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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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辉洲
驻足老街，最感铭的，是心的触动。你仿佛穿越时光隧道，置身明清商业繁华闹市，来亲身感受明清市井社会的凡俗和风情，感受这里平常气息里所散发出的历史质感和细微文化元素里透露出的独特魅力。
你感动的，不仅是这里的一木一石，一街一巷，一廊一柱，带给你的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更是整体上散逸出的宁静淡远，醇厚澹泊的气韵，就像费孝通老人“高淳老街”的题字，飘着仙风道骨。
一座老街，就是一枚隽永的篆刻，一幅泼墨的写意，一张灵动的书法，透出线条的古雅通透，透出人文的醇厚拙朴，透出一街的烟雨浸染。
它是岁月风雨经久研磨的积淀，是历史烟雨历久洗练的淡出，是心灵雪雨悠久禅定的超度。
它，肇发于宋代，繁盛于明清，遗梦于现代。900年苦雨的敲击，梵化出青瓦粉黛的水墨丹青；900年风霜的顾盼，通脱出超凡脱俗的空灵境界。900年碧水的洗涤，净化出披风抹雨的优雅气度。一砖一瓦，罄音净空；一木一构，天籁顿灵。
于是，你我就有了和历史对话的载体，有了和自然神交的道场，有了和风雨唱和的雅所。街线拉长了你圆通的思绪，街心拭净了你般若的镜明，街沿拓展了你情感的天空。
老街的美，首美在婉约。
简约的布局。一字长街，依水而立，就襟含了固城湖四十里的碧波皓月；八百长廊，移步换形，就置换出青弋江和胥河数百年的灵通穿越；一字纵立，蜈蚣百足般的斜出细巷，就拓展出市井繁华的幽深绵厚。钱兜状的布局，简明清晰。在它的11条街巷中，老街主干街、河港街、当铺街和官溪路基本上平行于官溪河，而陈家巷、傅家巷等又垂直于官溪河分布，四条主干道将整个街区划分为15个小区域。在每一个小区内，房屋总体上以五进延伸，横向也以五排纵深小巷铺开，别有一番“合面店房两人站，纵深一巷一线天”的古雅情趣。
简约的街石。胭脂条石，纵横交织。历史苦雨，凡人践踏，将其打磨得光不溜秋。缝隙全无，泥尘盈塞。一条婉曲的石道，修炼出清浅的水印，化雪的爪痕。雨天，一街汪凝；雪天，一街素心；晴天，一街暖融。冷暖自知，冰雪自鉴。风寒且作小碟，烟火才是嫁衣。幽深处，蕴含人间苦辣；低回间，饱尝岁月酸甜。微商的苦心营构，金陵商的宏篇创制，抗日的硝烟，巷民的街谈，都无言地写在这一块块亘古不变的街石上。街石下纵横的水沟和古老的水井都无声地记录了老街俗世的兴衰。静卧的街石，是这条幽微古街最明白直接的亲历者和记录者。
简约的建筑。老街的建筑风格，兼具徽派的古朴典雅和香山派的通透轻盈。街面两旁，均是砖木结构，合面式店房，楼宇式双层结构。挑檐、斗拱、垛墙、横衍，镂空齐全，造型别致，简朴实用。每一处挑檐斗拱都担负了风霜雨雪的重压；每一块垛墙横衍都饱尝了凄风苦雨的折腾；每一处镂窗和雕檐，都经历了晴雪雨霁的蝶变。精美的雕花和刻字，都被烟尘熏染成古色古香；空灵的门楣和窗花，都映射出奇曲迭换的人间幻象。一律粉白的墙身，精致亮丽的青瓦，素颜青丝，是那么庄重地沫着晨风；奔涌的马头墙，错落的屋舍，是那么自然简淡地染在霞光中；门扉里简淡的装饰，随兴的点缀，是那么淡雅地吐纳在热风里。
店面上面是店主的住屋。隔着推窗，临街依立，你就是风中之燕，喃呢檐下。闲适于闹市，安卧于繁华，倚梦于凡响。不着一象，占尽风华。朱漆廊柱，精巧楼梯，玲珑窗棂，别致护栏等都精雅地传达出古人于粗疏中出精微，于朴拙中见灵巧的高雅审美情趣。
店后是幽深的拖屋。方形的天井和围廊，拓深了烟尘的厚度，也深锁了商贾们的繁复心程。让你领略到市井之内的市井，简淡之中的婉曲，闲括之内的深闳。一口乾隆井，何止丰隆荣典；一围檐廊，何止寻常冷暖，一棵婆娑树，何止绿色生命的微抹。
简约的街店。听说古时的老街多是经营各式生活货杂的商店，而今的街店门面也不大，但大多是经营古玩字画、旅游用品、地方特色小吃居多，虽然缺少现代商铺豪华气派的亮丽装饰和流光溢彩的感官刺激，但同样在简约里给人以旅途的问安，劳顿的垂询，心灵的熨帖。店内陈设不事奢华，不着排场，但却能在简抹微饰中显出自然之趣，墨白之空和随兴之灵。让你顿发思古之幽情，归家之踏实。
你如果登临附近的高处鸟瞰整个老街。整齐修正的青瓦，乌青发亮，俨然江南灵秀女子的丝丝发辫；淡雅的青白色调，俯仰生姿，高低参差的屋舍，随兴泼洒，与固城湖碧绿的湖水，岸堤边依依的绿色垂柳，构成了现代版的晴明上河图。
老街的简约之美，不是呆板和单调的迭加，而是于简约中见历史质感的闳深，于简约中见建筑感官的华丽典雅，于简约中见营构细饰的轻灵慧敏，于简约中见细节刻画的婉曲精致。
老街的美，还在古朴。
漫步在老街，你就陶醉在醇绵的酒香里。古朴的老街流淌着古老的戏目、浑朴的民俗遗存和精巧的民间手工艺品等百色元素。从它们的遗韵中你能发现高淳历史的古老，民风的醇厚，文化的精雅，人民朴实慧巧而高蹈的审美情趣。一针一线，能见细莹；一招一式，能见雄武；一镂一刻，能见底蕴。老街，无疑是高淳的地方民俗博物馆，飘逸出清风玉声，飘逸出古风雅趣，飘逸出醇情美意。
古朴的戏目。“酒香不怕巷子深”，平常日子里，你就能看到男女老少映着朝霞晚照在老街的戏台广场上载歌载舞，泼洒出动感的激情。而到节假日，这里成了民间歌舞的表演舞台，高淳歌舞最富盛名的有三类。一是跳五猖。它起源于西周，是在古代神灵出巡祭祀基础上衍变的一种古典民间舞蹈。由五行演五方帝君，个个威武狰狞，以镇邪恶。动作粗犷，融以浑厚凝重的大锣大鼓，已经被录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目录》。二是打水浒。高淳自古即为武术之乡（历史上有53人中武举人），演员扮成水浒人物，将武术融入杂耍中，动作刚柔并济。三是马灯。这是一种程序化分节次的舞蹈。其中大马灯在1993年曾获国际秧歌节最高奖“金玫瑰”奖。置身这些古典歌舞中，真有恍如隔世的感慨了。这是高淳人民与自然不屈抗争的奇崛生命力的历史印证，也是在劳动过程中，丰富想象力和醇厚质朴的审美力的积淀。
古朴的景观。沿街分布有“乾隆古井”、“关帝庙”、“土地神楼”、“道教神像”、“民俗馆”、“杨厅”、“耶稣教堂”等遗迹，融合了古今中外各种文化元素，其中“关帝”、“土地”、“道教”、“民俗”等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民俗馆里道教神像已有300多年历史，砖雕木刻，气韵生动，刀法线条俱佳。
古朴的手工。民俗馆内陈列了1600余件农、渔、纺织等行业的手工器具，涉及雕刻、陶瓷、炻器、民间音乐等领域。沿街可以随时买到大众布鞋、羽毛贡扇、珍珠饰品、香干豆腐、云溪香鹅、固城湖螃蟹、风味糕点等物品，都是土色土香的高淳特产，其中云溪香鹅、固城湖螃蟹是近年来才开发的纯天然的地方特色美味。布鞋虽是土货，却是钢琴大师李查德曼的最爱。至今延传的“梅氏布鞋”依然生意兴隆，整天端坐于内纳鞋的梅位炳老师傅虽年过八十，但眉毛全白，精神矍铄，手巧犹胜女红线。“夏家糕坊”从1890年创始，已经有一百多年的传承，幽深的拖屋里不时传出粗犷的“四季糕歌”。
古朴的禅意。在你玩赏老街时，最触动心扉的是一种于不知不觉里散发的禅意。它如柔纱雾岚般充盈在大街细巷间，让你有些浮躁的心顿时沉静下来，让你在风尘仆仆里感到丝丝缕缕的暖意。墙垣上的一株迎风的芳草，会触发你对生命的垂怜；木窗上的一缕雕花，会引起你对心灵的静观；小店里的一处小饰，会触发你返璞归真的怀恋。一切引发的幽思，似乎都是在将你拉回到历史的重帘和深幕中，让你体验到时间的厚度，生命的深度和空间的广度。
老街的古朴之美，并不是凝固的刻板和僵化，而是流泻中的休止；并不是死水般的深潭，而是清流里的暗涌；并不是顽石的不化，而是古音的蝉蜕。朴实中见醇厚，朴素中见单纯，朴拙中见纤巧。
这些都只是对老街平面的记忆，老街立体式的纵深感和意境美只有在你身临其境的游历中，才能鲜活地发现，切深地触摸。当你游走于老街，犹如游走于细雨江南某段印刻着特定地域特色的水墨画廊。
雨天，你撑一把红雨伞，随雨丝敲击伞顶，你会听到整条街的细响芳罄，你会穿越整条街湿透的烟雨。雨丝只是动感的点拨，老街才是倾吐的琴键。老街随时渴望你心灵的呼应，它就是伯牙尘封的素琴，期待高山流水的应和。雨雾缭绕处，空蒙若烟，楼阁层檐，若隐若现，恍如蓬莱仙境般朦胧；雨丝停歇时，石板清净，屋瓦爽立，雀鸟切啼，恍如冰清素颜的女子般清省。一切都在空灵的净界里得到了洗炼，滤去了繁华和雕饰，滤去了浮尘和光鲜。雨丝成为了连接天地人感应的轻盈纽带，让你飘渺若仙，让你穿越天地，让你神游物外，让你彻悟镜内之镜，象外之象。点滴的细莹，砸在石板上，飞溅入空中，那是生命的礼花在怒放，那是跳动的琴键在起伏，那是奔涌的血液在沸腾。晶莹的雨珠成了洗却你心灵尘埃的自然净化器，拂在街面，敲在心弦。这时，你才能知晓老街数百年来历经风雨的真味，才能体察风中楼阁俗世繁华所掩藏的玄机和灵妙。雨后的街石面，净如明镜，纤尘不染，俨然一面照见仁心的铜镜，在临鉴古时金陵商帮和徽派商帮的争斗，抗日烽火的洗礼和它历经的文明幽微。
晴天，你挎一只旅行的布囊，游走在长街中。每一口店面都张开了笑脸，每一扇窗棂都打开了心扉；每一位游人都灿烂如花，每一位店主都临镜而立；每一缕光都抹着香尘，每一丝尘都传着心声。驻足商品前问价待贾，是心的随意；漫步细巷中望闻问切，是心的释放；停步古瓦古砖前品赏芳菲，是心的禅定。移步下，能听地下空音；台阶上，可悉人间冷暖；转角处，方知佛地洞天。灿烂的光影将古色古香包裹在亮丽的现代色彩下，让你穿越古今，洞晓翠微。这时，你清明的心境会如般若样透明，飘逸的思绪会如灵羽般纷飞。奔忙的乏累可得以片歇，磕碰的烦恼能得以将静。光灿掏空了你的沉重，轻风微拂去你的焦躁，天空腾挪了你的牵绊。你就是一只自在的灵燕，在倾听，在振羽，在寻找古人羁旅的行迹，在翻阅老街幽藏的经典。店面前的水箱里是固城湖里新捕上的各式水鲜，像昂刺、白产、银鱼、螃蟹等都是固城湖的特色水产，纯净的湖水给它们以特定的口感和风味。你随兴找一处客栈，随意点一二鱼鲜，隔窗临街，安坐廊下，小斟浅饮，你立马就可成为人间醉仙。
老街的最美在夜晚，那真是人间天籁，仙界佛地。老街的一切都在安睡之中，浑朴中溢满宁静，安适中散逸天成。几声敲击，便能传出一街的空明；华灯数盏，就可缀出一街的洪深。幽深的小巷，在神秘地和你捉着迷藏。大街上飘满了香气，那是除却一天辛劳的客人在放松地尽享人间美餐，毫无拘束地说笑着，谈论着。你的一颗疲累的心，会真正的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休憩的驿站。夜气里裹着从固城湖上飘来的暖流，使你倍感安宁。天空里的星星，成了一盏盏街灯，将你的思绪撩拨得分外高远寥廓。你被裹在柔软的温绵的夜气里，心却格外安定。这时，你能倾听到一街的天籁，也能倾听到自己鼻翼的颤动，更能倾听到自己一颗心细微的声息。
真想在老街的天籁里安睡。
（刊于2019年《一字街》冬季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