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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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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过故人庄

1.斗嘴

韩广普和力千重从前是一对好友。韩广普家住韩庄,力千重家住力家湾,韩庄离力家湾很近,两个村中间只隔一个余庄。韩广普和力千重这对好友不像好友,他们经常斗嘴,见面就斗,斗了就恼,恼了又好,好了又斗。

韩广普和力千重那种斗嘴,并不是简单的抬杠,如果说成磨牙倒确切些,因为彼此故意找茬的成分偏多。有人说,你们俩不靠嘴吃饭可惜,应该去说相声。按理,别人把两个人捆在一起说事,他们应该合力回怼好事者,但韩广普却驳斥说话的人道,你和力千重才不靠嘴吃饭!“不靠嘴”三个字的字音,韩广普拿捏得特别到位。韩广普斗嘴,无时无刻不能少了力千重。力千重听了韩广普的话当然不高兴,也就开涮韩广普,瞧你韩广普那身赘肉,咱要有你那张臭嘴,没本事管住它贪吃,早该用封条把臭嘴封上。

韩广普和力千重是小学同学,两人读书时成为好友,打小就喜欢斗嘴。斗嘴是表面,他们内在友情却是好到了骨子里。小时候,只要有一根冰棍,两人会轮流一人吮一口;如果晚上串门不回家,他们常睡一个被窝。睡在一个被窝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很难歇息下来。长大后,韩家谯猪,会请力千重帮忙按那猪身子;力家如果用山芋粉“漏粉丝”,则会请韩广普负责执掌灶火。当然,很多时候其实并不需要相请,他们往往是闻风而动,自己主动登门。合作归合作,嘴还要斗,一边干活一边斗嘴。两个人斗嘴,并不会影响他们合作的诚意和成效。

韩庄人赶集必经过力家湾,韩广普经过力家湾,必定要在力千重家逗留。力家湾人要去河里捕鱼必经过韩庄,力千重经过韩庄,必定要到韩广普家做客。即使没有这样的机会,即使在还没用上手机的年代,两人也会让他人捎话,隔三差五通知对方到家里喝酒。当然,话题是两人最好的下酒菜,聊田地和庄稼,聊张家长李家短,聊完地球聊太空,他们什么都聊。斗嘴就是由话题生养出来的促狭鬼,两人互相使坏,并享受那份坏坏的快乐。

韩广普是胖子,抽烟将牙齿弄得乌黑,咧嘴大笑会露出黑斑斑的牙齿。满嘴黑牙倒也不要紧,关键是他总喜欢咧嘴大笑。力千重个头不高,但他长得敦实,胳膊腿很粗,肌肉差不多全长到四肢上。力千重喜欢用两根手指轻扣桌面,面前没有桌子则会扣自己的鞋帮,斗起嘴激动,他经常会这个样子。

别人斗嘴,一般是声音越来越大,语调越来越急。韩广普和力千重每次斗嘴,他们说话的声音则是越来越小,话也会逐渐稀稀落落。到了最后,往往是有一句没一句,该喝酒喝酒,该吃菜吃菜,让人根本看不出来他们在斗嘴,但这恰恰是斗嘴斗到了高潮,然后仿佛“咔嚓”一声,两人就恼了。两人恼了的标志性对话是:韩光普爱对力千重说,“力千重,你这个人脑子不够使。”力千重爱对韩广普说,“韩广普,你这个人花花肠子多。”

韩光普和力千重在一起喝酒,有时会有一帮作陪的人,但很多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都喜欢将饭桌摆放到家中的院子里,在天地之间对饮。两人酒量相当。端起酒杯,力千重故意说,韩广普,咱家里酒不多,你就不能少喝点!韩广普一饮而尽道,力千重,你家里没酒,不能把裤头当了去买!端起饭碗,韩广普故意说,力千重家困难,今天咱替他省点。力千重红光满面,用两根手指扣着饭桌说,韩广普那身材,少吃几顿,不影响他继续是个大胖子。韩广普咧嘴大笑,露出黑斑斑的牙齿,将力千重的饭碗揽到面前,一口气吃下两大碗饭。韩广普酒足饭饱拍拍肚皮,起身想回家。力千重道,韩广普,吃饱就想溜,哪有那么容易?

力千重开始隔着院墙喊“三叉”,三叉是力千重的邻居。韩广普到力千重家喝酒,本来力千重也请三叉作陪,三叉平时不肯出场子,他总是找出千百种理由推辞。但这时三叉听到力千重喊他,知道他是请自己陪韩广普喝酒,应该再也拗不过,就站在凳子上把脸从院墙上空漏一下相,说,咱在呢,这就跟你俩斗酒。说是和两人斗酒,但三叉一般多是陪韩广普“捣杠子”。“捣杠子”就是玩老虎吃鸡、鸡捉虫子、虫子蚀木棒、木棒打老虎那种行酒令。酒令行起来,只需要听双方发声,看不看脸无所谓。三叉会找出自家的酒杯倒上自家的酒,隔墙与韩广普斗酒。

韩广普一边与三叉高声吆喝,一边不忘与力千重斗嘴。两人斗嘴,一般到斗恼有一段距离,但只要外力干涉,两人恼起来就容易。倘在韩广普家里,这时他的老婆小柳就会过来劝说。小柳即使已经变成老柳,但韩广普和力千重一直习惯叫她“小柳”,叫了大半辈子改不了口。两人的斗嘴,原本会自然平息,但小柳偏偏喜欢插上一杠子。“你们俩都死不要脸,总是又灌多了,没有酒量还逞能!”只要小柳过来收起酒瓶,两人之间必定烽火重燃,最后是不欢而散。

倘在力千重家里,力千重和韩广普两人斗嘴时,力千重的媳妇老梁会自觉躲到一边。老梁长得粗糙,年轻时力千重和韩广普就一直习惯叫她“老梁”,也是叫了大半辈子改不了口。两人的斗嘴,原本会自然平息,但老梁端着碟子准备给饭桌添菜,这时见他们斗嘴火候已旺,就会故意缩回身子,菜也不再去添,这就偏偏像火焰上浇油。只要老梁返身离开,两人之间必定烽火重燃,最后同样也是不欢而散。

力千重的母亲叫刘兰花,她喜欢听儿子和韩广普斗嘴,尤其爱看两人斗恼的场景。韩广普习惯对刘兰花喊“刘姥姥”,他每次抬脚迈进力家的大门,通常会给刘兰花讲一则听来的趣事或笑话。刘兰花听了韩广普说的趣事或笑话,则会说上一句她的口头禅,“这路遥马疾的人世,平安喜乐就好。”刘兰花生性护短爱偏袒自己的儿子,她看到韩广普像一只斗鸡从自己家里昂首挺胸离开,就会跟在他后面嘲笑,“韩广普,看你能恼几天?不信你再不沾咱这个门!”

外人却见不得韩广普和力千重这般斗嘴,有人善意说,世上哪有你俩这样,见面就互揭脸皮。韩广普听了说,“脸皮这东西最虚假,还是揭一揭它心里舒坦。”力千重则会说,“揭脸皮可是要本事的,韩广普哪来那本事!”

力千重干起农活来,就像一头小公牛,这情况不仅力家湾人知晓,就是韩庄人也都知晓。没有力千重不会做的农活,没有力千重干不好的农活。韩广普是个编外农技员,庄稼生的毛病,没有韩广普治不了的。随着机械化种田,两家田地的那点农活,再也拴不住韩广普和力千重。可韩广普和力千重都深爱田地和庄稼,两人恋着村庄很难痛下决心外出打工。

力千重对韩广普说,韩广普饭量大,你离开土地一定饿死在外面。韩广普对力千重说,力千重他娘最娇惯他,离开村庄和老娘,哪还有人护着他!两人通过斗嘴,积蓄了外出打工的勇气,于是像村里其他手脚灵便的人一样,开始结伴进城打工。力千重和韩广普分别跑了好几个地方,终于争取到同在一块工地打工。两人虽然将庄稼丢下了,但斗嘴可不能丢。打工之余,两人还是喜欢斗嘴。离开力家湾和韩庄,没有小柳和老梁在身旁,虽然也是斗嘴,但斗嘴的质量明显不高,更少见两人斗到高潮恼起来。

力千重和韩广普之间斗嘴稀少,是在他们分手后。韩广普先是专心致志在城里打工,后来老婆和儿子也陆续加入打工队伍,他就逐渐将家里的田地转租出去。再后来,韩广普的儿子韩北清靠卖菜发家,攒钱在城里买了房子,韩广普和老婆小柳为了给儿子照顾孩子,也就成了城里人。力千重孝顺,他的母亲刘兰花隔三差五生病,媳妇老梁的身体也不争气,力千重就从城里打道回府。

2.农“N+1”代

力犁铧是力千重的儿子,他身材细挑好像还没有完全长开,个头高手脚长,甚至鼻梁上架着的近视眼镜也显得细挑。力犁铧的长相,没有遗传他妈老梁的粗糙,也没有继承力千重的那种霸气。力千重经常责骂儿子影响农村形象,简直不像个种地的农民,身上看不到一点你老子那种牛劲。当然,这样的责骂蕴含了农民式的父爱。

但让力千重满意的是,力犁铧听从他的劝导,大学毕业并没有到大城市找工作,而是回到力家湾创业。在力千重看来,土地就像一位老母亲,总要有人侍候陪伴她,自己是农N代,这下好了,接下来有了传承人。力千重告诉力犁铧,他应该属于农“N+1”代。

至于力千重为什么称自己是“农N代”,因为他发自内心感叹,他们这一代,农村发生的变化太大,他绝对属于承前启后的一代,获得这个“N”标志可谓名至实归。

力犁铧性格内敛,被力千重责骂得多了,他为了让自己显得像个农民,没事就爱带着宠物犬多多到田野里乱转。看到河沟里有鱼,他会就地取材找来树枝野草,现场制作鱼钩垂钓;看到庄稼地里稗草,他会薅起来编成各种小动物。结果弄得灰头土脸、满载而归地回家。这样,力千重看到力犁铧,尽管还会吐槽他不良不莠不像个庄稼人,但实际上心里却多了几分欣慰。

力犁铧刚从城市回来那阵子,力千重曾经忧心忡忡,为儿子如何成家立业担忧。母亲刘兰花老在他耳边嘀咕,千重,你买些烟酒去余庄找老周,请他为咱们犁铧说门亲事。老周从前是男媒婆,说合了好多婚姻。力千重道,妈,不是告诉过您嘛,老周早就随他小闺女进城养老去了。母亲的担忧很快变成了力千重的忧虑,他害怕儿子娶不到媳妇。但这种担心,又很快被事实证明是多余的。力犁铧在网上结识了女朋友小汤,没多久就将城市姑娘小汤娶过门来。小汤之所以对力犁铧心仪,主要是因为力犁铧长得像她喜欢的一位明星。小汤从城市里下嫁到乡村,则是源自她在城市里呆腻了。

为了培养接班人,力千重故意对庄稼地放手不管。收了麦子后,水田里应该插秧,“瞧他“孬臼子”如何犁地?”臼子是从前农村的生活用器,力千重喜欢骂儿子“孬臼子”。力千重内心着急,儿子力犁铧仍旧在田野里乱转。忽然有一天,力千重到庄稼地里发现,十几亩田地已经被耕耘过变得齐齐整整。一夜的功夫,力犁铧从网上联系来外村的农机手就把事情摆平了。“孬臼子,瞧你插秧怎么办?”力犁铧自然也有办法,他故伎重演,雇人开来插秧机,两天就将秧苗插满田地。

韩广普留在大城市打工,和力千重当面斗嘴少了,但也还偶尔通过手机斗上几句。韩广普在电话里问:“孬臼子呢,他现在干什么了?”韩广普也喜欢称呼力犁铧叫“孬臼子”。

“孬臼子长本领啦,现在开上飞机了!”力千重回答韩广普。“开飞机?孬臼子要开上飞机,咱家北清还开航母呢。”韩北清是韩广普的儿子,韩广普说完这句,不等力千重解释,他立即明白过来,力犁铧一定是买了无人驾驶小飞机,在村里帮别人喷洒农药挣钱,因为韩广普在抖音上看到类似的场景。

斗嘴一少,力千重和韩广普两人逐渐变得生疏。内中原因,主要是力千重对韩广普有成见。韩广普的儿子韩北清,并没有实现父亲的心愿去读北大清华,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书了。韩北清回答韩广普,他已经完成九年读书义务,本来他也可以考高中去上大学的,但他责怪韩广普给他起的名字,别人都是叫清北,他偏给自己起名叫北清。当然,这样的辩词有出处,是他从力千重那儿贩来的,韩广普对儿子莫名其妙的怼语哑口无言。

韩北清虽然不是读书的料,但却有做生意的机灵头脑。他先是跟人在外打工,接着看上了在城市里卖菜的门路。靠着卖菜,韩北清就发家了,他不仅自己卖菜,还吸引父亲韩广普和母亲小柳一起到城市卖菜。韩北清在城里买了楼房,变成了城里人,韩广普和小柳也就成了城里人。韩广普成为城里人,这不是力千重想要的样子。力千重并不是因为嫉妒,而是他认为,韩广普这样一位种地好手,根本不应该离开田地和庄稼。最让力千重伤心的是,韩广普应该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心了,他不再热爱土地和庄稼。

对力千重疏远自己,韩广普有感觉,但他整天忙着帮儿子进菜卖菜和数钞票,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修复两人关系上的裂痕。时间一长,力千重和韩广普彼此电话打得少了,更别说有闲情斗嘴。

力犁铧不仅靠无人机挣钱,他还擅长玩抖音直播带货。力犁铧在网上不仅卖庄稼,还爱卖风景和“乡愁”。他先是收集石磨、农具卖给城里爱收藏的人,后来干脆在网上订制过去农村生产用的老物件,再转手高价抛售。

力千重开始鄙视力犁铧,依然骂他是孬臼子,嫌他不会侍弄土地,只会吃“浮食”。幸好儿媳小汤心灵手巧,干农活是好手。小汤不喜欢养宠物,她喜爱侍弄庄稼。小汤像别人养花养草养宠物那样,精心去伺候庄稼。因为有了小汤,力犁铧要少挨很多责骂。力千重心情愉快时偶尔也会向儿子讨教,力犁铧说,这么讲吧,老爸,可以把你心中的故事卖一些给我。比如这石磨,石磨有了故事就是乡愁,没故事还是石磨。

力家湾山清水秀,村里土地也多,力犁铧转包了好多外出打工人家的田地,用来开办家庭农场,并利用乡愁做文章,发展乡村旅游,特别是他搜集来好多农具,吸引了大批城里人前来观光。

刘兰花喜欢看城里人到孙子的家庭农场游玩,她有时还帮着介绍那些老物件。好多游客看到老太太,会有一种亲切感,也会增添几分乡愁,因为他们可以联想到自己的祖母。有人甚至主动提出要和刘兰花合影。

力犁铧不仅勾起了城里人的乡愁,而且还勾起了刘兰花的乡愁。刘兰花八十三岁,原先身体不好,跨过八十岁后身体一直硬朗,这时却忽然病了,而且是大病一场,在县城的医院住院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力千重听了母亲的念叨心里难受,脸上却强笑道,妈,你可别吓我。刘兰花说完上句话,忽然接着道,“好生活咱没过够呢,阎王相请也不去,除非硬拖咱。”

出院后回到力家湾,刘兰花缓过劲来,她对力千重说出了她的三个心愿。

力千重将母亲的心病,归结到力犁铧身上。他私下里又责骂力犁铧。“孬臼子,乡愁这东西是好惹的!”力千重认为,就是因为力犁铧卖乡愁,才卖出了事端,老母亲的乡愁病,还不是被孙子给弄犯的!

3.临摹or复制

朝霞满天,一望无垠的稻田,生机勃勃的田野,黄雀在空中斜飞。小汤坐在田埂上,支起画架在写生眼前的美景。小汤农忙之余爱好画画。力犁铧见此情景,忽然灵机一动。

力犁铧对力千重说,奶奶这病,好治!“孬臼子,有些事可不是花钱就能办到的!”力千重认为儿子解决了犁地、插秧,说到底就是花钱买服务。力犁铧低着头,但底气十足地对答说,槐花不难弄到,至于鸡蛋,更是举手可得。还有,奶奶不就是想娘家人嘛,刘打春表叔,我也能让他随时登门。至于广普叔叔,我也想出了办法。

刘兰花的第一个心愿,是心里特别想吃槐花炒鸡蛋。满足这个心愿,难度在想办法弄来槐花。力千重先是跑遍了前后几个村庄,由于早先的村庄拆建,在新起的集中居住区周围,没有发现一棵槐树。最后,还是力犁铧从网上买来晒干的槐花,包装特别好看,但拆开来刘兰花并不满意,认为根本不像自己从前吃的槐花。

刘兰花的第二个心愿,是特别想念刘打春。刘打春是刘兰花娘家的侄儿。刘兰花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每年春节迎来娘家人。那个美好的画面,已经深深印在她的脑海,成为她的美好回忆。大年初二开始,娘家人登门,即使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或者是冰冻三尺,但娘家的人总会阴雨无阻,从几十里外的刘家沟前来看她。

娘家人通常手提着几斤棉纸包着的砂糖和几条大鲤鱼。糖是花钱买的,鱼则是自家逮的,刘家沟的河更宽更深,水多鱼多。当地的习俗,姑娘出嫁后,每逢过新年,娘家要派人去“带”老、少姑妈回家。说是“带姑妈”,实际很少有姑妈跟随他们回娘家。过年要忙吃忙喝,每家都特忙,最忙的人正是成为女主人的姑妈们。此时家中怎能随便走得开?孝顺长辈的心意、分发给晚辈的压岁钱,让来人捎带过去就行了。但借机隆重接待一番娘家人,那可是必须的。

最先是三位哥哥轮流来带力千重的母亲,当然更多时候是他们带着各自的孩子结伴同来,那种结伴有很多种组合。因为娘家人的到来,此时家里特别热闹。相见开心的除了母亲和她的哥哥,力千重和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也是异常欢喜。少不了热热闹闹喝酒取乐,当然客人有时还会住上几天。娘家人临别,刘兰花准备好大包小包,让他们没有一个空手。刘兰花恋恋不舍地将他们送出村外,她对娘家的心意,就像大包小包那样沉甸甸的。后来,刘兰花的三位哥哥,也就是力千重大舅二舅三舅年岁大了、紧接着他们相继离世,刘打春就成了娘家承上启下“带姑妈”的核心人物。

刘打春是力千重大舅的长子,也是力千重母亲刘兰花经常念叨的娘家侄儿,他伴随着父辈同辈和后辈“带姑妈”次数最多。当然,除了每年春节期间“带姑妈”,刘打春寻常也会隔三差五光临姑妈家的门庭。刘兰花忽然想起刘打春,已经有好多年不见面了。刘打春因为儿子做生意栽了,结果弄得债台高筑,他曾经登门给姑妈刘兰花汇报,说是为了不牵累她一家,今后就不联系了。打那以后,刘打春外出躲债失去联系,竟连个电话也不曾通过。

对于刘打春,力千重通过打了几十个电话追踪,终于获得了他新的电话号码。刘打春告诉力千重,就是他不打电话找自己,自己也要打电话找他们。因为儿子的欠款基本上还清,他答应过年时一定前来“带姑妈”。力千重问他住在哪里,刘打春笑了,回答说目前你还是不知道好,知道了会添麻烦。刘打春说,就是自己正在使用的这个号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儿子换掉。

刘兰花八十三岁,本来眼不花耳不聋,出院后,他的视力下降得厉害。“乡愁事件”发生后,她变得举止怪异,让力千重心里很是难受。刘兰花经常拄着拐棍,站在家门口四处张望,猛不防还会骂上几句。这是她在骂娘家的人,“刘打春没良心,你小时候咱白疼你,多少年了,也不沾咱跟前!”力千重听母亲说完,又见她返回到屋里,翻出包钱的毛巾。毛巾里包着一张张崭新的纸钞,力千重知道这是母亲积攒起来的新钱,是给前来“带姑妈”的娘家人准备的。“妈,看您说的,表哥也老啦,腿脚早不利索。”刘兰花生气道:“什么躲债,无非是给自己偷懒找个借口。就是他刘打春走不动,也应该差小辈们来看咱!”

刘兰花的第三个心愿,是想念韩广普能像过去那样到他家喝酒做客。刘兰花经常念叨韩广普从前到他们家的情景。韩广普喜欢逗刘兰花开心,每次进门后就给她说个笑话。除了听韩广普讲笑话,韩广普和力千重斗嘴,特别是两人斗恼后,韩广普将双手放在背后离开时的样子,刘兰花总是记忆犹新。对于韩广普,力千重感觉他的形象已经变得模糊。韩广普不仅将田地全部转包出去,家里的房子也卖了,先前逢年过节还回来祭祖,后来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踪影。力千重将自己对韩广普的意见藏在心里,他和韩广普之间的裂痕,当然没有让刘兰花看出来。

一天,刘兰花拄着拐杖正在门前溜达,忽然眼前一亮,她高兴得差点失声喊出来。一辆红色小轿车停在门前,刘兰春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从车里钻出来。

“哈喽,姥姥好!”刘兰花听到下车的男子和他打招呼一愣,这样的问候已经久违了,世上也只有韩广普爱用这种方式和她打招呼。韩广普喜欢把刘兰花比作《红楼梦》里的刘姥姥。

刘兰花走上前,正欲出声问候,却见后面又有一辆黑色商务车驶过来。刘兰花看到,似乎是刘打春带着几个男女少年,从车上陆续走下来。

“老姑,娘家来人了!”好似刘打春的人冲着刘兰花招呼。“今天真是个好日子,韩广普来了,刘打春也来了,热闹赶巧凑合到一起!”刘兰花望望这位,又望望那位,她高兴地走上前,拉着客人们的手。

几年一过,韩广普和刘打春好像都有了变化,但不变的是当初他们到力千重家串门时的情形。看着眼前的韩广普与力千重猜拳,听到眼前的刘打春给她讲述娘家的新鲜事,刘兰花异常开心。

“姥姥,咱要等着回家数钱,改天再来!”“老姑妈,咱要把这些孩子送回家,明天他们还要上学校。”送走客人,力千重发现母亲刘兰花呆呆地站立在门前不动身。

母亲忽然生气起来,因为她早就发现,眼前的韩广普是假的,刘打春也是假的。韩广普一笑,就会露出满嘴黑牙,刘打春不仅有个大鼻子,太阳穴下面还有颗大黑痣,而且脑袋后面也有个凹状标记,刘兰花曾摸过刘打春的后脑勺无数次,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辨认。

原来,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源自力犁铧出的主意。他请一位在婚庆公司的同学帮忙,雇佣两人模仿韩广普和刘打春,只图能让奶奶开心一下。“刘打春是个大鼻子,太阳穴下面还有颗大黑痣。”为了找一位刘打春的替身,力犁铧费了很多周折,可没想到自己玩的把戏很快就被刘兰花识破,不仅没让她开心多久,反而深深刺痛了她。

刘兰花没事喜欢拄着拐棍,站在家门口四处张望,她猛不防仍会骂上几句。“刘打春这个没良心的,你小时候咱白疼你,多少年也不沾咱跟前。”力千重听母亲说完,又见她返回到屋里,他知道母亲又是去翻找包钱的毛巾。力千重笑道,妈,您愁钱花不出去吗?咱跪下给您磕两个头就是了。母亲板着脸道,你凭什么讨咱的钱?这钱归刘打春!

4.寻隐者遇

韩广普经常在微信上晒富。“有什么好炫耀的,归根结底,无非客死他乡。”这是力千重送给他的评论。力千重虽然和韩广普对话少了,但出手依然很重。“你懂什么?人生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你目前只不过处在看山不是山阶段。”韩广普对力千重也毫不客气。“韩广普,你姥姥想你了,抽空回来一下吧!”力千重无意中有点哀求韩广普,但韩广普体会不到哀求的成分,他想到的只是力千重在与自己斗嘴。“白雪皑皑的村庄,只剩下几根拐杖撑着,有什么好留恋的,抓紧搬到城里来,买不起房子我借钱给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你不过是城市流浪的过客,咱不想看你那宝马大奔,故乡老泪纵横等你,何须衣锦还乡死要面子!”这样的聊天斗嘴后,韩广普还是以忙为理由,不再和力千重纠缠。其实,韩广普的生意忙倒是真的,但力千重有些生气,他反复看韩广普的话,无形中加剧了隔阂,两人的关系又疏远一层。

力千重也曾经在县城买过房子。开始,母亲找出很多理由,执意不愿意到城里住。力千重劝道:“住到城里,说不定哪天咱们就能碰到表哥他们。”“咱不信,城里人都习惯关门上锁,上哪去碰面?”力千重笑道:“那咱们去住几天总可以吧,住不惯咱们再回来。”

在力千重再三劝说下,刘兰花到城里住了几天,就着急要回力家湾。刘兰花说她只要站在楼上就头晕,而且心里也发慌,因为看不到庄稼,脚下悬空踩不到土地。力千重找出城里的种种好处劝导。“这么说吧,离开土地,咱就会死掉!”刘兰花对儿子摊牌。力千重无奈之下,知道母亲无论如何不会到城里居住,为了让母亲吃一颗定心丸,他不久就将县城的楼房转手卖了,下定决心在力家湾安居。力千重担心刘兰花心疼失去的房子,他高兴地告诉母亲,没想到卖楼房净赚了十几万。

“咱们走了,刘打春和韩广普他们来,到哪儿去找咱们?”回到村庄,母亲刘兰花拄着拐棍站在家门口,一边说话,一边在四处张望。“现在咱们农村建得就像城市一样,城市哪天能像咱们农村一样就好了!”

力千重决定还是去找一下韩广普,当面请他回趟老家,再演绎一番“过故人庄”,因为微信上或者电话里是说不清楚的。力千重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韩广普仍旧以为力千重是在逗他玩。

去城市里走一遭,力千重也是有顾虑的,他认为韩广普变了,尽管口头上还在与自己斗嘴亲热,但那都是他勉强为之,内心里韩广普或许已看不起自己,但想到这儿反过来倒激发了力千重的英雄气概。城市有什么了不起?咱力家湾一样的有楼房有抽水马桶有木地板有WiFi。对于城市和农村的区别,儿媳小汤笑道:“老爸,您的格局小了,城市也就是一座村庄,村庄是城市后院。”力犁铧则说,还是奶奶说的对,农村城市化,城市农村化,也许是个方向。力千重尽管内心里不情愿去见韩广普,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去找韩广普。

高铁已经通到了县城,力千重坐高铁来到韩广普所在的城市,城市的繁华让力千重头晕脑胀,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出过远门,只好不停地向行人打听请教,终于想起了如何乘坐地铁。从地铁里走出来,他径直找到当初打工时的梦幻家园小区。他记得韩广普告诉他,是在这个梦幻家园小区买房安的家。力千重凭直觉判断应该没错。因为当初他和韩广普在这里打工时,韩广普经常无限羡慕这儿的楼房。韩广普说,要能在这里买套房子,我就再也不想回韩庄。力千重只以为他是说反话,或者随便说说。现在看来,韩广普真心喜欢城市,他吃农村的苦吃怕了,所说的话应该是他的心声。

“找人!”年轻的保安听了力千重的话笑了,你找人打个电话给他得了。当力千重告诉他要找的人电话打不通了。“那你事先约定了吗?”“约了,咱说要来看他,但他不相信。”年龄大的保安看一眼力千重,像是自语说,你干脆说是找人要账算了。这种事情我们见得多了,快走吧,或者另想他法,业主的隐私和安全,我们物业可是要负责的。

韩广普的电话打不通,力千重给他在微信上留语音,他也没有回复。力千重只能在小区的门口转悠。转悠了一会,他再次去找保安通融。“韩广普!你要找韩广普?”轮到年龄大的保安笑了,“韩广普和他老伴小柳,刚刚就从你的身边出去,你都没有认出来,看来你根本就不是他的熟人,如果是替别人要账什么的,你直接说得了。”力千重着急起来,韩广普,韩广普人呢?他顺着保安指的方向追过去,追了好一阵,没有发现韩广普,倒让路人用白眼看他,以为他精神不正常。

力千重回到小区门口,年轻保安笑道:“你再给他打电话看看。”力千重用从前说话的方式说:“这个贱人,他的电话打不通。”可是当他再次拨打韩广普手机,竟然通了。年轻保安和年长的保安一起意味深长地笑了。

力千重责问韩广普,刚才电话怎么打不通,韩广普道,刚才我正给新买的手机换卡呢,年龄大眼花了,摆弄了半天才弄出头绪。韩广普问力千重为什么这样火烧火燎,力千重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梦幻小区门口。韩广普笑了,声称自己正在力家湾呢。力千重意识到韩广普一定是以为他在开玩笑,还想再解释两句,韩广普道,我正赶路呢,有话请用微信语音留言。

力千重哭笑不得。找不到韩广普,其实力千重内心并不太着急,不见才好呢,他在心中已经不稀罕韩广普。力千重认为,即使韩广普答应自己回到力家湾,但并不一定能放下架子,像当初那样博得母亲刘兰花的开心。但力千重又心有不甘,因为想到母亲要见韩广普那份急切样子,他的心头就好像有一块石头。

力千重在城市里漂泊行走,他刚想打退堂鼓回家,可一想起母亲,找人的劲头就足起来。他打韩广普的电话,韩广普一会说自己在准备登飞机,一会又将手机关掉了。等到过了几个时辰,韩广普发过来语音,说自己正随旅行社在旅游途中,山里信号不好,就别骚扰他了。

力千重找了个地方,一个人喝了几杯闷酒。几杯酒下肚,他感慨起来,城市有什么好?看来保安说的事情是真的,自己与韩广普对面相逢,竟然都没有认出来。如果在力家湾,或者是在韩庄,村里冒出一个豆粒大的新鲜事,大家很快都会知道,哪会有这样稀奇事情发生!

忽然,力千重想到韩广普常讲的老话,“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准备还是回到梦幻小区守候,说不准就能碰见韩广普,即使见不到韩广普,起码能遇见小柳或者韩北清。正在这时,力千重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韩广普的儿子韩北清打来。韩广普和老伴小柳外出旅游,还是小柳提醒韩广普,莫不是力千重果真到城市来找他。小柳给力千重的老伴老梁打电话证实后,赶忙嘱咐儿子韩北清热情接待。

过故人城,没有与韩广普相见,但让力千重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在去韩广普家的途中,力千重与一个提着垃圾袋从电梯里走出来的老人撞了个满怀,韩北清介绍说,老人一家租房住在他家楼下,似乎已经租住了好多年。力千重刚说了声对不起,忽然大吃一惊呆住了。“长着个大鼻子,太阳穴下面还有颗大黑痣。”母亲的话在脑子中冒出来,力千重看着面前的老人,竟然是失联多年的表哥刘打春。

韩北清和刘打春相互都咂起嘴来。韩北清道:“刘大舅,我爸老说您像一个人,但在这大城市,从来没敢认。”刘打春也呵呵大笑起来:“好啊,原来是你这个小子,住在一起这么多年,平时碰面只是点头微笑,今天我们还是第一次正式说上两句话。”

5.娘家来人了

翠绿的树林环绕着力家湾村落,一栋栋拔地而起的现代化农家小楼房,苍青的山峦在远处横卧,田野铺满无边无际的金黄。乡村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喜鹊在枝头昂首欢叫。

村里的年轻人像一只只小鸟,先是陆续出远门到城市里上学、打工,之后,又像翅膀长硬的小鸟陆续飞回来。力家湾的力犁铧、力守福分别创建了家庭农场,集约化耕种从别人手里流转过来的田地,吸引很多外地游客前来观光。力守福是三叉的儿子,三叉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他用生命挣来的理赔款,成为儿子创业的第一桶金。

刘兰花异常高兴,早早就起身打扫院子。因为他从力千重口中得知,刘打春要来了。娘家来人了,这种喜悦之情,刘兰花恍若隔世,感觉有好多年没有这种感觉。

力千重偶遇刘打春,刘打春合盘说出这些年的遭遇。当初一家人住在城郊刘家沟,家中房屋拆迁获得一笔补偿款,依刘打春要在县城先买上一套新房,家人能有个存身之处,但儿子刘传奇偶然觅得商机,一心要做一笔大买卖,结果生意栽了,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下一屁股外债。依刘打春的性格,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但刘传奇被要账的人逼得着急,选择了边躲债边还钱,刘打春没办法,只有随儿子一家成为城市的隐者。

“老表,如今所欠下的窟窿,已经被堵得差不多了,不是碰见你,我也准备来年春节去看望姑妈。”刘打春告诉力千重,儿子刘传奇目前是一个工地上小老板,收入稳定且可观,欠下的外债转眼就能还清。力千重原本征求母亲意见,要等到过年再请表哥上门,但刘兰花显然等不得。对于刘兰花来说,哪天娘家来人,那天就是过年。

刘兰花听到刘大春的消息后,骨碌一下从床上爬起身,精神奕奕,仿佛年轻了十岁,脸上看不到一丝病容。

虽然不是过年,但力千重交代完媳妇老梁,又嘱咐儿子力犁铧和儿媳小汤,必须严格按照过年的一套流程准备。首先自然是预备丰盛的饭菜,其次是收拾房间,为母亲的娘家人精心预备下床铺。力犁铧创建的“过故人庄”乡愁旅游点,也已初具规模,他为了迎接奶奶的娘家人,单独增添了不少老物件,并精心设计了好多待客场景。

刘传奇驾驶一辆红色小轿车,在力千重家门前停下。车停稳后,刘传奇忙着要去搀扶父亲刘打春,被刘打春一把推开。刘打春从车上猫腰走出来,随行的孙子秋冬和孙女春夏也走下车。

“姑妈,刘大春来看您啦!”刘打春像从前那样,离老远就高声报到。刘兰花丢下拐杖,颤颤巍巍走上前,一把拉住刘打春。“刘打春,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小时候咱白疼你,多少年了,也不沾咱的门。” 刘打春其实只比姑妈小五岁,两位老人四目相对,继而相互拥抱,激动得老泪纵横。

“姑妈,刘打春不孝顺,你打我吧!”刘打春依然像从前那样,诙谐地脱下自己的皮鞋,给姑妈送过去。“你认为咱不打你!”刘兰花嗔怒道,“没良心的,你们的心真硬呐,咱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刘兰花当着后辈们的面,挥起皮鞋对刘打春的屁股打了几下。待到刘打春把自己的头伸向前,刘兰花用双手使劲在他后脑勺摩挲。

现代化的楼房取代了过去的平房瓦房,为了让奶奶刘兰花找回从前的场景,力犁铧在“过故人庄”乡愁园特地精心作了一番准备。吃喝招待,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让刘兰花大为开心。饭后,刘兰花让刘打春带头,儿孙排成队磕头,虽然不是过年,她也要提前为娘家人逐个发放压岁钱。

刘打春他们离开力家湾,力家自然少不了奉送上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刘兰花站在门前,目送娘家来的小轿车远去,笑容好似凝固在脸上,她很久很久不愿意返回院子里。

娘家来人了,让刘兰花精神焕发。力千重看母亲凌乱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饱经风霜的脸上百感交集的样子,他孝心涌动,暗下决心要到韩广普所在的城市再去一趟。

6.归来还是斗嘴

韩广普从外地旅游回来,他归家后第一时间就给力千重打电话。韩广普举家离开韩庄,已经整十年,他自己最近的一次回韩庄,那是给先人烧纸钱,离现在也已经五年。力千重得了韩广普的电话,恨不得身上插上翅膀。这一次他不仅把韩广普住址记得一清二楚,害怕到大城市摸不着路,而且还让韩广普亲自给他发过来定位。乘坐高铁,辗转搭乘地铁,力千重径直奔赴韩广普家中。

力千重和韩广普相见恨晚,两人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韩广普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归根结底把韩庄给忘了!”力千重想起母亲责骂表哥刘打春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本来在心里早已经准备好借用,要剥一剥韩广普的脸皮,但真正和韩广普见面,两人之间却变得生分,想好的这句话力千重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韩广普咧嘴一笑,又漏出满嘴黑牙,他明知道力千重不吸烟,却不由自主热情递烟给他。“不是听说大黑牙被洗白了嘛!”力千重心里想开句玩笑,实则没有出声,而是对韩广普请他抽烟客气的摆手谦让,两人身上流露出的那种拘束,就好像初次相逢的一对朋友。“看你们俩那没出息的样,从前斗嘴的精神头,都哪去啦!”还是韩广普的老伴小柳打破了尴尬。

韩广普要请力千重去饭店喝酒,力千重以为韩广普讲究卫生嫌他是个外人,想了想同意了。表哥刘打春一家已经搬离,韩广普的儿子韩北清小两口忙生意上的事没有回家,小柳平日不会喝酒,最终还是韩广普与力千重两人对饮。

力千重想起了儿媳小汤说的话,城市其实也就是一座村庄,他于是像从前那样吟诗,故意找个话题。“故人具鸡黍,邀我至酒家。”韩广普道:“力千重,咱比不上你土财主,咱这里没有村庄。”“城市也是村庄嘛,咱今天是过故人城。”小柳在一边听两人对话,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场景,等待两人重新斗嘴。“算是吧,城市其实也是一座村庄。”韩广普听了力千重的感慨,不住点头附和。小柳期待的斗嘴场景,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晚上,韩北清夫妇回来了,韩广普还要带力千重去饭店喝酒。韩北清说:“力叔叔好多年不在我们家里吃饭了,这顿饭就放在家里,请力叔叔检验一下您侄儿媳妇的厨艺。”韩北清的老婆小林从前在饭店打工当过大厨。家宴上的饭菜比从前更丰盛,酒也比从前更好,力千重与韩广普围坐在饭桌前,还是像从前那样场景,但两人依然像个陌生人一样拘谨。偶尔有人说上一句,也是在腹中酝酿了好大一会。

力千重忽然有些失落,第二天他告辞回家,甚至忘了此次行程的目的,竟没有主动邀请韩广普回老家做客。“韩广普不是过去的韩广普了!”力千重认为,即使让韩广普到家中做客,他斯文的样子,依然不会让母亲开心。

韩广普思乡心切,本来一潭平静的水,被力千重抛下个石子,他的心情再也不能宁静。“等忙过这阵子,一定回去看看!”这本是韩广普对力千重许下的无限期承诺,但在力千重离开后的第二天,他就号令一家人返乡祭祖。

傍晚,力千重从田野里回家,电瓶车上载着满满一车地笼。他用地笼捉黄鳝泥鳅,每天都有丰厚的回报,也印证了他的说法,“只要家里有田地,扒拉扒拉都不会饿死。”倒地笼本是早晨,但因为离家几天,力千重忘记了交待儿子,他突然想起河沟里的地笼没有回收。离家老远,力千重就看到院门前停着一辆高档小轿车。

“这路遥马疾的人世,平安喜乐就好。”这是刘兰花多年的口头语。刘兰花拉着韩广普的手,在同他寒暄。力千重和韩广普两人的老伴老梁和小柳,见面也都有谈不完的话题。“在家还忙着哄孙子吗?”“不哄孙子,整天忙着跳广场舞。”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韩广普与力千重又开始对酒海聊。除了村庄、土地和庄稼,“火星上是否有生命存在”,乃至“随着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至2100年某国约有1400个城市或将被淹没”诸事,依然是两人的话题。

谈着谈着,力千重和韩广普又开始斗起嘴来。别人斗嘴,一般是声音越来越大,语调越来越急,力千重和韩广普斗嘴,两人说话的声音则是越来越小,话也逐渐稀稀落落。两人斗起嘴来,依然是有一句没一句,该喝酒喝酒,该吃菜吃菜,让人根本看不出来他们在斗嘴,但这恰恰是两人斗嘴斗到了高潮。刘兰花忽然笑道:“坏了,咱好像听到那‘咔嚓'一声。”果然力千重和韩广普斗嘴斗恼了。只听韩光普对力千重说,“力千重,你这个人脑子不够使。”力千重对韩广普说,“韩广普,你这个人花花肠子多。”

力犁铧和韩北清早已不记得小时候父辈之间的趣事,担心他们说恼了话不可收拾,于是不时出语相劝。只有刘兰花在一旁歪着头,开心地看着儿子和玩伴斗嘴,她对力犁铧和韩北清小辈们说,“只管让他们斗,你们莫要打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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