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冬天很冷,村庄的房子破旧,好多土坯房都被冻裂出口子,房顶或墙体修葺的地方,好像在粗布衣服上打上一块块补丁。住房条件如此,衣食行的艰难可以想象。休养生息捱过冬天,应该算是最好的目标。但父亲不惧严寒,他会把冬天过得热乎乎的,让家人觉得有滋有味。
父亲既是农民,还是不脱产的地方造纸厂厂长,平日他起早贪黑忙工作,几乎全身心倾注在厂里。冬季来临,纸浆冻住了,机器也发动不响,厂里的工作暂停下来,父亲得以有空照顾家庭。
我家住在洪泽湖边,挖藕逮鱼是父亲的拿手好戏。大概还没有到记事年龄,刚开始我并未领略父亲这项本领。一天,父亲仍旧像到厂里上班那样,悄悄地早早就起身出门。傍晚时分,母亲在做饭前,端详用来盛放粮食的那口大缸,正在为家中口粮紧张愁眉不展,这时父亲挑着满满两大筐藕回家。扁担的两头,在每只筐上分别挂着的一只鱼篓,也都是沉甸甸的。父亲入冬后第一次为家里寻外快,他担心自己没把握,事先故意瞒着家人。我们欣喜于父亲给家里带来的充饥之物,母亲则心疼地看着父亲浑身沾满泥污,他的腰板明显被压弯。
父亲每次外出挖藕逮鱼,记忆里他总会满载而归。母亲将藕切成片晾晒干备作主食,鱼类除了新鲜炖烧,也会腌制成鱼干。当然,母亲总不忘父亲的交待,把上好的藕和鱼分送一些给同样穷困潦倒的左邻右舍。
由于父亲做事卖力扎实,村里的支书看到他赋闲在家,喜欢让父亲带队“扒河”。老家的水利基础工程,基本上都是父亲他们那个年代修理。河工的地点离村子有远有近,若是近处,出工的人就带干粮充饥;若是离家稍远,为了节省时间,只好吃住在工地。大锅饭很简单,是大家自带口粮集聚到一起统一加工,每顿饭保证有主食,下饭菜大都是萝卜青菜。住的场所是临时搭起的草棚,寒风凌冽四处漏风,父亲戏谑说住在这样的地方能免费听风唱歌。每次上河工,上级均会有总结评比,父亲带队每每得奖。奖品大都是茶瓶茶缸毛巾之类,授奖的面很大,先进的单位几乎每户都能领到一两样东西。父亲最为看重的是集体获得的奖状,他会亲手将奖状上交给村支书。
父亲当然也有不出河工的自主时间。他会帮家里挖地窖,窖菜园里收获的青菜萝卜。地窖是过去人们向大自然讨要来的保鲜“冰箱”。父亲不怕出力,他挖出的地窖又长又宽,我们小孩子下到地窖里拿东西,胳膊腿能自如地舒展开。父亲还会站在家里猪圈的粪池里,往圈外翻出猪粪清理粪池,为来年积蓄肥料。看到我们缩手缩脚被冻得鼻涕直流,父亲教导说,最好的防寒方法就是劳动。父亲的眉须上挂着浓浓的雾水,但他的头顶却冒着热气。
父亲还会利用闲暇的时光修建房子,不光修葺全家住的房屋,还为牛羊建新家。他担心牛羊被冻坏,对它们安全越冬格外关心。父亲一个人动手盖牛棚羊圈,用料简单,效率也高。他找来几根木料做柱子和大梁,用玉米秸秆围成一圈作墙体,将扎好的稻草把连成一体,翻盖到梁上成为屋顶。
冬季农事寥寥,是村庄人家嫁娶的好时节。父亲粗通笔墨,又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亲友和村邻自然对他刮目相看。老家的风俗,嫁的一方会挑选一位德高望重的亲友,陪送新娘到南方家中,这样的角色被称叫作“送大宾”;新郎家中也有负责接待“大宾”的角色,叫作“接大宾”。父亲是“送大宾”和“接大宾”的常客。父亲喜欢学习和动脑筋,无论是“送大宾”,还是“接大宾”,他总会不辱使命,做得恰到好处,为主家挣足面子让他们大为满意。
闲暇的冬日时光,村庄里的成年人习惯聚在一块打牌玩,大都没有任何彩头,只是寻个快乐。父亲并不凑这样的热闹,他喜欢捧起书本,戴上老花眼镜,倚在墙角看书。父亲不仅喜欢看书,他还爱动笔写上几句。那直抒胸臆的文字,或者是他一瞬间的心得,或者是他信口开河拼凑成的打油诗。父亲记得很认真,本子也坚持认真保管,有时还会在与人交流时加以引用。
春节到了,家家户户忙着贴对联。村庄里很多人家没有识字的人,看到父亲喜欢帮忙,就会夹着红纸上门央请父亲。父亲的字写得算不上好,但他一撇一捺写得很仔细,尤其是他会根据每家情况,配上恰如其分的对联内容。大家对父亲帮忙写的对联很是满意。
“人勤春早”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从前的冬季虽然很冷很长,父亲身着单薄的衣衫,身影像一团火焰熊熊燃烧,温暖着每个家人,春天在父亲不停歇的忙碌中,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的冬天变得暖和,有时甚至并不像冬天。稍遇严寒,我就会把空调开到最大限度,或者将可能有雨雪的天气预报内容大肆渲染说给母亲听。母亲总会微笑着,带着几分不屑说:“这算什么冷?不下大雪不结厚冰,那还叫冬天?看把你们吓得!你父亲在世那年代,我要把他在冬天的往事一件件说给你们听,你们可莫要认为我在打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