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程济威
没有多久,正当郑修怡脸上慢慢的又出现红晕时,突然、小腹经常莫名其妙的疼痛。痛起来汗流满面,身体也迅速的消瘦。呆女婿也知道急了,陪她到公社医院检查。公社的赤脚医生,用手摸摸,发现下腹有块明显的硬块,怀疑是肿瘤,建议她赶快到县医院检查。一家人立刻开会,考虑再三,决定到农场医院吧。
场部医院的条件相对公社医院虽然比较优越,但还是缺少先进的仪器,诊断毛病时很大程度取决于医生的经验。章子谷大致地看了一下郑修怡的面部表情、舌胎,便叫郑修怡躺在钢丝床上,同时叫她将裤子拉到小腹下面,露出疼痛的部位。钢丝床受到压力被挤压得吱嘎直响,下面的垫子又薄得可怜,室内又没有暖气,郑修怡开始冷得发抖。此时,所有医生护士都被叫出去早请示,这是铁打不动的规矩。尽管医生护士有抵触情绪,也没有办法。自从医院院长由场办事组组长甄福华兼任,老贫农黎大爷代表贫下中农成了医院的二号负责人以来,每日里的早请示、晚汇报便成了坚定不移、雷打不动的政治制度。
站着看闲的我,看早请示就如看了一场荒唐的活报剧。我知道早请示肯定会有一会儿时间。因为甄院长平时说话不太利索,可他偏偏又喜欢说。看到郑修怡怕冷,便悄悄到病房抱了一床被给郑盖上。好不容易甄院长说完了,原以为可以看病了,但黎大爷又接着说。此情景,就如鲁迅写的社戏一段,越是希望早点结束,越是不完。排在走道的病人只有耐着性子听这两位领导人的演讲。好不容易讲完了,医生护士陆续进入角色开始工作了。章子谷回到诊疗室,他掀开郑修怡的被子,用手捺着郑的小腹慢慢的游动至肋骨下面。反复几次后,叫郑修怡放下衣服:“腹部有瘤,还在长”。他无用置疑的口吻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他的权威地位,“但是,良性还是恶性需要打开来检验”。“住院吧”。当他知道郑是来自公社的病人时,便问,“有没有证明”。看病需要证明是当时形成的潜规则,要看你什么成份。是贫下中农自然要带着阶级感情看;如果是地富反坏右则是一边批判一边看病。当章子谷听说郑修怡说没带证明时,停住了正在写手术处方的笔:先回去开个证明吧。
无可奈何、荒唐透顶的规则令人匪夷所思。这规则简直比病痛本身还使人感到可怕。病人糊涂了,自己有病不能选择令人愉快、信赖,得到慰藉的治疗也罢了,救死扶伤怎么还是有条件的。实在搞不明白。
郑修怡离开诊疗室后,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她不躺在床上,也不离开病房,而是心神不定地在病房中间的通道上来回走动。她眉头紧皱,像被打了一针似地扭歪了脸,捧住了脑袋,然后又继续走动。她这样走动一阵之后,正好在我的床头停下来,隔着床头架子把自己那不能弯曲的整个身子俯向我,问: “你们看病也需要证明吗?” 我觉得奇怪:“不需要呀”。我知道她心里有情绪,便说,农场职工是不需要的,医院有职工的档案。另一方面。大队赤脚医生还有转诊的条子。由于你是来自公社的,所以还真的需要证明。听到我这样解释,郑修怡不开口了。虽然与我只有短暂的一天接触,但她感觉我是个可以信赖的男人,特别是我从病房抱来被子为她盖上时,她几乎掉泪了。自己的男人自结婚以来从来没有表现过如此周到细腻的关怀。此时,正好李香凤买了早点回来,听说卫生院需要证明,便自告奋勇说,我回去开吧。
太阳很高了,病房里变得暖和起来。上身套着白大褂下身穿着肥大棉裤,脚蹬解放鞋的黎大爷开始巡视病房,后面还跟着苏云等护士。看到黎大爷不伦不类的穿戴,煞有介事的模样,我暗自好笑:他来查什么?查病?查成份?黎大爷戴着四片瓦的棉帽,有一片已经松开耷拉在左耳朵上。他整了整黑边眼镜,刚好,这细节给我捕捉了。黎大爷什么时候也用上了眼镜了?是老花,还是近视?好像农民很少有用眼镜的,他们的视力天生的就好。此时,黎大爷正以严厉的眼神盯了郑修怡一眼,问:”有没有叫人回去开证明“ 。“已经有人回去开了”郑修怡轻轻的回答。
李香凤赶回袁桥大队时,太阳已经偏西。没有公交车,也没有自行车,完全靠着两条腿走回去的。也只有李香凤能够吃得这苦,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放在任何一个人也不会这么费力的为她跑来跑去。
当李香凤将证明开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到大队开证明时李香凤还颇费了一番口舌。顺便说一下,这家书记姓王。王书记下台了,人们便落井下石,看他家的洋相了。也难怪,谁叫他在台上时跃武扬威的呢。这做人,不可将事情做绝,要留有余地,在台上时,要多想想日后下台做平民的处境。这个王书记就是平时对人太刻薄了。乡里乡亲的,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再加上他那老婆、他那妈妈平时也仗势惯了,以为太阳永远是朝他家开的,走起路来,都是横着的。所以,大家明里毕恭毕敬,暗地里都恨死他家了,巴不得他家出事。
这新上台的书记,原来在王书记手下时,就受过他的气,所以就拿桥,不肯出证明。证明什么呢,大资本家的女儿?还是李香凤灵巧,与新书记死磨活缠:“你就证明是知青身份就行。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实,这新书记岂能不知这救人的道理,况且还是知青,万一由于自己的原因,将知青的命玩得丢了,日后算起账来,吃不消。于是,书记拿起笔来,郑重其事的在一张双线稿纸上写下了:兹证明,郑修怡同志,女,68年南京下放我大队知青。当年嫁于我大队社员王小宝为妻,王小宝家庭成份贫农。特此证明。某某大队革命委员会,日期。然后,新书记从怀里掏出公章,乡里的干部都喜欢将章揣在怀里,那可是政权。戳了印泥,哈了哈气,拼命的按了下去。捧着开出的证明,李香凤如获至宝。第二天天一亮带着一肚子气便动身了。原来,晚上李香凤要求王家去一个人去帮忙照料时,这家人居然一个也不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