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于教师家庭。我们一家三代从教。我的祖父、父亲以及我自己都是挚爱教育事业的乡镇教师。
曾祖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虽然家有几亩薄田,但因生有五子,家境贫寒,只好挎着鱼篓,握着木棍,到那田埂处、沟渠中寻长鱼贴补家用。曾祖父目不识丁,卖长鱼时,常有富人故意算错账,少给钱。交税时,更是饱受欺凌。曾祖父于是痛下决心,打算节衣缩食,培养一个儿子改换门庭。祖父聪明机灵,脱颖而出,获得上学的机会,最终成了乡村少有的读书人。
虽然只读了几年书,但祖父坚持自学,肚子里墨水不少,成年后,就被邻村私塾馆聘请,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私塾教师。结婚分家后,三子三女陆续出生,祖母照料孩子,没有收入。一家八口人,仅靠祖父微薄的薪水养家糊口,渐渐捉襟见肘,家里常常是缺吃少穿。幺姑八岁时,突然得了急病,无钱到大医院就诊,便夭折了。祖父祖母痛不欲生。
春雷一声震天响,来了救星共产党。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人民翻身做主人。百废待兴之际,祖父是知识分子,受到优待,被教育机构录用,成了一名公办教师,并被任命为小学校长。祖父感激涕零,拼命工作,新办学校呈现出一派喜人景象。因表现优异,成绩斐然,祖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党员教师。
正当祖父甩开膀子大干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发生了。一心教书育人的祖父居然也难逃厄运,眨眼之间就被戴上了反革命的大帽子。因为祖父喜爱阅读古代的文学作品,并经常用书中的故事教育激励学生,所以就被认定为宣扬封资修黑货,散布大毒草,祸害青少年学生。祖父先是遭到游行批斗,接着就被开除党籍,取消教书资格,发配到离家七八里的中学食堂做工友。
祖父原在村里的小学上班,饮食起居一直由奶奶照料,从未做过饭炒过菜。现在,要负责几十个师生的吃喝,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祖父咬紧牙关,奔赴新的岗位。开始时,烧的饭不是硬就是烂,炒的菜不是咸就是淡。幸而学校里的师生同情祖父,并未责难。祖父是个不服输的人,虚心请教,勤于实践,终于做出了合格的饭菜。令人欣慰的是,尽管祖父只是一名工友,却仍不时有老师与学生偷偷向他请教一些语文难题。
祖父患有胃病,从前有祖母照料,保养得宜,身体尚能保持健康状态。现在,住在学校,工作环境与生活环境变化巨大,人变得苍老憔悴。一天夜里,祖父胃病发作,腹部疼痛难忍,呻吟出声,同宿舍的教师听到后,请来赤脚医生,开了止疼药,口服后略有好转,天亮后,又发作起来。学校派人把祖父送到乡卫生院,诊断为胃溃疡穿孔,需到县城大医院开刀手术。在中心校工作的二叔闻讯赶到,雇了挂桨机船,火速将祖父转到离家较近的东台县人民医院治疗。手术后,祖父的胃被切掉三分之一,转危为安。
出院修养了一段时间后,文革小组的人便催促祖父上班了。一个反革命分子,哪能待在家里享福,必须进行劳动改造。祖母痛哭流涕,祖父却笑着安慰她,说自己病好了,不会有什么事。再说,学校的老师与学生对自己都很照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1976年,“四人帮”垮台。此后不久,祖父被平反昭雪,恢复了党籍,恢复了教师资格,还补发了工资。这个时候,祖父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自然也就光荣退休了。退休后的祖父洗去了污名,拿着不菲的退休金,看看书,打打拳,散散步,生活无忧无虑。
晚年,祖父用毛笔小楷,写下一本厚厚的自传。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祖国,对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深深感激之情。
父亲是长子,跟着祖父读书多年,也算是满腹诗文了。年轻的时候,父亲做过几年的村会计。后来,村子合并,人员精减,他就从会计的岗位上退了下来。离开会计岗位不久,村小缺少教师,父亲就到村里的小学做了民办教师。与村会计相比,少了勾心斗角,这一职业似乎更适合父亲。
父亲原本就喜欢教师这一职业,做了教师后,十分敬业,且富有智慧,育人方法独特。
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正处于文革时期,学生很是散漫,经常有人迟到。父亲心急如焚,昼思夜想,终于有了主意。他从赤脚医生那儿找来纸盒,剪成几十张卡片,从1号开始,按班级人数逐一标上数字。 每天一大早,父亲就赶往教室,一边备课,一边等待学生。每个同学进来,就发一张卡片,并进行登记。最早的是一号,第二个是二号,以此类推。上课前公布结果,早的表扬,迟的批评。
从此,学生像吃了兴奋剂似的,一个个天不亮就往学校赶,争着领取前面的号码。迟到现象自然也就杜绝了。
直至现在,我仍对父亲的这一做法赞叹不已。
父亲具有赤子情怀,乡亲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总是尽心尽力,从不推托。
祖父的一手楷体闻名乡里,父亲从小受到熏陶,也写了一手好字。乡亲们婚丧嫁娶,思念远方亲人,需要写什么东西,都会找上门来。父亲无论多忙,都会热情迎接,细心询问,尽力让对方满意。尽管耗费笔墨不谈,有时连纸张都得倒贴,但父亲总是乐呵呵的,从不计较这些。
父亲的从教之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记得是我上小学的时候,那一年的暑假,天气十分炎热。县里却突然下发通知,要求所有民办教师到各自所在的区政府所在地集中学习。这是往年从未有过的事,后来有消息灵通人士说,这一次要进行整顿,清退不合格教师。母亲听说后忧虑不安,因为父亲身体单薄,做不了体力活。
一个多月后,父亲回来了。他虽然瘦了一圈,但却考试合格,保住了饭碗。邻乡的小姑父被清退了。小姑父原本是一名退伍军人,勉强达到小学毕业的水平,村里照顾他,安排他做了民办教师。这样的结果其实并不出人意料。在庞大的民办教师队伍中,父亲的水平应该是排在上游的。
1983年春季,父亲再次经受考验。市里又一次进行民办教师队伍整顿了,这次整顿力度很大。统一考试,科目是语文与数学,合格的发放教师任用证书,距离合格线较近的发放试用证书,成绩太差的一律辞退。父亲原本不该发愁,但这次数学考试涉及中学内容,父亲数学水平不高。看到年近半百的父亲埋头苦学中学数学,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眶,我明白了人生的不易,知识的价值。
这次整顿考试,父亲考了118分,还差2分就达到合格线了。听到这个消息,关心的人都为之惋惜。然而,不久就传来好消息:工作满二十年的教师,破格录用,一律发放任用证书。原来,政府考虑到了老教师的特殊情况及特殊贡献,制定了这一特殊的政策。我们一家热泪盈眶,感激不已。
1993年,父亲六十虚岁了。他是古历十一月过生日,这意味着,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此时,父亲还是一名民办教师。近几年,乡里每年都有七八个民转公指标,然而,僧多粥少,幸运之神总是与父亲擦肩而过。有亲朋好友劝父亲找找关系,不要太死板。父亲婉言谢绝,他总是说:“政策是公平的,不能给领导添麻烦。”
父亲虽然工作了三十多年,但工资只有二百多,假若能够转为公办教师,工资将会成倍增长,家里砌房子欠的债就不愁了。母亲为此心急如焚,绞尽脑汁。她想方设法借了五百元现金,瞒着父亲,跑到邻村教管办杨主任家里,把红包塞给了杨主任的妻子。
大约是秋季开学不久,民转公指标下发,有关工作相继开展。很快,民转公人员名单公布,父亲榜上有名。母亲喜极而泣,父亲也红光满面,感慨万千。母亲本想告诉父亲送红包的事儿,想到仅仅是公示,还没上报批复,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久,批复文件下达,父亲成为公办队伍中的一员。与此同时,教管办杨主任家找到父亲,递给他一个红包。见父亲一脸诧异,杨主任说出红包来历,并笑着说:“我估计你就不知道”,又解释说,之所以现在才退,就是让我母亲安心。当然,父亲转公办,是因为评选政策向老教师倾斜,教龄分值加大了,父亲自然顺利入选了。
父亲做了31年的民办教师,任劳任怨。如今,幸运之神终于降临,父亲转正了,成了公办教师,得以安享晚年。
受家庭的熏陶,我从小就萌发了长大后做一名教师的理想。
1978年夏季,我跨出高中的大门,因为高考落榜,无钱复读,就成了一名临时代课教师。因为只是临时代课,哪里有人请假或公干,就被安排到哪里。短短两年时间,全乡的三十个学校,我就去过十几个,其中的辗转辛苦无法言喻。然而,我没有任何怨言,因为,我已深深地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
1980年,暑假的时候,在中心校教书的二叔带回一个好消息:乡里要通过考试,招聘三名长期代课教师。二叔说,他已帮我报了名,要我抓紧时间复习。我欣喜若狂,找出课本,废寝忘食地看了起来。
两天后,我参加了考试。考试科目只有语文和数学这两门,一上午就考完了,五十多人参加了考试。晚上,二叔急匆匆来了,他是来报喜的。原来,我考了第二名。我激动得跳了起来,父母也是眉开眼笑。开心之余,父亲喝了两杯,满面红光。
谁知,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却发生了变故。中心校领导将三名考试名列前茅的招聘名单送到乡里审批时,第一名保留,二三两名全部删掉,换上了两名乡干部的子女,而这两个干部子女压根就没参加考试。从二叔口里得知这一消息时,我愤懑不平而又伤感失落。
我没有被打倒,顽强地挺立着,更加努力地工作,为实现理想添砖加瓦。
又一个暑假来临,好消息传来。那两名乡干部子女,做了一学年老师,又转行不干了。这一次,我和另一个教师子女(上次考试的第三名)终于成了顶编代课教师。我兴奋不已,感觉前途一片光明,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1983年,市里整顿民办教师队伍,清退了不合格的教师,重新招聘缺编人员。这一次,我顺利通过考试,被招聘为民办教师。我欣喜若狂,卯足了劲地工作。那些年,我班级工作做得风生水起,所教学生的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赢得了学生及家长的一致好评。
为了更好地搞好教育教学工作,我报名参加了中师函授班的学习。通过连续四年的系统学习,我不仅顺利完成学业,而且极大提高了文化业务水平,工作更加出色了。我尝到了甜头,又报名参加全国统一入门考试,向中文大专函授班冲刺,考试科目有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和地理。那时候,我既要上班,又要料理家务,照料孩子,压力山大,但我咬紧了牙关,见缝插针,努力拼搏。有一天下班后,我坐在宿舍门前的小院子里聚精会神地复习,上幼儿班的儿子在房间里独自玩耍。突然,扑通一声响,接着便传来儿子凄厉的哭声,我奔到房间里一看,儿子趴在地上,抱着右手臂喊疼。原来是儿子爬到了床头上,朝后面的学生宿舍看热闹,结果一脚踩空,摔了下来。
我和夫君带着儿子到医院拍片检查,儿子手臂骨折了,随即上了石膏。看着满脸泪水的儿子,我心痛不已,自责而又内疚。
不久,我顺利通过考试,进入扬州教育学院中文大专函授班学习。三年后,拿到了大专文凭。工作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民转公指标加大,然而,这一切竟与我无缘,因为我是在国家整顿民办教师队伍后招聘的新人,属于合同制的民办教师,没有任用证书。
正当我们这一批合同制民办教师心灰意冷、忧心如焚之际,好消息传来了。省里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门----每年分配一定名额,招收合同制民办教师进入师范学校学习。学业完成后,转为公办。
于是,我又开始了新的征程,为进入师范学校而奋斗。1997年,在泰州市名额仅有50人,参考人生1000多人的情况下,我脱颖而出,被泰兴师范录取了。两年后,我转为公办教师。后来,因为教学成绩突出,我晋升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在市教育人才资料榜上竟也占了一席之地。
如今,祖父及父亲皆已离世,我也进入花甲之年,退休(女教师55岁退休)几年了。回首往事,依然心潮澎湃,情难自已。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一家三代人,尽管人生经历不同,却都具有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火热情怀。无论多苦多累多委屈,我们一直兢兢业业,无怨无悔,因为我们挚爱着教师这个平凡而伟大的职业,坚信党的英明与伟大。我们见证了国家经历的磨难,从磨难中崛起;见证了党的实事求是,知错必改,公平公正;见证了党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对教育事业及对加强教师队伍建设的重视。我们不会忘记:是党给了我们应有的尊重与报酬;是党让我们体验到了无与伦比的关爱与温情,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也体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风风雨雨从教路,砥砺前行三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