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
年庄的村民年万知既是个消息通,也擅长在人面场讲故事,村里人在电视上看过百家讲坛后,都喜欢叫他“年讲坛”。“年讲坛”经常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或者就蹲在稻田边的田埂上,津津乐道给大家讲一些听来的新鲜事。“年讲坛”讲的故事针砭时弊,更不吝啬为他认可的事情点赞,故事里的人物还多是大小干部。村里的几个“九零后”小青年戏谑“年讲坛”,说他完全也可以做个专栏节目。至于专栏的名字,完全可以叫“稻花香里说清风。”
下面的七个小故事,是“年讲坛”的保留曲目。
1.高跟鞋
送走客商,叶县长临时想起一件事,就带上秘书小黄,轻车简从赶往年庄。车行至村路上,叶县长按下车窗,一阵清风吹过,空气中散发着扑鼻的稻香。
小黄正津津有味地听叶县长讲话,机关干部应如何改作风接地气,忽然天空下起大雨。前方道路泥泞,叶县长安排司机将小车停在路边,决定和小黄步行到村里。
走着走着,小黄“呀”地一声,发现叶县长一只高跟鞋后跟脱落。小黄看了看不远处停车的地方,道:“县长,咱们还是回去吧!”
叶县长虽然是女同志,但在基层摸爬打滚过,吃苦耐劳早就不输男人。她索性将两只高跟鞋一起脱下来,拿在手中端详道:“不修了,退役。”说完,随手将两只鞋一起扔掉。
小黄刚参加工作,稚气未脱,看叶县长赤着脚,心疼地说:“县长,我脚上的鞋,不知您合不合脚哩?”闵县长道:“穿你的鞋,你怎么办?”小黄说:“我赤脚。”闵县长打趣道:“你还没找对象,脚弄坏了,可没人敢要你。”
叶县长坚持赤着脚完成此行任务。好在年庄的村民都忙着在家中躲雨,并没有人注意她们。这件事很快过去,叶县长差不多已经忘掉。
小懒是年庄村的闲汉。这天,他因为想破格吃低保,去找负责帮扶他的村会计年有财,受到年有财一顿奚落,心情不爽。雨后,小懒到村头闲逛散心,他伸手从路边的稻田里摘了一头稻穗,坐到田埂上搓玩。这时,他豢养的土狗为他叼来一只掉了后跟的女鞋。小懒将鞋子拿在手中琢磨,看着看着禁不住得意地笑了,他联想到经常来他们村里的女县长。
不久,小黄忽然慌慌张张敲门闯进叶县长办公室。小黄气愤地说:“县长,您看这些人多无聊哎!”小黄让叶县长看手机上的网页,原来是有人在贴吧里发帖子:“拍卖高跟鞋。”帖子内容醒目地标注说,估计这是一位女领导的鞋。怕人不相信,还配发了两张丢鞋地点的图片。
小黄见叶县长皱了皱眉头,补充报告说:“县长,看您多冤,您下村从来就不穿高跟鞋,这次还不是因为接待客商特殊情况!我已经打听清楚,发帖人是年庄村的,一个叫小懒的闲汉。”叶县长正要同小黄答话,这时宣传部长老吴也急匆匆推门进来。
老吴向叶县长说的话,跟小黄差不多,说完请示叶县长该怎么办?叶县长道:“你说呢?”老吴说:“叶县长,本来这是个小事,但就怕炒作哩。我准备抓紧安排镇里,督促年庄的村干部做工作删帖,发帖人发帖,无非就是想谋点好处!”
叶县长不在意地笑道:“想多了吧,我看随他去好啦!”老吴知道叶县长体贴下属,是不想给手下人添麻烦,还是提醒她说:“事虽然是小事,但网络舆情无小事,这闹起来吧,就怕媒体炒作,县长下村竟然穿高跟鞋!”
老吴走后,小黄盯着手机上的网页,正在想如何继续规劝叶县长安排删帖,突然她眼前一亮,惊喜地叫道:“县长,这帖子,被发帖人主动撤了!”叶县长听了小黄的话,倒担心起镇村干部向当事人采取什么不正当交易,立即安排小黄了解情况。
小黄打了一圈电话后,很快向叶县长当面报告。原来小懒得知当天叶县长前往年庄,竟然是去探望他父亲的病情。小懒的父亲平时独居,不久前遭毒蛇咬伤,一只手臂被截肢,从医院做完手术刚回到村里两天。小懒得知叶县长下村情况后十分惭愧,主动删除了帖子,就独自出远门到南方打工去了。
2.铁匠世家
年庄村民杨铁柱出生在铁匠世家。在老杨年轻时,他就接过父亲的班开铁匠铺,可谓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好铁匠。几十年过去,老杨的名字早被人忘了,人们习惯叫他“杨大锤”。
本来,老杨是有机会跳过农门的。那时他还年轻,镇上一个主任看中他的手艺,想介绍侄子跟老杨学手艺。老杨瞅瞅那小伙的身板,让他试着抡大锤。小伙刚把大锤举起来,就被老杨半空叫停:“你走吧,我收不了你这个徒弟。”旁边一亲戚小声说:“收下吧,总不能驳了干部的面子。”老杨犟脾气上来,大声道:“打铁必须什么来着?就他这点力气,怎么站在炉膛前!”后来,镇上开办铁艺厂选人,老杨没选上。
老杨年纪大了,关了铁匠铺,回年庄种地养老。知道老杨好酒,一天,表弟带着两瓶好酒登门拜访,求老杨给儿子带个话,老杨的儿子在城里当民政局长。“表哥,我想要一架轮椅,你让表侄帮我说句话吧。”老杨问:“你不瘸不拐要什么轮椅?”“现在不瘸不拐,难免将来用得着。再说了,大侄子正在位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要说你自己说去,我不说。”
隔三差五,总会有乡邻登门,请老杨给儿子捎句话。上门的人都会带上几瓶酒。老杨拒之不掉,会给送酒的人回赠价值差不多的物品。当然,老杨也绝不会给儿子捎话。
又一天,表弟再次登门,又带来两瓶好酒。老杨板着脸问:“事情办了?”表弟笑道:“大侄子给我办得很好呢。”老杨板着的脸更难看了。
表弟刚走,老杨就给儿子打电话。得知轮椅是儿子自己掏钱买的,这才舒了口气。但此后,老杨就把酒戒了。
因为戒酒,老杨生了场病。老伴心疼他,端着酒杯送到他嘴边说:“何苦呢,黄土都埋半截桩子了,还戒什么酒。”老杨用力将酒杯推开:“打铁必须什么来着?记不住这句老话,我当几十年的铁匠,那不是白干了!”
老杨戒酒后,心里总是空荡荡的。突然有一天,他开始收拾家里两间闲置的偏房,模拟当初的场景,重新拾掇出一个“铁匠铺”。
“儿子,你可是世家出身。年庄这铺子不开张,但你周末没事,一定要带着媳妇孩子常回来看看。”老杨在电话里对儿子不住地叮咛。
3.陌上桑
昌发坐在门前的青石上,歪着头琢磨采摘器的故障。修好故障,他放下采摘器,掏出手机。浏览完天气预报,他习惯性打开村里的微信群,看到村主任昌喜发的通知,让党员干部带着劳动工具到村头垫路,说是有县领导要下来到年庄看春蚕。
这几天正是紧要日子,春蚕大眠须不断供应新鲜桑叶,忙得恨不能分身干活。昌发的身子骨累得仿佛要散架,看了昌喜的通知,他忍不住“呸”了一声。
昌发娘正在给蚕宝宝喂桑叶,听见了就问:“预报怎么说,有雨没?”昌发一肚子烦恼,不耐烦道:“下不下雨,谁也管不了!”昌发娘眼花,耳朵却不聋,听了这话便说:“儿呀,你媳妇不愿跟你过,你也不能总怨我。如果要下雨,咱可要多储备些桑叶!”
昌发驾驶着斗车,和母亲来到自家桑树地。母亲不会用采摘器,徒手费力地采桑叶。昌发在工地打工重伤后身子虚,干一会儿就累,坐到田埂上叹气。“娘,别采了,咱还是雇工吧。”昌发娘说:“如今村里可有一个闲人,难道你去雇那过路的不成?”
两人正说着话,路过四个骑电动车的人,两男两女一齐停下车走过来。当先一女子微笑着问道:“老乡,你这庄子可是叫年庄?”昌发说正是。“老乡,你叫什么名字?”昌发皱起眉头,一时看不懂这几个人想干啥。“他是我儿子,叫韩昌发。”昌发娘答道。
“大娘,你们家几口人啊?”“媳妇不想过,走了。还有个孙子在上学。”
“我听你们说想雇工,您看我们行吗?”昌发娘注意到那四辆电动车,车座后都别着一个采摘器,迟疑道:“你们啥价钱哪?”那女子笑着说:“我们主要是想体验农家生活,您给多给少都行。”
说妥了话,四个人一齐帮昌发采摘桑叶,没多久就采摘几大堆。四个人又帮昌发把桑叶分几趟装运回家,顺便参观了昌发家的蚕室。
忙活半天,看着天色不早,四个人告辞要走。昌发赶上前去说:“我现钱不够,微信转账给你们吧?”领头女子笑着说:“工钱以后再说,反正我们还要经常过来。”
晚上,昌喜急匆匆赶来问:“昌发,帮你家采桑叶的几个人是谁?”“我哪知道,说是什么体验生活,城里人没事闲的,你说有意思不?”
昌喜瞪大眼睛:“他们没跟你说?我们在村东大路口等了一整天,也没有接到县领导,刚才乡里打电话过来,说县长带几个同志已经来过咱们年庄了。”“我管什么县长不县长,那是你们干部的事。”“那我问你,领头的人长啥样?”“一个女的,挺干脆利索的。”
昌喜一跺脚:“肯定是了,郝县长就是女同志嘛。对了,他们带记者了吗,有没有人在一边拍照摄像?”见昌发果断摇头,昌喜喜忧参半,转身走了。
昌喜走后,昌发赶紧掏出手机上网搜索,忽然一拍大腿,自言自语道:“是了,那个领头的原来就是县长!”
对昌发的话,村里人一直不信,说县长如果下来,肯定会上电视的,怎么没看见呢。昌发也懒得跟人争论,只是在心中深信不疑。每次去地里劳作,他脑海中都会浮现县长采桑叶的美好画面。
4.矮脚板凳
村支书年喜旺陪着省城来的厅长一行人还未走远,年三和喜鹊夫妻俩急忙回过头,一齐奔向厅长坐过的板凳。喜鹊将板凳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像抱着一件宝贝。丈夫年三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年三对喜鹊道:“老婆,这板凳,这次咱得自己留着,绝不给那个谢明发,让他又拿去发横财。”
谢明发是年庄村里最有钱的老板,靠着经营山货发家。谢明发有个爱好,喜欢收藏领导坐过的板凳。对前来村里访贫问苦的县以上领导,谢明发会不惜重金收购他们坐过的板凳。年三家是贫困户,年前,县长来他家慰问,喜鹊将县长坐过的板凳搬给谢明发,谢明发给了她五千元钱。
年三有个驴脾气,爱认死理。譬如,他爱面子,怕上别人的当,也不愿意听别人说他穷,更不轻易接受别人对他的资助。年三话还未说完,喜鹊向他瞪了一眼说:“这东西不卖给他,你留着有烂用?”年三道:“你懂什么,这厅长官有多大,你知道吗?反正从古至今,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官!”见喜鹊被自己的话唬住,年三继续道:“厅长坐过的凳子,这东西说白了就是文物,将来说不准能卖出个天价哩!”
年三不想将厅长坐过的板凳卖给谢明发,但没过多久就感觉坚持不住,原因是年三家还是急等用钱。喜鹊刚被检查出身上长了个瘤子,需要到大医院做手术,年三又收到儿子催要钱的微信,儿子在外地读大学,每月的生活费用很高。年三将收在箱子里的板凳,心疼地拿出来反复抚摸。喜鹊了解年三的为人,知道他那“一根筋”要转过弯,非得等上一年半载。
喜鹊失望地看着年三将厅长坐过的板凳重新放到箱子里,头脑中忽然虑得个主意,她随便从桌边搬了把板凳,偷偷去找谢明发。
喜鹊本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准备将厅长坐过的板凳卖个好价钱,不料想她几句话一说声音就哽咽起来,让谢明发很快就知道她家里急等着用钱。好在谢明发还是破天荒开了个天价,交给喜鹊三万元钱。“不就是个破凳子!”喜鹊攥着到手的厚厚一叠现金,忽然感觉谢明发竟有点傻,要不就是心中迷恋官位官瘾太大,因为谢明发从前当过年庄的村主任。
喜鹊瞒着年三,谎说娘家拆迁,哥哥给她打来三万元钱。有了卖凳子的三万元钱,喜鹊顺利做完手术,家中也度过燃眉之急。
喜鹊身体康复后,想到卖假板凳的事,心中不禁开始内疚。喜鹊跟年三说了真话,年三的“一根筋”终于也转过弯来。喜鹊抱着厅长坐过的板凳,去找谢明发。谢明发听喜鹊说完事情原委呵呵笑了,欣然收下厅长坐过的真板凳。
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久突然传来噩耗,谢明发在外出考察途中遭遇车祸离世。消息传到村里,大家议论纷纷。“谁让他尽发那些不义之财,收购的板凳还不知道被他卖出多高天价!”“这是报应啊,世间的钱也被明发挣得差不多了!”“哎,今后再有多大的官来,坐过的板凳可惜也没人买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谢明发的老婆决定带着家人举家搬迁到城里,偌大的院落很快冷清破败。一次,喜鹊路过谢明发家的院门,看到村支书年喜旺带着一群人站在院子里。喜鹊挤进人群,发现大家正在围观一大堆乱七八糟躺着的板凳。其中有三条板凳喜鹊非常熟悉,招眼就认出来是自己家的。“怎么搞的呢,这么一堆值钱的东西,难道不想要了?”“明发虽然有钱,但人还是很好的嘛,人家从来没有坑害过我们!”
村支书喜旺忙着给谢明发的老婆打电话。喜旺挂了电话,忽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什么文物,什么领导坐过的板凳?明发他,他心里遗憾在位时没有带领年庄人致富,现在他怕乡亲们不肯要他的资助,他这是变着法子给大家钱哩!”
5.找人
栗丰产是年庄村的老党员,他在村头搞了个“农家乐”,饭馆主打的特色菜是扣肉。年轻人当面调侃栗丰产:“产叔,您都七十岁的人哩,何必赶这潮流?”栗丰产呵呵一笑:“嗬,我老头子嘴馋,喜欢回味扣肉香哩。”
年庄地处溧河边上,绿水青山环抱,乡村旅游业发展迅猛。美丽乡村吸引了很多外地人前来观光,栗丰产的饭馆人气很旺。但开店毕竟忙人,“咱也不缺这两个钱”,儿子栗惊蛰抱怨父亲的行为。栗丰产早些年不仅庄稼种得好,还是个水产经纪人,他家的钱包在很多年前就鼓起来了。
“凡是到年庄的外地人,只要能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并答应帮我寻找,饭账钱一律全免。”栗丰产招揽顾客时,会反复念叨这句话。当他看到客人享受他提供的免费服务,就开心地笑了:“我看到他们吃扣肉的样子,会感到这扣肉更香哩。”
直到栗丰产制定了这样一条特殊店规,儿子栗惊蛰和村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老党员半路开店,竟有他特殊的意图。栗丰产在找一个人,用他的话说,这个人身上有“香气”,值得回味。
四十年前,极度贫困的年庄来了个姓甘的下派干部,虽然才三十露头,但村民们喜欢称他叫“老甘”。栗丰产说的这个人就是老甘。老甘是文化人,懂种庄稼的技术。经村里安排,老甘吃住在栗丰产家。当年栗丰产家很穷,老甘将饭票和菜金换来的细粮,全部省下来给老人孩子吃。
扣肉是当地传统的“大菜”,栗丰产的家中即使难得做一次扣肉,老甘也不会吃一块。栗丰产将扣肉夹到老甘的碗里,老甘又会将扣肉转手夹送给孩子们。老甘有句口头禅,“吃鱼不如喝汤,吃肉不如闻香哩。”他怕别人不相信,嗅着鼻子说:“嗯,我特别喜欢这扣肉香,吃是吃不出这种味道!”
老甘工作勤快,有一次,他又饿又累,终于病倒了,躺在床上说胡话。栗丰产趴在床前,听好久才听明白,原来老甘心里想吃一碗扣肉。栗丰产决心满足老甘的心愿,他跑了好几户人家,才凑齐买肉的钱。当扣肉出锅,栗丰产将老甘扶起身。老甘在迷迷糊糊中突然惊醒,他看到眼前的一幕,又看了眼栗丰产瘦骨嶙峋的母亲。无论怎么相劝,老甘就是不肯吃下面前的扣肉。老甘强装笑颜:“吃扣肉吃的是香味,我看到他们吃下去,会感到这扣肉更香哩。”
从那以后,直到老甘离开村里,也没有能吃上一碗像样的扣肉。老甘从年庄离别时,栗丰产很内疚。老甘道:“怕什么?等你们翻过身来,还愁我不回来吃几碗扣肉!”栗丰产说:“甘干部,你说话当真?”老甘回答:“咱说话算数。”“好干部,真是一名好干部哩!”老甘从年庄告别后,栗丰产经常回想起老甘的音容笑貌,特别是老甘嗅鼻子时的可爱模样,让他感觉有一种永不消退的“余香”,令他回味。
栗丰产渐渐老了,无力打理店面,可那个让他日夜思念的老甘,还没有被他等来。儿子栗惊蛰想将饭馆关掉,可栗丰产横竖不让。最后,栗惊蛰只好将这个累赘的饭馆接过手。“开这个饭馆,不就是等甘干部来吃碗扣肉?”不久,栗惊蛰虑得个主意。他高兴地回家告诉栗丰产,店里来了个外地客,无论是年龄,还是相貌和口音,都能与栗丰产说的甘干部对得上。
栗丰产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饭馆。“产子,不敢认我了吧?你的貌相倒没什么大变化哩!”自称“老甘”的老者自报家门,与栗丰产热情寒暄,还主动讲起那段想吃碗扣肉的往事。送走老甘,栗惊蛰笑嘻嘻地问栗丰产:“怎么样,面馆可以关掉了吧?”
栗惊蛰话音未落,却听“咣当咣当”一片声响,栗丰产的脸涨得通红,挥舞着拐杖将餐桌上的碗碟打碎满地。栗惊蛰不解地看着栗丰产,连声追问他怎么啦?“好干部,真是好干部呐!我只是想回味他留下来的余香,你连这都不让哩,以为我真的眼瞎?”栗丰产怒目圆睁,哽咽着说:“老甘,甘干部他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你干嘛这样糊弄我?”栗惊蛰不禁呆住了,他眼含泪花凝望着父亲。栗惊蛰为了寻觅“甘干部”和将他请来,花去了三万多元。
“爸您放心,这个扣肉馆,我要永远开下去哩!”栗惊蛰明白了一切后,对栗丰产说出了这句掷地有声的话。
6.破绽
年庄有个人叫年四,年四的老婆叫胡翠翠,胡翠翠有句口头禅,爱把“破绽”说成“破腚”。年四有时在胡翠翠面前说了谎话,胡翠翠总会来一句口头禅,“编什么编?破腚百出!”
胡翠翠不仅爱说年四“破腚百出”,也爱拿这话说年庄其他人。村里人只道胡翠翠文化浅,一定是“绽”“腚”不分读错了字。
这天早上,村主任昌喜来找胡翠翠,说年四这次出车祸花了不少钱,现在人又卧在床上,下午上面来领导到村里搞扶贫,经村里研究,准备把领导带到你家。胡翠翠知道这是提前给自己打招呼,赶快表态说:“我一定不乱说话,保证不会有一点破腚。”昌喜不禁笑了,道:“什么破腚?好好的一个字,给你念脏了!”
下午,村主任昌喜领着几个人到胡翠翠家。昌喜给胡翠翠介绍说,“这是乡里柳乡长”。柳乡长慌忙打断说:“这是县里的郑局长,这是省里的冯处长,冯处长、郑局长百忙之中关心小年来了!”
年四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冯处长大腹便便,对年四简单慰问了两句,就向郑局长问道:“像小年这样,因车祸返贫的人群,全县每年能有多少?”郑局长回答说:“这部分人比例不少哩,因为现在车多,交通事故也多,全县每年大概有四五百户。”冯处长听了皱了下眉头,道:“哦,能有那么多?”郑局长笑说:“现在有的地方,为了套取资金,上报数字一串串,但我们坚持实事求是!”
冯处长很认可郑局长的话,道:“精准脱贫,千万不能乱报数字,造假经不起查,一查就破腚百出。”见村主任昌喜脸上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情,冯处长马上补充说:“哦,说习惯了,是破绽百出。”郑局长听了,领头笑起来:“处长幽默,处长幽默哩!”
冯处长在年四的床头丢下一个塞着三千元的信封,胡翠翠见了,慌忙说:“感谢领导!”忽然,她盯着冯处长又偷偷地看了看。昌喜害怕胡翠翠乱说话,赶快小心翼翼道:“小胡,一定要知道感恩,领导的关心,你们千万不能忘记哩!”冯处长抬头看了一眼胡翠翠,与郑局长柳乡长等一行人离去。
很快,村里人不再拿“绽腚不分”取笑胡翠翠。村主任昌喜宣传说,人家小胡也是想幽她一默,错字是有意念的哩,没想到连省里的冯处长都跟她学。
年四跟胡翠翠说:“破腚百出,真是瞎猫碰到死老鼠,没想到,还有和你一样喜欢念错字的领导!”胡翠翠道:“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个冯处长我认得哩。”年四笑了:“你认得?你家有这样的官亲,我怎么没听说过!”
胡翠翠认真道:“结婚前,那时我在省城打工,就是这个人,经常光顾足疗城,常常酒气冲天,还用手摸女技师屁股。”年四说:“世界那么大,哪有这么巧?你一定是认错人了。”胡翠翠道:“字我能认错,人可认错不了,他和人打电话,总喜欢说‘破腚百出’,我这句口头禅,还不都是跟他学会的!”
年四听了胡翠翠的话,惊讶说:“那人家来慰问,你咋不打个招呼哩?”胡翠翠道:“没想到,几年一过,这个人发福这样厉害!再说,我一打招呼,那还不露出破腚,让人家面子往哪搁?”
不久,昌喜在村里说:“可惜了,我们又少了一个大官帮扶。”胡翠翠听到后问:“主任呐,你说的是谁哩?”昌喜说:“还不是到过你家的错字先生冯处长,听说不知他哪里露馅,人竟然进去了!”胡翠翠“哟”了一声,但这次她没有说“编什么编破腚百出”质疑李茂盛。
7.牵线
大钮是县里的副局长,年纪轻轻就干到这位置,可一干近十年。扶贫结对帮扶,大钮联系对象是年庄村甘老汉一家。
甘老汉七十多岁,唯一的儿子又瘸又哑,四十多岁也没有成家,老俩口带着哑巴过日子。大钮经常送钱送物到甘老汉家,抽空还陪老俩口聊聊天。
大钮和甘老汉在田地里种香瓜。为了让香瓜长出后能保持在一条直线上,大钮一边帮甘老汉牵线拉杆,一边听甘老汉说家史。甘老汉将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告诉了大钮。
原来,甘老汉母亲在战争年代曾收留过一位南下干部,那人后来成为“大干部”。“大干部”在省城里一直念念不忘当年甘老汉母亲的救命之恩,在世时经常关照甘老汉一家。“大干部”过世,他的儿子又继续保持与甘老汉联系。“大干部”的儿子在省城也干到了大干部。甘老汉将故事说完叹了口气:“哎,可惜我们两代人少材无料,人家又能怎么帮你!”
此后,大钮到年庄甘老汉家次数更勤,联系帮扶工作也更加扎实,双方感情愈来愈深厚。一天晚上,甘老汉执意让大钮陪他喝两杯酒。大钮两杯酒下肚红着脸,欲言又止。甘老汉道:“钮局长,有话就直说!”大钮的心里,原本是想请甘老汉为他与“大干部”牵个线,但他吞吞吐吐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甘老汉大梁了大钮一眼,仰起头“一咕噜”将杯中酒喝得干净,缓缓说道:“钮局长,你对我这么好,有话你就说!”
大钮陪着甘老汉又喝了几杯闷酒,饭后搭乘约好的车离开年庄返城。夜晚,大钮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才终于明白,甘老汉喜好吹牛,“大干部”的故事八成是他编造。
大钮将心思和时间又全部转移到工作上。来年又到了种瓜季节,大钮又抽空到年庄甘老汉家的田地里,仔细帮他牵线拉杆。在帮扶工作中,大钮与甘老汉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不久,老局长到龄退居二线,大钮提拔“转正”。
大钮成了钮局长,工作之余,他还会经常到年庄村甘老汉家。甘老汉看着瓜秧上结满大大小小的香瓜,心中很开心。大钮看着甘老汉开心也很开心。甘老汉说:“钮局长,多亏你牵线拉杆,这一排排瓜长在一条直线上,又好看又增加收成。”大钮听了甘老汉的话脸红了,因为他想起自己曾经起的念头,竟想请甘老汉为他“牵线”。
一天,大钮私下里忽然听到一则重磅消息,副县长老宋被留置查办。起因是省城那边有人出事,交待他涉嫌行贿买官。老宋曾经在年庄所在的乡里担任过乡长,挂钩户就是甘老汉家。大钮立刻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由想起甘老汉说过的话,“‘大干部’的儿子变了,他不像他爹,他的线我一般不会去牵。”
……
“稻花香里说清风”,只要你愿意听“年讲坛”讲故事,他会放下手中农活,顾不上接听老婆的电话,一讲就讲上几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