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济威
农间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端午前后,正是农村最为繁忙的季节。收麦、插秧,全都集中到一块了。而插秧则是宝应湖、里下河一带最为艰苦的农活,之前,还得育秧,这是丰收的前奏。就是将挑选出的优良稻种浸泡至发芽,然后,选几块比较肥沃的水田做出一条一条平整的秧板,将稻谷均匀的播撒在上面,再用塑料棚箍起来。
不用多久,齐刷刷的秧苗便会顽强的钻出泥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秧出土:绿嫩一片、纯净羞涩,就像小鸡小鸭身上的毛绒,软绵绵的,甚是可爱。想到没几天,秧苗便会被人拔起,移向他方,我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伤感。这秧草的命运如同个人,不可自己掌握。人只有在领悟了秧草生长短暂而苍茫邈远的生命,单纯的心地才会打开一扇门,让灵魂远行,抵达一个淡泊高远的纯净世界。如果一个人的欲望过于泛滥,生命的脚下必然是一片焦土、一片汪洋。
我也参与做过秧板。做秧板时,春寒料峭,秧田里的水冰冷冰冷,甚至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老农们好似习以为常,毫不犹豫的脱下鞋袜,光脚踏入水中,见此,我只有横下一条心,将裤脚卷起,赤脚随着老农下田。那冰凉的冷水直刺骨里,冻得我浑身直打颤。下水后,我学着老农的样子,用木合子将秧板四周的稀泥铲起堆在秧板上,使之高出水面,然后慢慢地抹平。秧板做成后,由那些经验特别丰富的老农撒上已经发小芽的稻种。别看这撒种,学问可大了。要密布均匀,稻种要求竖立在秧板上,便于出苗。当时,有个轰动一时的水稻专家叫陈永康,他能将稻种撒得全部竖立在秧板上。一次,陈永康到我们农场原种队做现场演示,那天可轰动了,四乡八镇的农民都前来参观,俨然当今的明星一般。陈永康现场演示后,很多农民蹲在田边细细观看,那撒下的种子还真的就是一粒一粒地竖在秧板上,可神奇了。
农工和知青此时都在陆续的忙着大田的翻耕平整、修整加固田间的圩埂和水渠。女劳力们开始往田间挑肥,将家家户户养猪积攒的有机肥挑往田里。经过翻整的土地就像一块一块白板不断展在人们面前,一眼望不到头,在眼光下、等待春天的绿色。
插秧的第一步骤便是拔秧。七十年代初期,人们仍处在一种精神的亢奋下,你追我赶,谁也不甘落后。因此,凌晨三四点钟,妇女们、知青们便陆续来到水田拔早秧,谁也不用人催。妇女及知青弯着腰像春蚕剪食桑叶一样,有顺序的沿着秧板一绺一绺向前拔去并将连根拔起的秧苗洗净根须,用稻草扎成均匀的秧把,然后由男人们在秧架子里摆码整齐。
虽说拔秧时已是五月天,但是,凌晨还是很冷的。稻田的水冰凉刺骨,上身必须裹一件棉衣,还得加根腰绳将棉衣勒紧,否则冷得吃不消。儿时,知道一个民谣:吃了端午粽,方把棉衣送。亲身经历了才知这歌谣就是拔秧时的辛苦体会。
当妇女们拔够了足以栽插一天量的秧苗后便赶紧回家吃早饭。此时的妇女一般早晨可以享受小葱荤油炒饭了,但炒饭很少有蛋的。不是没有鸡蛋,只是养鸡是有限额的,多养了就得割资本主义尾巴,所以,母鸡生的几个蛋便变得非常精贵,要留着换煤油、火柴、计划糖;中午也能在蒸咸菜里面加几块薄薄的咸肉。而男人烧好早饭吃罢早饭也来到秧田,用汗水染成已是紫褐色的毛竹扁担,晃晃悠悠地挑起秧架子把秧苗挑到需要插秧的田块,将秧把平均的抛向田间。农民精确地抛秧,形成一道道优美的抛物线,功夫了得。
吃罢早饭的妇女来到田间,三、五人一组,在各自分工的水田边,先打行子。就是用尼龙绳子,按照每条大约的尺寸,也就是刚刚在两条腿跨度的范围内,用木桩在对应的田埂固定,然后沿着蹦紧的绳子插上秧苗,作为标记,栽插时按此划行分沟,把秧苗栽插整齐。
插秧是最为繁重的体力劳动,因妇女的身材柔软,所以插秧的任务大都由女人们来完成。几十天的持续作战,其艰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唐代有个布袋和尚写过这样一首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它虽然是一首禅诗,却形象地刻画出农民插秧的生动场面,也形象地道出了妇女们持久插秧的艰辛。眼见这些妇女抓起一把秧苗,托在左手心,撩开马步,弯下腰,眼睛瞄准行距株距,腿脚量准沟厢曲直,右手三个指头像小鸡啄米似的,左点一下,右点一下,一眨眼功夫,就把手里的秧苗整整齐齐地写在水田之间了。汗水和着泥水,烈日伴着饥渴,没有多久,一个个便会腰酸背痛,四肢乏力。然而,当看到一望无边的天际,在太阳照耀下的水田里,一片片新栽下秧苗的水田就像染上了绿色,到处弥漫着秧草的气息,春风吹过,一波一波的变成图画,也有了暂时的快慰。
男人们蹲在田埂上,瞄准缺秧的空白处,快捷地从秧架上扯出秧苗。“接秧喽.”话音刚落,一把把扎好的秧苗便从男人的手里甩出去,落在需要秧苗的女人旁,溅得插秧的女人脸上身上满是泥水,顿时,骂声、笑声在春天的田野弥漫。日复一日的艰苦,这种欢笑就渐渐消失。女人们手脚整天浸泡在泥水中,秧苗根部残留的稻壳和没有耙碎的砖块、碎片划破手指是常有的事,即使手指破了也请不到假,要忍着痛苦坚持到底。农妇如此,女知青亦如此,我们大队有淮安知青、扬州知青、苏州知青,由于这些女知青从没有下过秧田,对秧田的肥水比较敏感,加上秧田养鸭子,有鸭虱子,咬得那嫩腿奇痒难耐。有些女知青忍不住就乱抓,结果就淌水、就发炎。几天下来,腿上便有了一块块的溃疡,非常痒,想抓又不敢抓。那时我任记工员,有分派任务的小权,对不适宜下水田的女知青我尽量给予照顾;对腿部咬烂的便设法找来一些草药,叮嘱她们每晚上抹上,轻轻摩挲,但是,一个秧季下来,很多女知青的腿仍然溃烂了。
插秧是一场全民的战斗,无一人可以逃离这场战斗。大队会计曹炳贵的爱人是个行政干部,也不能幸免。她的身体肥胖,自身走路已经困难,但是,也得下田,只是下田后,便被深深的陷入田中,晃动则陷得更深,还得动用好多劳力将她拽起,最后,只有照顾她在旱地作业了。
秧田混杂着各种物质,飘着难闻的气味,最可怕的还有蚂蝗、还有蛇。没有下水田之前,就已经听了很多蚂蝗的故事。刚刚下放那年,正赶上农场被大水淹了,圩内片也是。农妇们站在齐腰的水里抢收稻子,八大队一位妇女在深水区割稻时,蚂蝗从她的下体进入她的身体,以后整个人瘦啊瘦啊,看了多少医生也看不出毛病,最后转到大医院检查,拍片子,发现是蚂蝗作怪。听到这故事,知青们闻蟥色变,特别是女知青。我第一次下地拔秧,光着腿,水田里的泥巴立刻沾满了我的双腿,不一会便感觉小腿有点痒,顺手一抓竟然是一条软绵绵扭动着的蚂蟥,那蚂蟥伸直了又黑又软的头吸附在我的腿弯部,非常瘆人,还有鲜血流下。可怕的是两条腿的旁边还有好多蚂蟥在游动着,还蛇在明目张胆的游动。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蚂蝗,吓得我妈呀直叫着往田埂上跑,旁边的女知青见状,顿时花容失色,死活不肯下水。
需要插的秧田少则几亩多则几十亩。只要下了趟,一趟到头,最长的时间需要一两个时辰。插秧的人谁也不敢分心,一旦分心,就会落在笼里,因此,轻易不敢出趟,有时想方便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就地解决。那些插秧能手,更是不会离开趟头的,生怕被人超越。时间长了,即便塑胶制作的手指也经不住长期水泡,很多妇女的手指都烂了,大队部虽然也曾想办法叫妇女用塑料手指套在需要插秧的手指上,但是大多数妇女感觉用了不方便,速度不得上来,仍然裸着手指坚持。
由于整天低着头,不断的重复着一种动作,难免枯燥。因而,男女之间对唱的秧歌便应运而生。一旦唱起了秧歌,秧田里的气氛顿时就活跃起来。奇怪的是,所唱秧歌多为男女之间的情爱故事,而且都是现编现唱,甚至是赤裸裸的表白,听得那些未婚的女知青不由得面红耳赤。现在想来,当时那些现场直播的秧歌,在反映爱情方面,也不无独到的之处。有的情真意切、有的委婉缠绵、有的则幽默诙谐。什么:格东来,我代你格东来,想姐姐变一个西天亮月,郎变得似星星围在你旁边;想姐姐变一棵梧桐大树,郎变得似萝藤树上缠缠。恨不得变一条丝绸罗带,系住我的干妹妹杨柳腰;恨不得变一把白玉琵琶,让我被那个干妹妹怀里搂抱;猛听哥哥一声喊,小妹子房中忙打扮。口红掸在鼻尖上,错把个裤子当汗衫等等。这些秧歌歌词相对于现在的“等到日落西山后,让你亲个够”等一类民歌,还是比较含蓄的。这些含蓄的对唱,某种意义上营造了诗一般的爱情意境:月亮和星星,大树与萝藤,信手拈来的比喻,抒发了真挚的情感,听来令人为之动容。
我们的小队长赵长流特别喜欢唱秧歌,他的调门很高、嗓音清脆,一般人跟不上。没有受过多少文化教育的农民能有如此水准的语言水平、实属难得,可见高手在民间。他(她)们的音色之好、声调之高,听来耳目一新,其标准不亚于星光大道走出的草根歌手,只是,那时没有给他们以展示的舞台而已。
插秧的人基本是不带晚的。日落黄昏时,插到头的妇女会转过身帮助那些尚在秧趟里的妇女插完后便纷纷爬上田埂,洗洗脚回家。收工的农民与知青走在回村的田埂上,那些已经累得散架但仍然好动的知青会顺手折下路边的树叶,做成柳笛,吹起了富有田野情趣的农家歌曲。悠扬的曲调,在春天的、傍晚的田野上回荡,与西边的落日融入一种瑰丽动人的晚归氛围。然而,这美丽的画面,又有几人去刻意欣赏。在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电灯的年代里,农民们回家后草草地吃罢晚饭便会抓紧时间睡觉。因为,更加艰苦的明天在等待着你。
插秧的活实在是太辛苦了,以致,女孩子大多以选择旱田地方嫁出为荣,用婚烟作为契机摆脱插秧的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插秧,才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粮食的来之不易。由于教育的缺失,“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不仅孩子无法体会就连一些大人也无从体会,充其量只能在书本中感受文字的优美。不再珍惜粮食已经成为时下一种陋习。殊不知,今天的暴殄天物、有可能明日将食不裹腹,此语,绝非危言耸听。有一天宋朝的丞相蔡京在一次家庭的饭桌上,看到儿孙吃饭时米粒掉地,便询问众儿孙:你们知道饭桌上的米饭是从何而来的?儿孙们轻松地抢答:那还不简单,家里粮库的唄。蔡京叹口气,为孩子们的前景担忧。结果,我想读过这段故事的人都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