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在华
又要过年了。家家户户,忙忙碌碌。灌香肠,腌咸肉,风腊鸡……什么好吃做什么,什么好吃买什么。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过年做豆腐的情景。
我是1962年出生的。儿时的记忆中,能吃上米饭米粥都是奢侈,更何况豆腐百叶了。平常时候,只有亲戚上门时,才能忍痛用黄豆换几斤豆腐。所以,在我的眼里和心里,能尽情地吃上几十顿豆腐,偶尔,再吃几顿百叶。那真的是太幸福了!
每一年,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母亲都要留下十至十五斤黄豆,等到过年时做豆腐。
大约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星期的样子,母亲去找村里豆腐坊的成师傅,预约好了加工时间。回家后,母亲弯下腰,从缸里提出一只小布袋,顺手拿起挂在墙壁的小竹匾,快步走出门,来到天井里。阳光下,母亲放下竹匾,解开袋口。轻轻一倒,“哗啦啦”一粒粒饱满的黄豆,欢快地蹦到了小竹匾里。母亲坐在小板凳上,仔细挑拣着杂物。
“妈妈,妈妈,要做豆腐了吗?”我兴奋地凑上去。
“明天就去做!”母亲一边回答,一边将黄豆装在淘箩子里清洗干净,最后放到缸里浸泡。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迫不及待地喊起来。
“要起早呢!明早我家排在前头,四点半点钟就要去了。你起不来的。”母亲摇头。
“起得来,起得来!再说,我还可以帮你呢!”我大声嚷嚷。父亲和哥哥走亲戚了,弟弟还小,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母亲被缠得没法,同意了我的要求。
第二天早晨,母亲一起床,我便一骨碌地爬起来。一切收拾妥当,我们便出发了。母亲挑着担子(一头是装满水桶的黄豆,一头是烧豆浆的柴草)走在前面,我提着竹篾淘箩子,打着电筒跟在后面。
寒风呼呼地刮着,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声,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田间小路凹凸不平,我们跌跌撞撞地走着,母亲不停地叮嘱我慢点儿,小心脚下。二十多分钟后,终于来到了豆腐作坊。作坊里热气腾腾,一片欢声笑语。人们忙忙碌碌:有的扯浆(过滤豆浆),有的烧火,有的坐在木杠上榨百叶……
我们来得巧。排在前面一家的豆子磨好了正准备扯浆。我家的黄豆立即上磨了。母亲推磨,成师傅用勺子往磨眼里倒着加水的黄豆。白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像洁白的牛奶,好诱人啊!我也要帮着推磨,母亲说我胳膊短,跟不上节奏,催我去烤火。
灶膛里燃起红红的火苗时,大锅里的豆浆受不了高温的烘烤,从破损的盖子里疯狂逃跑。矮小的草房子弥漫着浓雾一样的蒸汽,温暖如春。我四处乱跑,好奇地打量着做豆腐的每个环节,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喝豆浆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我家的豆浆终于煮开了。母亲大声呼唤。我立即蹦了起来,跑了过去。透过雾气腾腾的蒸汽,看到成师傅正在灶台边忙碌。母亲找来一只盛饭的蓝边花碗,舀了满满的一碗豆浆,放在灶台上后,慈爱地招呼我:“喝吧,慢点儿,烫人呢!”
我慢慢地喝了一口。好香啊,浑身的味觉细胞似乎都被唤醒了,欢呼雀跃!我低下头,顾不得烫,一连喝了几大口。一抬头,发现锅里的豆浆都被成师傅舀到缸里兑石膏卤了,而母亲正拿着大铲子用力铲着大锅里的浆巴子。铲好后,母亲飞快地把它卷起来,递到我手上,温柔地说:“拿着,边吃边喝!”我贪婪地咬了一大口,又脆又香,真好吃啊!
吃得正香,喝得正美,忽然注意到一旁忙着洗锅的母亲。“只顾自己吃,怎么忘了母亲呢?”我有点自责,连忙走过去,不顾母亲的拒绝,举着浆巴子,往她嘴里塞:“妈,你吃!”
母亲躲不过,轻轻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着,忽然吐出一个字“香”。我又把豆浆凑到母亲嘴边,要她趁热喝。母亲抿了一口,叹道:“好喝!”然后,她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催我快喝,而我则要她与我一起分享。母亲拗不过我,只得小小咬一口,慢慢抿一口。
于是,在这个寒冷的早晨,在这过年的前夕,我和母亲共享了这碗热腾腾的豆浆,还有又香又脆的浆巴子。当然,是我占大头,母亲占小头。
“你们家可真省,娘俩合喝一碗豆浆!”有人感叹。
“这个伢儿懂事!”有人称赞。
母亲笑了。笑容十分灿烂,像盛开的鲜花。我也笑了。因为食物的美味,更为人们的称赞。
后来,百叶做好了,切旁边的毛边子,我又品尝到了美味的百叶边。真是不虚此行啊!假如像弟弟那样赖在被窝里,又哪能有此口福呢!
当天晚上,全家人围在一起,吃起了豆腐烧咸菜,百叶炒大蒜。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小小的茅草屋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年的味道蔓延开来,小小的村庄一片祥和。
一晃四十几年过去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如今过年,早已今非昔比。然而,那逝去的一幕却仍难以忘怀。
啊,一碗豆浆,一卷浆巴,别样的滋味,温暖一生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