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乃一声山水白

多年前，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分到一所乡下小学教书。与老家的村子相隔一条河，学校在河的对面。从家里到过河的渡口，需要骑行十几里土路，从渡口过了河上岸，到校还有七八里小路。“隔河千里远，”母亲经常念叨这句话，她担心我迟到，从我上班第一天开始，每次总是天不亮就做好早饭，而且不住提醒我动作加快。往返几趟路熟悉了，感到两点之间的距离变近，对母亲的善意提醒，我渐渐懈怠。

河道十分宽阔，渡口有一只木船来回摆渡。摆渡的艄公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老柳。老柳手掌很大，背有点驼，他春夏秋冬都喜欢用一根布条勒腰，方便他将烟袋杆插在腰带间。老柳习惯桨篙并用，浅水处用竹篙撑船，到深水地方，他就双手摇桨。

记得第一次过渡，那已是初秋时节。朝霞铺满东方的天际，河道两岸芦苇丛生，苇叶似一叶扁舟，晨露在苇叶上随风滚动。鸟儿成群结队，或藏身芦苇丛中，或“扑棱棱”在水面乱飞。河水格外清澈，时见水中鱼虾。渡船可乘坐十多位行人，等到一船乘客聚满，艄公老柳叫唤一声“好嘞，开船！”老柳解开缆绳，弯下驼背拔锚启航，“欸乃”一声船桨响动，霎时水波荡漾，只见草青水绿，此岸渐行渐远。老柳饲养一大群鸭子和几只鹅，鹅鸭围着他撒娇，经常跟在船的后面游水。

近处的过客老柳不收船费，应大家邀约，每年他会定时上门“摞时货”，由主家随意给上几斤稻米或其它庄稼，作为对老柳摆渡的回报。老柳有个半身不遂的病妻，他摆渡忙活，病妻就倚在墙根远远地看他。远处的行人过河，每人单趟需交上五角钱，客人随身携带的物品，只要渡船能装载，无论多少概不增加收费。有的过客注目老柳的病妻，诚心说，“你怪不容易的，多收上几个吧！”老柳的钱袋，就系在他勒腰的布袋间，他拍着钱袋说，“多少是多？这船钱可是定好的规矩，再困难也不能破坏。”

从家里到学校，算下来一般得花费两个小时。小学校早晨八点半开课，周一提前二十分钟安排有例行的教师周会。在母亲的敦促下，我通常早晨六点钟从家里动身，到学校一路很从容，时间安排恰到好处。但遇到阴雨天气，没想到这种从容就被打破，由于道路泥泞，“人骑车”变成“车骑人”，有的糟糕路况，需要将自行车扛在肩上跋涉，用时的不确定性突然出现。最紧张的一次，刚跨进学校的大门，预备铃声就敲响。我这才回味起母亲感叹的那句话，难怪说“隔河千里远”！

天气的好坏，对行程影响很大。倘若在陆地上行走，风再大再猛，即使逆行，撅着屁股使劲蹬踩自行车，时间尚有几分把控在自己手中。但如果在水上行走，顶风逆行用时可就完全由老柳掌握。老柳解开勒在腰间的布条，甩掉外衣忙得满头大汗，但他一般不需别人帮忙。“没有划过船的人，不知道船的脾气，弄不好反而帮倒忙。”历经几趟艰难的逆行，我深深体会到老柳的那些嘴边话，“顶风逆行正常不过嘛，没有顶风逆行，又何来顺风顺水？”老柳桨篙并用迎风破浪，从没有耽误过大家的行程。

家在附近的村子里，老柳为了方便摆渡，也为了照顾病妻，就在渡口岸边搭建了几间简易草屋。老柳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把房子四周的荒地翻了个遍，侍弄出一个小菜园。菜园的四周，秋天会长满成熟的向日葵。倘若是夏秋时节，老柳会在船两侧分别挂上鱼网，摆渡的同时，他还能捕获很多鱼虾。老柳会将自己捕获的鱼虾，分送一些给他熟悉的过客。他还会将收获的葵花籽炒熟，放到船头的簸箕里，任随行人抓上几把。大家一边渡河一边嗑瓜子，会觉得水上行程变短。

善于察言观色是老柳的又一本领。从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判断，老柳能将行人的职业说出个八九不离十。几趟行程下来，老柳和我熟悉了，他猜测说我应该是个教书先生。老柳说他从小家里穷，没上过几天学，所以对老师特别高看一眼。知道了我们学校打预备铃的确切时间，每次看到我在候船，他担心我迟到，总会准时起行，哪怕凑不齐一船行人。老柳会笑着对我说，“耽误你一个人不打紧，耽误一个班孩子上课，那可是大事情。”

老柳掌船的技艺高超，如果是春和日立，或者夏日河面平静，乃至秋高气爽的季节，乘坐他的渡船过河，都是一种特别的享受。但在寒冬岁月，天寒地冻的数九天气中，乘船过河还是很费周折。老柳担心用来摆渡的河道结冰封河，他会撑着船来回凿冰块。冬天寒气袭人，老柳还会用枯枝败叶烧起篝火，招呼等候过河的行人围在一起烤火。有一次，为了找一份资料，我冒着严寒在周末回家。头天晚上还是寒星闪耀，没想到凌晨开始飘起大雪。这样恶劣的天气，路上的行人极少。当我赶到渡口时，看不到一个身影。老柳的渡船停靠在岸边，他住的房屋柴门紧闭。“哎，糟糕，也许老柳到村庄里去住了，今天铁定迟到了！”我不由地长叹起来，却听柴门“吱”地一声响，老柳一边往棉袄上系腰带，一边走出门来。

老柳说他昨晚发烧了，本想回村子里住，但想到我会在第二天早晨赶过河上班，就坚持留在渡口过夜。我见他强打精神解开缆绳，不好意思地对他说：“再等一等，我只一个人，渡船怎好起行！”老柳笑了，“这样的天气，除了你们有公务在身，否则谁还会轻易出行？”

“好嘞，开船！”老柳解开缆绳，弯下驼背拔锚启航，“欸乃”一声船桨响动，霎时水波荡漾。眼前雪落长河，天地之间洁白无瑕，老柳桨篙并用，此岸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