:“房子都拆了,还说这些干嘛?你说心中不支持拆迁,那为什么还要答应拆?”樊金梅道:“哪是咱愿意的?不答应没办法啊,星星那个败家子,把咱逼得没办法。”原来,力灿烂得知樊金梅变卦,又打电话给乔乔,埋怨她不该这么出卖他,弄得他进退不是。力灿烂讥讽乔乔,当初的承诺呢?乔乔禁不住力灿烂一番质问,再次通过力星星给樊金梅施加强大压力。于是,樊金梅只有乖乖再次主动请求力灿烂,她要兑现原先的拆迁承诺,争取拿到“提前搬迁奖”。

更让力河洼人惊讶的是,力金宝的房屋在力灿烂弹指间“烟飞灰灭”。力金宝是村庄里有名的“孱头”,用他的话说,天生就是要和村干部作对。一年中,他只做两件事,出门就是打工,在家就是告状。从村支书董小满开始,村里七名村干部被他告了个遍。力金宝听到力灿烂的拆迁决定后,对力广播讥笑道:“他灿烂不要给点阳光就灿烂,不知他有没有打听,年上村里搞拆迁卡在哪里?”这天中午,力灿烂让会计马长安集合所有村干部,他要带队到村头的农家乐饭馆集体会餐。马长安道:“主任,现在乡里制度抓得严,这个公饭不能吃。”力灿烂哈哈笑道:“长安,你也太小看咱了,原则上,这顿饭是不能吃的。但咱请客还不行吗?”

饭后,力灿烂带着两位村干部来到力金宝家里。力金宝正倚在床上玩微信,听到门响就从屋里走出来。力灿烂道:“哟,金宝爷,啥时候回来的?”力灿烂比力金宝晚一辈。力金宝道:“是力主任啊,咱正要找你声明,咱这房子,坚决不拆!今天你们几个贵客登门,这是干啥呀?”力灿烂道:“声什么明?谁不知道,您是咱的爷!”力金宝道:“咱要跟你再说一遍,咱这房子不拆,咱还准备将来给力亥作故居哩!”力亥是力金宝的儿子,正在县城读高中,学习成绩好,经常被老师在家长会上表扬。力灿烂道:“力金宝咱的爷,咱今天正是来跟您说这事。原则上,您这房子必须得拆!”

力金宝跳了起来:“说什么?你再给咱说一遍!”力灿烂道:“灿烂来通知你,您这房子必须得拆!”力金宝嘿嘿笑道:“灿烂,你要拆这房子也容易,你有种,老子等着你,会要你的好看!”

7

村里人私下在焦急地等待,等待力金宝给力灿烂“好看”,但这样的时刻并没有等到。相反,却等来力灿烂安排人将拆迁的机器开到了力金宝的门前。

因为力灿烂向力金宝老婆兑现了承诺,他私下替力金宝夫妻找妥了一个“好饭碗”,把他们介绍给“大金牙”看门。“大金牙”是承包村里流转土地搞“家庭农场”的外地老板,力金宝老婆对这份差事很满意。力金宝在拆迁的问题上还想强横,被老婆几句话骂得狗血喷头。

有力金宝作示范,每家每户陆续开始收拾东西,主动配合拆迁。看到自家的房屋被夷为平地,力金宝挤出两滴眼泪道:“力灿烂,你这个孬臼子,为什么拿咱开刀?”力灿烂说:“为什么拿您开刀?告诉您,排着来,就因为您是力庄上游第二家。”

力万鹤看到力灿烂得意的样子,恨得牙齿痒痒。他嫉妒力灿烂那副模样,但更多的是担心。不要有了一点阳光就灿烂!房子倒是倒了,但谁打心里服你?你以为你的小辫子别人不敢攥?他从力广播的口中得知,力灿烂竟敢顶风头,带着村干部用公款集体会餐。他还听村里人私下传言,他住的新房子,竟是开发商白送给力灿烂。他想着想着就后悔。后悔不该把力灿烂的手机号码告诉董小满。“孬臼子,你这干部当得不咋地,还是和你划清界线。”力万鹤和老伴搬到了女儿力鲜艳家里。力万鹤从内心越来越厌恶力灿烂,力灿烂做事时心中没有他。力灿烂粗鲁地拆掉了他亲手营建的房子,还埋掉了他的儿歌。

力万鹤并不了解力灿烂的心情。虽然房屋拆迁艰难而顺利,但力灿烂其实感到很落寞,他感到这村干部做的,并不比给别人捏脚惬意。力灿烂压根并没有烧几把火的意思,他很是想不通,自己卖命地工作,可是没有几个人为他竖大拇指。相反,清理河沟倒是收获一筐头怨气。村庄拆迁拆得乱七八糟,那边现代化的楼房建好了在那等着大家,家早迟要搬,把这件事做完有什么不对?但无论自己热情有多高,村民始终很淡定,就好像自己在台上疯狂地表演,可是没有多少人为他鼓掌。“灿烂要当个好干部!对得起良心就行。”力灿烂在心里安慰自己,身上立马又有了激情,他想起来拆迁补偿标准公示的事情,需要给会计马长安交待几句,急忙往村部走去。

马长安带着大学生村官董娜正在复核准备公示的内容。力灿烂道:“马会计,咱们这次拆迁补偿,一定要全面公开,确保阳光拆迁。”马长安叹口气道:“主任,咱敢保证咱们这次公示的内容,一滴水都没有,但谁又相信呢!”董娜道:“就是,咱们每次费了很多事公示出来的东西,其实根本没有人看。”力灿烂道:“原则上,不看咱们也要送给他看。咱让你们发到微信圈,发给那些在外打工的人看,瞧他们有什么反馈?”董娜道:“主任,还微信呢,马庄马红波就在微信上说,微信微信,只能微微信。姬庄姬亮和力庄力提高索性在手机上把咱给黑了,说咱尽发些垃圾短信。”尽管马长安和董娜牢骚话说了一挑子,力灿烂还是督促他们,将拆迁工作一系列的财务情况张贴公示。

从村部出来,力灿烂往家里走去,走了好一阵才发现,原来自顾着走路,竟向已经成为废墟的老房子走来,白白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正在心里笑自己,忽然眼前一亮,自己家老房子的废墟上,竟然有烧纸钱的痕迹。他的心一酸,猜想定是暗中得罪的人,给自己做恶作剧来了。力灿烂向灰烬唾了一口,转身往回走。路过姬玉开的村淘店时,力灿烂停住了,他想到网上再淘两本小人书,送给儿子土豆。

房子被拆掉后,土豆已经彻底不理力灿烂。尽管新的家非常漂亮,土豆还是毅然跟着力万鹤住到了姑姑家。听力灿烂说明来意,姬玉的儿子姬络笑道:“主任,现在还买什么书?谁看呢!咱帮您在手机上下载几个游戏,保证小孩喜欢。”力灿烂无可奈何地默认了,姬络在村里的年轻人中是玩网络的高手,他想想姬络说的话也对,自己给土豆买的两本儿歌集,早被他撕得乱七八糟。土豆宁愿听力万鹤嘴里念叨那已经“土得”掉渣的儿歌。

力万鹤的晨练没有停止。樊金梅退出了,董满意虽然要坚持,但被力万鹤婉言遣散,他想一个人找找感觉。力万鹤依然迈着铿锵的步伐,每天多走上三、四里路,从女儿力鲜艳家里出门,去到力河边“咿咿呀呀”吊嗓子。吊完嗓子,他坐在大石块上,苦思冥想他心中的儿歌。原因是他的那本记录儿歌的本子,怎么也找不到了。力万鹤猜测可能是本子上的儿歌太吸引人,吸引了某位捡垃圾的老者,把他的宝贝捡走了。于是,他又开始一首首回忆。

这天傍晚,力万鹤倚在女儿力鲜艳家的大门上,却怎么也想不全《走外婆》的内容。他嘴里一字一句念叨:“小火叉,到外婆家,外婆问俺吃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何必给外婆带来啰嗦……”力万鹤担心说不完整,土豆又要刮他鼻子。他想了想,拿起手机,正准备给力广播打电话,突然,他的手机却响了。力万鹤道:“哦,这么巧,是广播啊,咱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你晚上有空吗?咱请你喝酒。”力广播笑道:“哟,力老师,真的假的?您请咱,咱也想不起来第二首了,咱只会那首《走外婆》。”力万鹤道:“咱就要你这首《走外婆》。”

“嘀”的一声响,力万鹤的手机还未挂,力广播已经骑着电动车来到了门前。力广播笑嘻嘻地道:“力老师,您莫不是看到咱今天来,才要请咱喝酒的吧!”

力万鹤让力鲜艳准备了一桌酒菜,他把力广播、董满意、樊金梅请过来一起喝酒。几杯酒下肚,力广播对樊金梅道:“小娘,您现在也住上了楼房,心里还有气吗?”樊金梅道:“广播,你什么意思?咱从来也没说拆迁不好,咱只是不愿意带那个头,去招人骂。”力广播对力万鹤道:“三爷,那您说真心话,您说这拆迁到底好不好?”董满意道:“广播,喝酒喝酒,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力万鹤道:“广播,你叫咱怎么说?”力广播道:“灿烂说,原则上,这农村的发展方向是城市化,他们干部的目标就是减少农民。三爷,您同不同意灿烂的话?”力万鹤道:“咱没说不同意,咱是看不惯他那猴急的嘴脸,他的心里根本没有咱们。”力广播道:“三爷,不是咱埋怨您,其实,您错怪了灿烂。您说,灿烂上台干的几件事,首先是清理河塘,让力河洼的水重新变得清澈。”力万鹤道:“清淤咱没意见,可他忍心看着那些七老八十的人下河塘,咱看不惯。”

力广播与樊金梅碰了下杯子,道:“小娘,那您说说,灿烂将村里的老房子都拆掉,让家家户户住上新楼房,跟城里人一样享福,有什么不好?”樊金梅想了想,倒也没想出什么有力的话驳斥力广播,就道:“好不好咱不说,咱不怕当着万鹤哥面讲,灿烂那孬臼子,做了干部就是有点使坏。”

力广播看樊金梅复杂的表情,不禁哈哈笑了,道:“还有,灿烂上台搞村务公开,把力河洼的家底都抖出来,这点怎样?”力万鹤道:“广播,你什么也别说,你不要是那孬臼子派你做媒子,当说客的吧?那财务公开,说是一滴水都没有,你信吗?”力广播想了想,道:“按理咱相信,但是,但是咱还是有点疑惑。”这次轮到力万鹤哈哈大笑。

力灿烂正猫着腰躲在门口偷听。前段时间忙,他没有经常过来看望父母。这次,他和力广播约好,请几个老伙计来姐姐力鲜艳家,同好长时间不见的“老头子”乐呵乐呵,也好缓和一下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推倒房子,埋掉儿歌,他知道他深深地伤害了力万鹤。力灿烂本来和力广播说好,等力万鹤酒喝得高兴,自己中途再现身出来。可听到力万鹤肆无忌惮的笑声,力灿烂不禁退缩了。他明白,自己就算是个好干部,从力万鹤的笑声中,他知道父亲也不会原谅自己。

8

早晨,太阳懒洋洋地升出地平线,力灿烂嘴里含着一根狗尾巴草,得意地坐在田野上。经过他挨户做工作,现在村民大都交出了手中的土地,当然,承包土地的“大金牙”会付给他们高额的租金。

力灿烂看着“大金牙”的手下人在指挥工人用大型旋耕机翻耕田地,他幻想着眼前出现图画般的情景:对,这就是他在南方看到过的“家庭农场”!旅游加农业,成群结队的城里人带着孩子们前来观光、采摘玉米和毛豆。力灿烂想着想着不禁笑了,他又想起了“灿烂要当个好干部”这句话。想到力万鹤还不相信他,一副鄙夷他的样子,力灿烂忽然愤愤地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力灿烂站起身来,他要去督促会计马长安,赶快将土地流转的租金发放到村民手中。

力万鹤独自在河边晨练结束,他收拾好渔鼓和简谱往回走。力万鹤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在意犹未尽地念叨渔鼓中的台词。“湿地百鸟飞,渔歌唱晚舟。咚咚呛,咚咚呛,哎,力河洼,让你爱得痴又狂……”经过“大金牙”的万亩农场,他望着田地里尘土纷飞的场景,忽然停下来。他的脚踩上了一根被丢弃的狗尾巴草,那儿正是力灿烂屁股坐过的地方。力万鹤美好的心情顿时受到重重一击。他自言自语道:“孬臼子,这叫什么耕地?简直是作践!”力万鹤心疼起来,他想起从前自己精耕细作的日子,多好的土地,是需要用心侍弄的。他在心里诅咒力灿烂,看“大金牙”那些人张狂的样子,又能让田地里长出什么金子样庄稼?

住到女儿力鲜艳家,力万鹤依然是“孩子王”。傍晚,村里的孩子们放学归来,又纷纷被他招引到门前唱儿歌做游戏。力万鹤嘴里唱的是《扯大锯》,这是他又请了村里的姬玉一顿酒搜集来的。孩子们跟着他拍着手唱:“拉大锯,扯大锯,外奶门口唱大戏,小外孙,也要去。外孙外孙你莫去,买个烧饼馒头带给你。”接着,力万鹤将孩子们分成两队,面对面准备做游戏。

一个孩子道:“亮月牙、砍豆茬、大兵小兵随你拿,拿哪个?”力万鹤正准备说“拿大的、拿小的、拿你当中最会跑的”,这时他忽然发现少了什么,生气地停下来,大声问道:“土豆,你在干啥?”土豆靠在一棵棠梨树上,眼睛盯着手中的手机,他放学回家就拿出藏在玩具盒里的手机。土豆迷上了力灿烂为他下载的魔兽游戏。力万鹤眼睛瞪着土豆,土豆无动于衷,他的眼皮抬都不抬一下。

土豆被力灿烂接走了,原因是他不再对力万鹤的儿歌感兴趣。何莲花埋怨力万鹤是个“㤘种”,让他屈服同意土豆玩游戏,可力万鹤就是不答应。力万鹤道:“你看土豆,他大了,儿歌对他不香了。”力灿烂接走土豆时很高兴,他偷偷冲力万鹤做了个鬼脸,像是自言自语道:“乖土豆,原则上,灿烂要当个好爸爸!”力万鹤气得嘴巴张的老大,他已经懒得骂力灿烂。

何莲花戴着老花眼镜,正在做她钟爱的针线活,她突然间感受到力万鹤有点不对劲。望着力灿烂的背影,何莲花对力万鹤说:“灿烂哪句话不对,你不同意可以跟他说嘛。”力万鹤呆着脸道:“咱不是不同意他的话,咱是看不惯他那副嘴脸。他的心里,根本没有咱们!”

力灿烂为自己每日沉身村里的工作感到很自豪,他时刻用一名好干部的标准要求自己。可是,力灿烂又很苦恼,不管他怎么缓和,力万鹤总是不说他一句好话。力灿烂在心里跟自己诉苦,“当干部怎么啦?夹着尾巴给他做儿子,他都不说好。别人怎么看?”

土豆离开后,力万鹤不知不觉病倒了。何莲花道:“死老头,你不要㤘了,想土豆,赶明儿叫鲜艳把他接过来。”力万鹤暴脾气上来,他大声宣布,绝不容许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诉力灿烂。力万鹤躺在床上,他的脑海时常浮现力广播说给他听的一句话,“力河洼不管怎么变,咱忘不了四个人,一个是玩皮影的董麻子,一个是炸花子的姬大嘴,一个是编席子的马篾匠,还有一个就是唱儿歌的你力老师。”

力万鹤手里提了一袋纸钱出门。何莲花不放心跟在他的后边,以为他病好了,是去给先人烧纸感谢。没想到力万鹤走着走着,竟然走到老宅的废墟上,然后蹲下身点燃纸钱。何莲花对力万鹤道:“老昏头啦?你这是干嘛?”力万鹤本着脸道:“能干啥?房子死了,烧把纸有什么不对?”

没有土豆的日子里,力万鹤有时半夜会从睡梦中惊醒。他坐起身然后兴奋地对何莲花喊道:“亮月亮,砍豆茬,大兵小兵随你拿……”何莲花先是被力万鹤的样子逗乐,接着又被他的样子吓坏。

一天,力鲜艳兴奋地告诉力万鹤,她要带着女儿梦梦走外婆。力万鹤听了力鲜艳的话十分不解,闷闷不乐地说:“怎么,想赶咱们走?”力鲜艳道:“有那么好的新家,在等着你们去享受,当然想把你们赶到那里!”力灿烂想让父母亲搬到新区,担心父亲不给他面子,特地请姐姐帮助他做力万鹤的工作。

力灿烂自己掏钱,在新区的家门口搭了个戏台,悄悄央请董满意和樊金梅编排了几台地方戏。“文艺老青年”力万鹤闻讯顿时来了精神,他顺着女儿给他搭的台阶,和老伴返回力河洼准备参加演出。“拉大锯扯大锯,外婆门口唱大戏!”看到很多人前来看戏,梦梦和土豆乐坏了,与众多小伙伴们拍着小手,口中高声齐唱。

力万鹤演完戏还不过瘾,散场后他带着孩子们又做起了游戏。“亮月亮,砍豆茬,大兵小兵随你拿……”“拿大的,拿小的,拿你那头力万鹤老师会跑的!”力灿烂看到眼前一幕很是开心,他仿佛回到了童年,更是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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