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庄每家每户的门前有一条官路。在官路上从东到西叫唤,家乡称之为“喊村”。
村里“喊村”出场次数最高的当属哑巴娘。哑巴的娘长得漂亮又健壮,哑巴的父亲年轻时跑江湖,是他从山里带过来的女人。我们老家在平原上,山里的人极少。我的母亲说,哑巴的娘刚开始到村里很想家,经常偷偷哭。但她后来从不再哭,因为眼泪哭干了。
哑巴的娘命苦,生了三个孩子都有毛病。大儿子叫打春,本来聪明又帅气,只因一次偷集体地里的瓜果,被脾气暴躁的父亲绑在门前的椿树上使劲抽打,结果被逼成了神经病,脑子变得时好时坏。二儿子叫浏阳,长得也是高高大大,天生却是个哑巴。小女儿叫绿叶,虽然人很机灵,却又得了“白癜风”,据说是隔代遗传。
哑巴娘喜欢喊村,是她在叫哑巴回家吃饭。当她不知道哑巴又呆在村里什么地方玩耍,就在官路上从东到西喊叫:“浏阳子,回家来吃饭哩!”浏阳是哑巴的乳名。听到哑巴娘的呼唤,村里人看到哑巴,就赶快催促他回家。哑巴娘喊村声嘶力竭,我们听得烦躁了,就说:“吵死人哩,庄子里就她会勒嗓子。”母亲这时会压制我们说:“哑巴娘闷得慌,她喊一喊,心里舒服。”
对比哑巴娘,“长腿二嫂”的喊村很滑稽。“长腿二嫂”因为腿长,村里人喊她“长腿”。想一想那时村里人喊她长腿,倒好像“长腿二嫂”身材高挑有缺陷似的。放在现在,“大长腿”却是多么时尚令人垂涎!“长腿二嫂”喊村时,经常会叫唤:“上街哩,哪个和嗯一起去的哩?”“长腿二嫂”说的“嗯”,是她娘家那边的方言,意思相当于“我”。至于说到“哩”这个字,她会拖声带语,尾音要很长时间才能消逝。“长腿二嫂”还会在官路上喊:“嗯家搭鸡圈,还剩三十块土坯,谁家要的哩?”“嗯新买的小锛,放在门前,被谁捞去使了哩?”
不善言语的二大娘偶尔也会“凑热闹”,加入到喊村的人群。二大娘那一次想来是气坏了,她在官路上从东到西叫骂开来。原来她喜爱的芦花鸡不见了,找来找去找不着,估计被谁偷去。二大娘咒骂一阵,大意是谁偷去了,他家里水牛下犊子会没屁眼,带上儿媳妇一天要吵八架。二大娘骂人的底线,绝不会触及生死。叫骂完,二大娘开始数落给大家听,她家的芦花鸡要多好有多好,一天能下一个蛋,也从不会跳到桌子上拉屎。
就在我们跟二大娘一起,痛恨偷鸡贼的时候,没想到晚饭后,二大娘又开始在官路上“喊村”。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她告诉大家,芦花鸡找到了,原来它是藏在床底抱窝。二大娘为了自我解嘲弥补自己的过失,还高声叫喊道:“我家收有两块鸡胆皮,哪家小孩肚子不好,就来拿哩!”
母亲不会喊村,闹出的笑话应该算是一个乌龙球。我家的菜园子被散放的鸡鸭糟蹋得厉害,母亲想了很久,鼓足勇气到官路上喊村。母亲叫喊道:“哪家散养的鸡鸭哩?再不管好,我要撒药哩!”母亲说归说,最终没有在小菜地撒药。但没多久,村东头的小喜娘却提着两只被毒死的鸭子,到我家里登门问罪。“这该是别人家放的毒药!”母亲浑身长满嘴,也解释不清,最后她满脸笑容,主动赔给了小喜娘两只更加肥壮的鸭子。
男人中喊村最多的是金豆叔。金豆叔是个慢性子,平时说话慢字慢调,但他声音洪亮,用牛犁地时号子打得好。村里人遇上婚丧喜庆,到开宴席时间,大多是请金豆叔负责喊村。金豆叔会亮出他那像帕瓦罗蒂般的男高音,在官路上不停通知大家:“开席哩,赶紧都去坐席哩!”
“喊村”是过去贫困时信息公开的载体,如今这一习俗早已淡去。前些时候,我回老家在一位堂哥家做客,只见他拿出手机,在微信群里发出一句语音:“他老叔回来了,中午谁有空,就过来陪陪哩!”不一会,就收到了五六个人的回话。我在心里笑了,这也算是喊村吧,只不过堂哥将微信当成了门前的官路。
偷听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牛郎织女的故事,让人百听不厌。倘若听上了一千遍,但仍会感动一千回。那个牵牛的孩子,牵的哪里是牛!他牵动的,是一颗颗善良的心。
小时候,在我的家乡,每当七夕这天晚饭后,人们会自发地结伴,在村庄的打麦场围圈而坐。空气中弥漫着田野和庄稼散发的气味,几只萤火虫在兴奋地飞来飞去。如果彼时,还有说书匠冯瞎子将牛郎织女的故事演绎一番,那是再唯美不过的事了。
深邃的天空繁星点点,牛郎织女在银河的对岸相望。冯瞎子拿手本领是“莲花落”,只见他摇动“七件子”,右手执着两片大竹板,左手执五片小竹板,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一人同时扮演着男女腔,却是惟妙惟肖有板有眼。“莲花落”演完,冯瞎子突然发问:“那就是牛郎和织女,他们正在说着贴心话哩,你们眼好的人看到了吗?”皎洁的月光下,冯瞎子深情地仰望苍穹。大家见此情景,眼眶里的泪水呼之欲出。
“那就是牛郎和织女,他们正在说着贴心话哩。”听完牛郎织女的故事,村庄里的孩子们会按照冯瞎子的指点,散场后开始三五成群,去偷听牛郎和织女在鹊桥上的对话。我亲历的偷听,就有这么几回。
第一次是姐姐带着我,躲在邻居家的葡萄架下偷听。偷听是需要清场的,我和姐姐不停挥舞手脚,终于让聒噪的夏虫变得沉默。在葡萄架下开始侧耳倾听,仔细地听了一会,却并没有听到牛郎织女的对话,我急得大哭。姐姐为了安慰我,从家中搬来高脚凳,让我耳朵贴到更高处的葡萄架上。
我再次屏住呼吸,又耐心听了好长时间,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我不由地撒泼,赖着不肯返回。直到母亲呼儿回家的声音一遍遍传来,姐姐焦急地带着几分懵懂向我解释说:“牛郎织女不说话,一定是你的哭声惊扰了人家。”
还有一次,我是和村里两个同龄的小伙伴躲在瓜地里偷听。之所以选择瓜地,是我们聚在一起忽然联想到电影中的电话机,感到瓜秧比葡萄藤更像通电流的电线。瓜秧让天地相连,牛郎织女的对话,一定会从瓜秧的电波中传来。
同行的二胖把胖乎乎的小脸贴在瓜秧上,冲着大家神秘兮兮地说:“快来快来,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正在我和另外一个小伙伴兴奋不已时,忽然“啪啪”一阵雨点落下来。大伙方才明白,原来二胖听到的,只不过是雨打瓜秧的声音。
之后的一次,是父亲陪我去趴在土井边偷听。因为村里有人说,在土井旁能听到牛郎织女的对话,还能在井水中看到他们鹊桥相逢的场面。村里最大的土井,就在我家的附近,直径有两米多,井水清澈凉气袭人。
父亲紧紧攥住我的脚脖子,我则撅着屁股趴在井台上,先是失望于没有听到牛郎织女的对话,接着又开始一动不动地盯着井底看,但最终只是看到了井水里几颗星星的倒映。看到我不甘心,父亲和我开玩笑说:“偷别人的东西就是贼,幸亏你没有偷听到!”
我记忆中最深的一件事,是有一年“七夕”的晚上,我发起了高烧。当时我躺在院子里用来纳凉的“小凉床”上,迷迷糊糊听母亲讲完牛郎织女的故事,非要缠着她带我去偷听。于是,姐姐走在前面,后面是母亲背着我。这次偷听的地点,是家门前的一块黄豆地。
母亲蹲在田地里,抱着我坐到她双膝上,教我用耳朵去贴紧黄豆的叶子。一不小心,豆角碰到我的鼻尖,浑身顿时痒挠挠的,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母亲问我:“听到了吗?”我忽然高兴地叫道:“听到了,听到了,我听到了牛郎织女在讲话!”
“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牛郎织女的传说,道尽了古往今来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很多年后,我也才彻底明白,我当年所听到牛郎织女的对话,不过就是姐姐按照母亲的吩咐,捏着鼻子模仿说书人冯瞎子,绘声绘色发出的几句人世间的话音。
两口老“锅筐”
老家的房子拆迁了,母亲留恋地要再看一眼老房子。忽然,她在原先西偏房的锅屋内,用手从废墟中扒出两口老“锅筐”,这是家乡人的习惯称呼,爱叫锅框为“锅筐”。
锅筐还是多年前远房三舅活着时,母亲请他亲手用泥土拓制。远房三舅不仅是个好木匠,还会“置锅筐”的手艺。他拓制的锅筐,不但结识耐用,外表也异常美观。所有看过锅台和烟囱的村里人很是羡慕,会评价说:“你家的锅筐和烟囱,不胖不瘦哩。”
母亲忽然自言自语说,一定要把老锅筐收藏起来。我嫌它笨重又没有多少价值,就说:“再是老古董,也不过就是土做成,哪里有地方摆它?”母亲不乐意了,责备我说:“人不能忘恩负义哩。”就在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给我扣个忘恩负义的“大帽子”时,她干脆坐到废墟上,开始给我“上课”。
母亲说:“这锅筐可立过大功,那时家里穷,虽没有什么好吃的,可我还是让你三舅,置了这两口大锅筐。”我依稀记得,父亲当初舍不得置大锅,母亲因为锅筐的大小,还曾和父亲争执得面红耳赤。母亲说:“有了这两口大锅,煮水草河蚌,哪年不喂出几头肥猪!”母亲这样一说,我立刻想起我们家因为兄弟姐妹多,柴米油盐以及我们上学的费用,可多亏了母亲会饲养猪鸭。而母亲并没有将功劳记在自己身上,她认为全是两口大锅帮的忙。
那时乡里的中学离家有近十里的土路。为了让我们能吃饱肚子上学,清晨天还黑漆漆的,母亲就早早起床。炊烟升起时,家中一口锅开始煮猪食,一口锅准备早餐。傍晚,当我们饥肠辘辘,又走了近十里土路从学校返家。远远地,我们就看到炊烟袅袅,母亲已在家中为我们精心准备晚饭。依依墟里烟,真是令人终身难忘。
父亲一辈子好朋好友,客人来了,总会奉上好酒好菜款待。这时,父亲才觉得,当初母亲的坚持是对的。因为有两口大锅,让母亲的厨艺才有了施展的平台,招待客人也更加有底气。母亲会说,“锅里有了,才不愁碗里,人家看到你小锅小碗,哪还敢大口吃饭哩!”姐姐出嫁,母亲交待她说:“到人家那边,一定要勤快,会不会过日子,别人看你家烟囱冒的烟,就会知道哩。”
母亲打理锅灶,远比今天我们保养汽车仔细得多。每天,母亲除了将灶台和锅碗洗刷干净,对炉膛里的草木灰,还会至少清理两遍。一次,我肚子饿了,饭还没烧好,就急得到灶台上找东西吃,谁知被屋里的烟雾呛得止不住地咳嗽。母亲坐在锅门前烧火,这时慌忙站起身,自责说:“哟,差点忘了,这烟囱好长时间没打刷哩。”
清理烟囱里的灰尘,一般是用绳子拴着秤砣,放进烟囱里去旋转,让烟尘掉落。母亲不放心别人清烟囱,担心将烟囱碰坏,总是自己头顶着毛巾,亲自爬到屋顶上。清理完烟囱里积灰,母亲就会变成“大花脸”。
“旧岁炊烟浑欲断。”母亲对锅筐的感情很是深厚。我用夸张的动作脱上衣,母亲惊讶问:“干嘛哩?”我笑着回答她:“妈,这两口锅筐,说什么我也要背回去。”母亲见我动真,又心疼我出劲,阻止我说:“哎,我只是说着玩,你就当真。有什么舍不得?不过就是一堆土哩!”
“谁说是一堆土?”我故意用文绉绉的话逗母亲道:“游子的乡愁,在炊烟中;炊烟的乡愁,在烟囱里。”母亲没有听懂我说什么,她只是眼盯着两口土锅筐,宽慰我说:“哎,我又哪是舍不得它们?只是你三舅因为置这锅筐,费了他不知多少心血,有只手竟被划破了哩。”
母亲对两只锅筐的态度,闪现着她身上一以贯之的勤劳、善良和感恩。母亲虽然不识字,但给我们传承下宝贵的家风。我凝望着母亲的额头认真听她说话。母亲舍不得锅筐扔掉的理由,让我一时触想很多。
男媒婆
我小时候家里穷。姐姐是个劳力,能领手很多农活,十分讨父母亲的欢心。等到有一天,父亲从亲戚家吃喜酒回来,才意识到姐姐年龄不小,很是害怕耽搁了她出嫁。
在母亲絮絮叨叨催促下,父亲开始着急,提着四瓶酒去找东庄的周大嘴。周大嘴是远近闻名的男媒婆,他的真名早被人忘记,人们常叫他“周大嘴”,也喜欢喊他“男媒婆”。
男媒婆整天走东串西,方圆几十里地面,哪家锅门口朝哪儿,全都了然于胸。包括姐姐在内,附近村庄所有适龄男女和家庭概况,早就沉淀在他心中。男媒婆收下父亲的礼,开始在周围村庄里物色。
不久,男媒婆就上门来,给父母亲提供了两个男孩供挑选。为了招待好男媒婆,母亲从好几位邻居家借鱼借肉,请来堂嫂作帮手,拿住功夫炒菜。听说男媒婆喜欢吃面条,母亲还专门精心做手擀面,为的是想得到男媒婆一片真心,让他的天平能更倾向于姐姐。父亲则请来邻村他的拜把兄弟老梁作陪,老梁酒量奇大。酒肉穿肠过,一顿饭把男媒婆吃得红光满面。
男媒婆也没辜负盛情款待,在酒桌上推心置腹告诉父亲,两个人选中,小严虽然家庭条件弱,但这孩子人品绝对,而且未来婆婆性情温善好处。男媒婆的意见首先小严。母亲安排我负责传消息,让我蹲在门口旁听。每当男媒婆与父亲说起重要的话,我赶快跑去告诉母亲,她就撂下烧火棍,拉着姐姐站在门外一起偷听。
听到有了合适的人家,母亲想早点让小严上门相亲,好能把亲事抓紧定下来。男媒婆得了口信,赶集时碰到父亲说,小严出去学手艺了。母亲让父亲催促男媒婆,男媒婆不冷不热地说,小严比你家闺女小两岁,他家可能想等等再去上门相亲。父亲准备酒菜,决定请男媒婆再大吃一顿。
男媒婆在父亲和老梁叔作陪下,大鱼大肉又吃得他红光满面。临走时,男媒婆盯着院子里一个小方桌,反复看了好几眼,不停地夸赞木匠老周,竟把桌子做得这样窝俊。父亲会意,当即用板车把桌子送到男媒婆家中。
在男媒婆斡旋下,小严很快被他带来相亲,姐姐的亲事定下来。送走男媒婆和未来的姐夫小严,我冲着男媒婆身影拍手唱道:“媒人两头走,吃成大肥狗。”母亲瞪了我一眼:“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人家腿都跑细了,吃几顿饭算个什么?”
霓裳
我老家村子里的紫旗大娘,擅剪裁,尤其是设计童子装。生孩子的人家贪图紫旗大娘的巧手,仿佛紫旗大娘剪裁的服装,比商场里的成品服更能给孩子带来大富大贵。一村“毛毛头”的童装,往往为紫旗大娘手中杰作。
谁家的媳妇刚怀了孕,家主便会早早地准备好布匹给紫旗大娘送过来,好让紫旗大娘提前为宝宝设计童子装。这时候紫旗大娘就要戴上老花眼镜,紫旗大娘的眼花了。紫旗大娘会将小木桌搬到院子里的阳光下,将布匹铺展开,然后就拎个小板凳,坐在门槛边晒太阳。
紫旗大娘远远地望着那布匹,神有所思,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在嘴里不停地叨咕主家的嘱托。好大一会后,才见她迈着小方步走到桌边,然后拿起剪刀“喀嚓喀嚓”,只需几分钟,一件新颖别致的童子装便呈现出轮廓。
紫旗大娘的记性特别好。一次村里的两个孩子玩耍,结果一个孩子将自己的衣服弄丢了,孩子的母亲便强说是另一个孩子穿在了身上,结果两家妇人争吵起来。吵到紫旗大娘跟前求裁决,紫旗大娘眯着眼斜视片刻,对丢了衣服的孩子母亲说:“你家孩子的衣服上,不是多一个月牙儿嘛,快去找找吧!”
紫旗大娘帮孩子做服装,从不收人家的钱财。主人送布料过来,只需顺便捎一球线,连纽扣都不要,几天后便只管取新衣。村子里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孩提时代大都穿过紫旗大娘经手做出的对襟棉袄、开裆裤衩。衣裤上的纽扣,全部是她用碎步加工制作的布纽扣。布纽扣不仅漂亮养眼,这样孩子的家人还会更加放心,听说从前外村就发生过小孩误吞纽扣的事情。
不久前,一位城里的好友喜得贵子。究竟送新生的孩子什么礼物才好呢?我忽然浮想起紫旗大娘那古铜色慈祥的面容。还是去求紫旗大娘设计一套大富大贵的童子装吧!不想我专程赶回几十里外的老家村庄,母亲却难过地告诉我,紫旗大娘不久前过世了。
母亲说紫旗大娘去世时,身上穿着一套碎花布制作成的寿服。原来紫旗大娘每做一件童子服,就会收藏一小条碎布。青云衣兮白霓裳。紫旗大娘用毕生的善良和灵巧作布匹,最终为自己做成了一套华美的衣裳。“咦”,我对母亲说,“那紫旗大娘辞世身穿的衣服,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服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