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在华
记得小时候,村里人每年都要做酱。我家的天井太小了,没地方晒,只好到外婆家去做。
到了夏天,进了小暑,母亲便背着十几斤黄豆和面粉,带着我,前往外婆家做酱。
外婆似乎知道我们要来,早早收拾好锅灶,伸长脖子在门口等待。母亲放下两只袋子,取出其中的一只,哗啦一声,将黄豆倒进淘箩中,跑到河边码头去清洗了。外婆叮嘱我自己玩,戴着斗篷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母亲把洗好的黄豆倒进大锅里,放上水,便坐到锅膛前烧火了。外婆家的锅安在泥锅箱上,只在旁边的泥墙上开了一个洞,砌了一个简易烟囱,出烟效果很不好。锅膛里的火势一大,屋里便有烟火味,很呛人。
我嫌烟味大,就溜到外面去玩了。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婆的呼唤声,连忙飞也似的跑回家。啊,桌子上放着五个红艳艳的大桃子。
“丫头,快来吃。买的桃园的,可甜呢!”外婆咧着豁牙的嘴,塞给我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甜桃。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啃了起来。
“妈,这么热,你怎么还跑到桃园去。”母亲心疼地抱怨。“两里路,不远。”外婆笑眯眯地说。
正说着话,锅里的水沸腾起来,黄豆膨胀变大,又小火慢烧了几十分钟,豆熟了。
外婆把干面倒进簸箕中,母亲端来湿漉漉的黄豆。豆子与干面搅拌,做成长条形小饼,放在锅里文火慢烤,铲出来,金黄金黄的,香味扑鼻。
很快,我便拿着几只饼,溜出去炫耀了。等我回来时,只见大桌子上摆了一只篾匾子,匾子里均匀地铺着长条饼。母亲和外婆不知从哪里采了一抱绿油油的芦柴叶子,把绿叶子密密麻麻地覆盖在饼上面,说是捂酱黃。
下一个步骤是打盐汤。外婆拿来大碗,计算着数量,往锅里舀了大半锅水,便坐到灶台后烧火了。
水烧开了,母亲也买回了盐。几斤盐倒进沸水中,用铲子几一搅拌,就化为乌有,变成盐汤了。等水温低了些,母亲把盐汤装到天井里的一只小缸中。小缸是紫红色的,叫牛头缸。牛头缸的下面添了几层整砖,有一尺多高。这样,地上的灰尘就不会落到缸里。外婆还在缸里放了一只生鸡蛋,说是用来看咸淡的。盐汤放在外面日晒夜露,如果下雨,就提前扎上塑料布,再盖上木桶,确保没生水滴进去。
过了十多天,母亲带着我来到了外婆家。金黄色的饼子长满绿毛,这就是所谓酱黃了。酱黃泡到了盐汤里,用干净铲子搅拌一番,下一步就是曝晒了。
一个多月后,酱呈现红褐色,散发出独特的酱香味。里面的鸡蛋半沉半浮,母亲尝了尝,兴奋地说:“不咸不淡,正正好。”说完,就找来一只干净的篾子茶瓶壳子,慢慢浸到酱缸里,沉入一大半时,便把壳子里的鲜酱油提取出来,放到另一只小缸里。提取结束,剩下的,便是厚实实的酱瓣。大半缸鲜酱油,小半缸酱瓣。够我们一家美美地吃上一年了。
吃麦糁子粥,嘴里淡得要命,舀上一汤勺辣椒炖酱瓣,搅拌一下,呼啦啦,头一仰,一碗粥就下肚了。舔舔小舌头,嘿,真香。再来一碗,小肚子喝得鼓鼓的,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里的碗。
吃水面时,滴几滴香油,放一汤勺甜酱油。面条上飘着蒜花、菜叶,香喷喷,甜津津,鲜味扑鼻。哧溜哧溜,面条眨眼间吃得精光。唇齿留香,妙不可言。
假日里里,哥哥弟弟出去捕鱼,常常满载而归。白烧的,嫌腥气。有了甜酱油,做两碗红烧的,色香味俱全,让人垂涎欲滴,食欲大增。
因为我们家酱好吃,又能细水长流。缺酱的人家常来求助。母亲毫不吝啬,要两勺酱瓣的,往往挖上三勺。小姑诉苦说没酱油吃面条了,母亲装了几大瓶子送给她,连年如此。
外婆去世后,我们家已建了新房,院子大了,母亲自然就独自做酱了。
可惜,我从未留神黄豆、面粉、盐和水的比例数据,虽然知道工序,却做不了酱。
母亲猝然离世后,我再也吃不到那么透明清亮、味道醇香的酱油了。
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农村已很少有人做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