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济威
忽明忽暗的煤灯早已熄灭,弥漫着一股灯芯烧灼的气味。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谁拉开了用麻袋片做成的帘子,一股微弱的亮光从小窗外透了进来, 此时,一直在照料我的知青文昌告诉我,昨天夜里,我突然肚子疼,疼得在床上翻滚。知青队长徐华匆匆忙忙跑到书记家, 叫醒书记,将我肚子疼的情况向刘书记做了汇报,并着重声明了,害怕是盲肠炎,那年代,盲肠炎是会死人的。 刘志清听了,还真的一愣:如真的出人命,也不是小事,得赶紧用船送到场部医院给看。专门弄船的老杜听说,立刻就准备升棚。老杜就一个人,老伴走了多年,儿子非常争气,一边在船上帮忙一边苦读,那一年居然考上了省城大学,成了大屁股滩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考虑到忙时老杜一个人应付不来,大队就安排知青许文昌上船帮忙。文昌求之不得。这样可以不下农田了,也不要挑河筑坝了,来来往往还可以帮助农工捎带东西,自己可以沾沾光,于是,干得挺卖力。听到刘书记的指示后,老杜、文昌知道病人的病情不能耽搁,丝毫不敢怠慢,书记还特别关照文昌,如果需要住院,就在那边照料几天。没有想到五大三粗的书记,心思竟是这样的细腻,我顿时对这个书记有了好感。
一切交待停当,老杜与文昌拉起风帆。好在夜间是东风。东风吹得南北客。扯满了帆,风解人意越刮越猛,船的一侧几乎斜在水里了。没有坐过船的人,开始会害怕,但经常坐,便不当回事了。
很快便到牛圩场部了。船停下后,文昌从加工厂拉来一辆铁架子车将我推进医院,停在过道。医院有着水泥地平,这在当时的场部是独一无二的,即使书记场长办公室也是砖头地面,书记场长家还是土地面。只不过水泥地面的质量有问题,有些地方起泡,可能是水泥与砂子的配比有问题。
场部医院座落在牛圩通向银集公社交界的路旁,是一间T字型的建筑。门楼上有一块长条型的水泥平面,平面上书写着《宝泾湖农场职工医院》九个大字。字体凸出涂了大红油漆,据说选用的是鲁迅先生的墨迹,是特别请了金陵美院的一位美术家放大书写才得以完成的,还花了三百元人民币。看到职工医院的字体,我困惑,老人家的字体在全国各地已是风靡一时,诸多文化医疗单位竞相仿效:新建的自然都是毛体,已有的也换成了毛体。没有想到,这座新建的医院居然用的是鲁迅体。当然,鲁迅先生也很伟大,老人家都说鲁迅伟大,这个字体自然可以用得。我只是心疼这300元钱,那可是相当于一个农工一年半的收入。一年多工钱的代价换了九个字,似乎不值得。如果竟标,相信农场工会的朱明顺也可以完成,当然,那时他还小。其实,用九宫格放大并不十分难事。
值班医生捺捺肚子,搭搭脉,说,不是盲肠炎,可能受凉引起的急性肠炎,既然送来了,就住下吧,挂点水,消消炎,观察观察。听说让我住下观察,真是求之不得,我知道,那是医生对我的照顾。来农场以后,医生护士们看我最小,舍不得我,对我便很好。好在,若大的医院也没有什么病人,一个病房只有我一人。
我所住的病床紧靠着东边窗口。不远处,是银集大圩。一道土圩将体制分成两个天地。一条石子路从牛圩大堤下来到内圩的边上左转弯,通向银集镇,只是基本没有汽车驶过,手扶拖拉机都很少。另一边小路通向农场的七大队。坐在室内望着窗外阳光照射的田野感觉无限美好,我看到过这样好阳光的机会不多。
起床后,我便到外面走走。尽管外面相当冷,但在前后门洞开的过道口里,却有两个身穿破棉衣的女人瑟缩着站在那里窃窃私语。
从见到这两个穿着不干不净破棉衣的女人开始,这里的一切便使我感到寒冷:通道的水泥由于人来人往而磨损得很是厉害;门诊室的门把被病人的手抓得已经失去了光泽;候诊室里水泥的油漆已经剥落,高高的橄榄色护墙板看上去已经很脏,一些由板条钉起来的长凳上落满了灰土,远道来来看病的人就直接坐在上面。他们之中有腰里扎根草绳的公社男人,有裹着三角巾的农村老太婆,而年轻的农场妇女,包的则是雪青色和红红绿绿的花头巾,这些人脚上有的穿的是带芦花的毛草窝,考究的还有着穿着两片瓦的棉布鞋。一个大队的女病人独占一条长凳躺在那里,身上那解开衣襟的大袱直拖到地面。她瘦得厉害,可肚子却鼓得很高。由于疼痛她不停地叫喊。她的声声号叫使我不寒而栗,仿佛这女人不是由于自己的,而是由于陪伴来的丈夫束手无策才有如此痛楚的叫喊。
急诊室的医生叫章子谷,是盐都人,是盐都医学院毕业分来的大学生,曾经派到邗州苏北医院进修过外科。回场后,正巧赶上副场长甄福华急性胃穿孔,大出血,急需要手术。当时,交通的闭塞也容不得转院,于是,章子谷便义不容辞的上了手术台,居然,手术还就成功了。从此,章子谷名声大振,不仅成了农场医院的一把刀,即使在县城医院也享有盛名。附近公社的病人,纷纷慕名前来农场医院就诊,县城医院也不去了,从而奠定了章子谷的权威。不久,章子谷便在农场成了家,妻子叫许松云,妇产科医生,也是盐都人,是同乡,从此,夫妻二人便掌控了场部医院的半壁江山。
我转了一圈回病房一看,我病床东边的病床已经躺着病人,侧着身子脸朝着墙壁,看那头发,知道是个女病人;另一个女人坐在她的床沿,看得出来,坐在床沿的女人是专门照应那个女病人的。一瞧,不就是刚才在过道看到的穿着破旧棉衣的那两个女人吗。我刚一落座,忽然看见躺着的那个女人脸掉了过来,与坐在对过床上照应她的女人在说话,这俩女人说话的声音分明是南京口音……。
负责化验的苏云是宝县人,身材高佻,很漂亮也很热情。抽血化验动作麻利迅速娴熟,由于化验任务不足,干完本分工作,还兼带护理。她能非常迅速地在各个病房忙来忙去。一会儿从化验室去病房,一会儿又从病房回到化验室。一旦歇下来,便主动跑到病房与我聊天。我知道了她的先生是军工干部,在场部工作,便悄悄记下他的姓名,下意识里,说不定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
住进病房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我就感到了十分的无聊。无所事事,便跑到值班室向苏云要来一本赤脚医生手册躺回病床翻看。好家伙,厚厚的一本医书,居然是为赤脚医生专门编的,那简直就是医学的百科全书:内科、外科,五官、妇科、产科、包括牙科等等,一应俱全。看看价格,2:30元一本,比起长篇小说《红日》,整整贵了一倍。于是我动了要将这本书带走的念头。我一边想着歪主意一边随便翻阅着,主要是看里面的插图,印刷精美、栩栩如生的人体器官,看得我面红耳赤、心跳不止。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