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在华
记忆中,我家有一块南临大河,西靠小沟的自留地。这块地,远离村庄,与一块墓地隔河相望。长度大约有几十米的样子,宽度却只有二米左右。因为狭长,地势又较高,夏季只能栽种玉米、高梁、山芋之类的旱作物。
山芋高产,吃了容易饱肚子。麦子收割后,母亲利用空余时间,有时带着大锹、钉耙、小锹,有时带着粪桶、扁担,有时带着镰刀、箩子等工具,起早贪黑,挖地,松土,做山芋岭子,栽山芋苗,浇水,施肥,除草。瘦弱的母亲像侍弄孩子一样地侍弄着每一寸土地。山芋苗一天天长大,变成了山芋藤。山芋藤越来越长,越来越粗。不久,狭长的地里,枝叶茂盛,满眼的葱绿,看不到一丝泥土。
收工后,母亲常常跑到自留地,背回一草夹的山芋藤,切了喂猪。猪吃得十分欢快,幸福地摇着尾巴。母亲见了,心里欢喜,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秋天到了,山芋一天天长大,快要收获了。我们兄妹姐弟天天嚷嚷着,要去挖山芋。
母亲总是安抚说:“再等等,快了, 快了!”母亲虽然这样说,到底抵不住我们的唠叨,傍晚的时候,还是带回几只不大不小的山芋,洗净了,放在粥锅里煮。
吃几口粉粉的,甜甜的山芋,喝一口粥,那滋味,真是无法形容。这顿晚饭,终于让我们解了馋。对地里的山芋,也更向往了。
“嫂子!嫂子!”早晨,母亲正在给我们盛早饭,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呼唤声,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随即走了进来。原来是村西头的杨叔叔。
“怎么了?”母亲放下碗,不解地询问。
“出事了,你家的山芋被人偷了。我早上去戳鱼看到的。”杨叔叔气喘吁吁地说。
“偷了,偷了多少?”母亲的脸色有点发白,声音也颤抖起来。这是我们家吃饱肚子的希望啊!怎能不急?
“好像有四五岭,估计……一百多斤吧!”杨叔叔犹豫着,不太肯定地说。
“我去看看!”母亲心急如焚,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我们兄妹姐弟几个也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山芋田北边,坑坑洼洼,一片狼藉。真可恶,我们自己还没舍得挖呢!尽管日子难过,偷窃自留地庄稼的事,还没听说过。难道是因为爸爸在外庄教学,平时很少回家,就以为我们家好欺吗?我愤愤地想。
母亲正默默地收拾着旁边散落的山芋藤。看见我们,她吩咐哥哥回去拿钉耙,准备把偷挖的地方再清理一下。
“瘟贼,看我回去不咒死你!”母亲暴怒地骂道,脸上布满阴云。
我正琢磨着,弟弟忽然捡起一根黑色的簪子,大声嚷起来。母亲诧异地接过去,仔细看了一眼,皱着眉头,好像是在沉思,半晌没有开口,最后叹了口气。举起来,猛地一甩,簪子飞到了小沟里。
“地里的东西,不能随便拾。”母亲说完,就继续干活了……
奇怪的是,脾气急躁的母亲,本来发誓要咒骂瘟贼,回去后,却偃旗息鼓了。邻居知道后,劝母亲报案,请大队出面搜查。母亲却坚决不同意,说可能是外庄人干的,搜查也没用。算了吧,大不了多喝几天粥。说完,便一声不吭了。有的人家丢了几棵青菜都要骂上半天呢!母亲这是怎么了?
卖糖的来了,小伙伴围了上去,换了糖,飞快地跑了。大妈大婶们也陆陆续续,买针买线。
“胡婶子,买新簪子了,怎么还买黑色的?咦,你怎么插个细树枝啊?”说话的,是著名的大嗓门张婶子。
“我……那个……不注意,掉了。”胡婶子说完,就急急忙忙地买了簪子走了。
胡婶子,丈夫早年去世,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和婆婆艰辛度日,时常三餐不保。
“簪子?”我忽然想起,弟弟在山芋田里拾到的那个簪子。回家后,我把心中的疑惑说了一遍。母亲一愣,随即沉下脸,凶巴巴地警告我,不许乱说,到此为止。母亲的样子有点吓人,我吓得不敢吱声,更不敢再提簪子的事。
就像宽阔的湖面泛起一丝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我家的山芋失窃案,最终因母亲的不追究,而不了了之。
几年后,有一天早上,我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堆山芋,旁边放了一封信。信上写着:山芋赔偿。谢谢您的善良!看来,对方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啊!
我问母亲知不知道是谁,母亲说道:“那个黑色的簪子,队里只有一个人戴。落在我家的田里,还用说吗?”我问当初为何不揭穿。母亲沉吟片刻,缓缓地说“不是逼急了,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她是个脸皮薄的人,我把事情捅出去,万一想不开,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如何是好?”我呆住了,顷刻间,便恍然大悟。
母亲看着地上的山芋,一字一顿地说:“记住,做事还是留一线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