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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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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19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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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实之韵

谷代双

2017年3月10 日早晨。北京南站京沪高铁线车场。即将启程的高G107次列车。

13号车厢内,一位衣着素雅、约莫三十八、九岁的女人,利索地将拉杆箱托放上行李架后,随即打量了一下已近满员却空间舒朗的车厢,款款落座于自己的坐位上,丰润的脸庞泛出欣然微笑,轻搭于肩背的马尾发束透出纯朴气息。在这个不乏时尚服饰、新潮美妆的公共场所,她的存在感,抑或凭此云淡风轻的本色形象而无形放大。

8 时05分,列车即时启动。与大多数乘客下意识地一瞥窗口的散逸眼神不同,她的视线出神地游移于窗外缓缓后退的站台,随着车速渐快,一抹水色光晕从柔和的眼瞳里泛出。车站俄倾远去,双眸仍目送着窗玻璃之外的迷濛物象——那一幅幅“蒙太奇”式切闪而逝的京城景观,内心不禁喃喃:再见了,首都……

多次来北京,哪一次的感觉有这次深切?还真没有。往年来京,要么是公务出差,要么是参加业务培训,而这次却是被“钦点”而来,涉足自我亮相的高端平台——一场题为“不忘初心,巾帼建功”的先进事迹报告会。两天前,三.八国际妇女节节庆日,她作为全国县市气象局8 名优秀女局长代表之一,荣耀地出现在中国气象局的讲坛上,成为众目关注的报告主角。从心底溢出的真情告白,出自高层领导和专家的热烈掌声,发散于国家机关的会场,此时仿佛仍余音萦绕。是啊,一个普通女人,一名出落于贫寒农家的基层干部,竟能登临聚焦优秀的“高光时刻”,而且聚焦的地点是在祖国首都,怎不令她感奋而感慨?!

这位优秀的女局长,供职于江苏省南京市高淳区气象局。她有一个与脸庞上的欣然微笑相应和的名字:王欣欣。

列车在飞驰。

蓦然间已驰离北京,驰入华北平原。

在高速转轮与无缝钢轨富有节奏的摩擦声中,王欣欣情绪渐渐平复,思绪悠悠打开。

已然消受的荣誉,在她激灵过后的意识中,不仅是光鲜的色彩,更具凝重的份量。这份量,让她不由扪心自问:自己何德何能,配得上如此荣光?身处基层,普通一名气象人,既无奇崛超拔的建树,更无叱咤风云的壮举,从业二十载,一年年,一天天,只是谨守不懈怠、不玩花架子、老实做人、踏实做事的准则,二十年如一日一路走来。她思量,如果说头顶的优秀光环不尽虚空,那么脚下的一步一足印就算是一种平实的填充吧。

平实,是一种气质。从小就溶于血脉中的心性气质。

窗外,后移中的北方大地显得空阔辽远。早春时节,乍暖还寒,远处重叠的山峦衍化在一片灰黄的冷色调中,近处的田地大都呈现土原色,除了偶尔闪过的一顶顶塑料大棚,稀见庄稼的盎然绿意。由错落的平房组接的村庄,显得低矮而简朴。王欣欣久久注视着这北方的乡野,视觉中幽幽地折映出沉郁之情。

终究,她的生命之根在农村。

也许,人的出身就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定数。每个人呱呱坠地前,上天就决定了其生存地域与生活境遇的指归:是城市,还是农村;是富贵府邸,还是贫穷之窝。王欣欣属于“被后者”。

1976年,三十八年前的那个春日,亘古流淌着的胥河岸边,一对双胞胎女婴在一户农家相继降生。那是孩子外婆家。尘世新生活序幕的开启时刻,这对孪生姐妹交相啼哭的声音,是那么激烈,那么凄厉,像是一曲无意识感应的悲情二重唱。老大王欣欣,老二王向荣,这两个父母起下的祈求日后兴旺发达的名字,至少眼下无法带来消解现实苦境的祥瑞。

孩子的母亲,罹患先天性视残,眼睛几近失明,从屋里出门都须手脚并用着摸索,哪有自主能力同时哺育照料这两个孩子呀!坐完月子后,只能带上老二向荣,回到位于苏皖交界处穷乡僻壤的老家。留下的老大欣欣,则被外婆一直带在身边抚养。那年头,农村还苟延着集体出工大呼隆干活的生产队体制,整劳力一天挣一个工分才值几毛钱,日常温饱成了乡里人最基本也是最迫切的生存需求,无论是外婆家还是老家,谁家都无从摆脱那一袭贫困的魔影。尤其是有一大家子人的外婆家,本就穷得像瘪壳芝麻,再添上一张嘴,日子过得甭提多苦逼了。即使几年后农村告别人民公社时代,外婆家也像大多数先天不足的农户一样,根本不具有那“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资质条件。生活的苦篱笆,依然困守着风雨剥蚀中的寒舍。

多亏她有一个外婆。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至亲长辈,满怀慈悲地怜爱她,竭尽全力地呵护她,将她幼小生命从滞涩晦暗的岁月中拉扯过来。嗷嗷待哺的婴儿时期,从春到冬,多少次外婆抱着襁褓中的她出门,到村里一奶水足的大嫂那儿哺乳接济;而数年之后的儿时情景,她至今仍依稀记得:青黄不接口粮短缺的春荒时节,为给她解饿,外婆拿出过年时留存下来的云片糕,窸窸窣窣地撕开包装纸,折下一段,剥出片儿,放入碗里,倒上开水,泡软后端给她吃,又将剩下的那段糕片包好藏起,以备给她随时充饥之需,而外婆自己不曾吃过一口……

花落花开,时轮运转,王欣欣在不觉间一天天长大。而养育她长大的外婆,却在经年的贫困浸淫中埋下隐患。在她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外婆被查出重度肾病,不得不上南京大医院接受手术治疗,虽说病情在切除一只肾后得以痊愈,但一大笔医疗费用落下的债务,让家庭所承载的压力,如同雨天里背负稻草行路——越背越沉。

穷人的孩子懂事早。眼见大病初愈的外婆强撑虚弱的身子,整日价里里外外的操劳,维持着那一副日常生活的粗陋摊子,王欣欣时感莫名的心酸。她多想成为外婆的一个帮手,为她分忧解愁啊!虽说孱弱小丫力不从心,但她还是在农忙期间,向外婆见习地学会了烧饭、洗衣,为田间辛劳的舅舅们,承担一点后勤事务。刚满十岁,她就出门料理猪饲料的活计,拎个竹蓝子,或去野外沟旁拔拉嫩草,或到垃圾堆里捡拾西瓜皮。正值盛夏,被惊扰的绿头苍蝇从垃圾间扑腾而起,直窜脸面,那种突遭轰炸般的受虐感,以及被腥臭气味几乎熏晕的窒息感,只有过惯苦日子的乡村孩子才能忍受。人还没有扁担高,一副装着蔬菜的担子,硬是被自个稚嫩的肩膀强撑着挑起。清晨,在曙光初照的村路上,一袭挑担者瘦小的身影,朝着东坝街头的菜市前行。尚处童年的小欣欣,明显地感到担子的沉重,离菜市越近,步履越发颤悠,呼吸越发短促。好在路途不长。自家种的蔬菜新鲜水嫩,一落摊无须吆喝自有主顾,很快就卖光了。回到家,第一次从兜里掏出一张张角票分票,外婆望着她先是点头微笑旋即又摇头轻叹的神情,至今还忽闪于那童年印象的碎片中。

善良、慈祥而坚韧的外婆,王欣欣少小生命的依存者与人生信念的启蒙者,在她上初中二年级时,终因旧病复发及至病情恶化而溘然长逝。一时间,在王欣欣的心目中,家里的“半边天”坍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垮了!在不幸突降的打压下,她不想上学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辍学回家务农,减轻家庭负担。

庆幸的是,寒门少女王欣欣,在其人生紧要处,走出了关键一步:留校,继续上学。

让她打消辍学念头的,激灵于与她谈心的东坝中学老师的一语点醒:你是未成年人,学无所成,半途而废,就这样儿,你回家能做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使她鼓足学习劲头的,归因于一直关注她成长的党组织的扶贫济困:县农业银行的一位领导,对她进行对口帮扶,为她提供每学期的学杂费用。

雪中送炭,帮人所需,才会让人对爱的温度有切肤之感。

自此,一粒感恩的种子,被贫困生王欣欣植入心底。

节节上升的成绩,品学兼优的表现,是给予所有她的关爱者、帮助者最初的回报。

转眼间,初中毕业了。面对一张中考志愿表,15岁的她看似不假思索,其实已深思熟虑,提笔划拉之间,一所学校的校名便填上第一志愿栏。出乎老师们的意外,她填报的并非本县首屈一指的示范高中,而是外省的一所中专学校!

意外吗?其实,她的想法很纯朴:中专毕业生,国家包分配;一个无根基没背景的农家女,看到就业机会就得抓住;走上工作岗位,才能尽一份绵薄之力服务社会,像扶助她的人那样扶助苍生。

于是,一个原本在她认知中一片空白的行业,却注定要与她结下不解之缘。真的,她对这所学校的专业内容,一概地不甚了了:南昌气象学校。

列车穿越河北、山东交界处。

手机屏幕上,闪出“山东欢迎你”及当地天气预报的字幕。

王欣欣看着屏幕,脸上的欣然微笑愈显明艳。不时发布的天气预报,频频露脸,无处不在,一波波信息流,在偌大的社会空间全方位渗透!她从这面新时代气象事业蓬勃发展的反光镜里,感应到其中虽然微小却具动感的自我影像,由远趋近,从昨至今。

昨天有多远?

车厢广播里,响起柔柔的女声提示音:列车运行前方停靠站济南西站……

呵,她仿佛已看到济南黄河大桥飞越天堑的雄姿。

蓦然觉得,彩虹一般的气象事业,多像那跨跃黄河的大桥;而曾经藉以入门的气象学校,不就是一段绵延着向往的引桥?!

昨天,追溯到二十三年前。

自打去开学报到的那一日,走进南昌青云谱的那一扇大门,她就已然入列气象大军的后备方阵。

四年的“引桥”履历,犹如车窗外闪过的一条美丽绿化带。

因为美丽,所以回首。

一个气象知识基本为零的女孩,一旦进入专业学校的课堂,油然生发的清新感觉,居然化学反应般生发学习兴趣。气温、湿度、气压、风向、风速……徐徐打开的心窗,让基础知识的理解通道拂照慧光。

一名通常都默声静气的低调女生,凭藉“奇峰突起”的专业成绩,赢得老师和同学的刮目相看。一次优秀,次次优秀。在这一股锲而不舍努力着的心气中,自然也溶含经济激励的催化剂。可不,那笔从第二学期就开始领取、一直领到毕业的每月54元的一等奖学金,已足够抵销她的学杂费,对于从小就体味过生活酸苦的她,还有啥理由不珍惜际遇,持续进取?

王欣欣走在校园里,青春的矫健扑闪着一团风。满面春风。意气风发。那时的王欣欣多么年轻!而身处校园的年轻人,哪一双眼睛不闪映灿灿阳光?

四年时光梦幻般飘过。

1998年夏,当19岁的王欣欣怀揣学校颁发的毕业证书、作为5 个气象类统招班评出的十大优秀毕业生之一的荣誉证书,依依告别母校、走出那扇大门时,学以致用、报效社会的夙愿,在她胸中鼓荡起夏日般火热的激情。

校园的理想很丰满,职业的操守却显骨感。

回到家乡,入职高淳气象台之初,正值那场长江全流域型特大洪水爆发之时。素以“洪水走廊”著称的高淳,通常年份的汛期,都要遭受长江高水位顶托与皖南山洪下泻的双面夹击,而这次,一江洪峰东压苏南全境,首当其冲的就是高淳!

一天,王欣欣冒雨来到固城湖边实地察看,一上湖堤,一颗心立马“咯噔”一下提起来!但见湖面风推浪涌,惊涛拍岸,离堤面近在咫尺且不断上涨着的洪水,紧锣密鼓地意欲上演一场破圩决堤的恶作剧!雨扮演着为虎作伥的角色,由疏而骤,由弱变猛,强力雨柱击打湖堤和水面,一片啪啦啪啦的声响,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心头。王欣欣被眼前的峻厉场面震慑了!刹那间,她懂得了这滔滔固城湖,以及汤汤胥河、官溪河、水阳江等主干大河,何以成为高淳人民的生命线,何以作为高淳气象工作者“激凌”动力的事业线!

事业,不是豪言壮语的宣示,而是责任担当、科学态度和务实作风的凝结。防汛抗洪关键期的日日夜夜,气象新手王欣欣以耳濡目染的体察,领会着职业气象人的精神操守。

那时台里人手很少,平时业务责任落实到人,一个萝卜一个坑。老天发威时,雨情就是命令,全体业务人员自发24小时全天候坚守岗位,既有分工,又有协作,整个气象台就是一架严密组合严谨运转的机器,弥漫着热烈而镇定的情绪,推进着紧张而有秩序的工作。一张张天气形势图、一帧帧卫星云图、一份份雷达回波资料,就是分析研判的依据;一次次向外发送的降水实况和天气预报,就是精准高效气象服务的呈现。这里崇尚的是踏实,培植的是坚忍,追求的是效率。

原本,出身农村且不吝付出的王欣欣,与某些老同志身上辐射的老黄牛精神,颇有惺惺相惜之感。精神气场通融,人际关系谐和,自能在见习中快速上手业务。勤恳,成了她引起老同志赞赏的主要表现:眼中总有活做;看到事情就默默地上心地做;少说多做;哪里需要她就上哪儿做。

不到一年,领导就将王欣欣推上测报预审的岗位,成为身临一线的战斗员。

1999年6月16日凌晨4点多,于一夜风平浪静中突然发泄的暴风雨,以狂飙突进之势从天而降。虽说“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但伴着雷电像炸了锅一样暴响的风雨声,还是让正在单位值班的王欣欣吃惊不小。以最快速度出去测量降雨量,成了当班履职的紧迫要务。顾不及取雨具,她匆匆出值班室,疾步走到单位门口,不由猛地顿住脚步。倾盆大雨好像从豁开大口的天空倒下来,单位距户外观测场百米之距的空间,全然笼罩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中,而被大风撕掳着旋起的雨雾,让紧挨观测场的一片坟堆平添阴森之气。气象人耳朵中的风雨声就是号角,前方的观测场就是战场。可她,毕竟是一名刚满20岁的新兵,又是个姑娘家,第一次面临这种恶劣天气独当一面,说不紧张那是矫情。稍事踟蹰间,紧张就被内心深处泛起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消解,那是气象学校老师在课堂上的训示:“哪怕你置于枪林弹雨的环境,也必须分秒不差地去完成任务!”她为之一振,嘴一呡,眼一凛,疾步冲进稠密的雨帘里……

5点整,她准时将第一份报发送了出去!

从凌晨到早上,持续3 个多小时的降雨量竟达到165毫米。在这战斗的时段内,她顶风冒雨,以百米冲刺般的高速,前后9次往返于观测场,连续发出去9份报。全身上下一次次淋透,其间不得不换了三次衣服。

雨过天晴。王欣欣眺望户外的蓝天白云,长长地舒了口气。尽管一身疲惫,一颗心却实落了。那种做成了事的实落。

无论大事小事,工作事还是家务事,紧要的事或者通常的事,她都认认真真、顺其自然地去做;既然去做,她都视为份内的、应该尽力做好的事。

抑或,一种平实气质,正是在如是心性的基因中繁衍而成。

前方,即将到达枣庄西站。

枣庄,中国革命传奇“铁道游击队”的演绎地。文艺作品的影响力,让几代国人都记住了这座鲁南小城,尤其是它附近的那个北方最大淡水湖微山湖,因美妙的电影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众口传唱而声名远扬。

此刻,王欣欣的意识流,从鲁苏交界处的微山湖,一下跳到苏皖交界处的固城湖,及至湖光水气中出落的物华天宝:固城湖螃蟹。

风物寄乡情。一个喝固城湖支流胥河水长大的女孩,与生俱来的母亲湖情结,濡染了她如诗如画的童年视觉:青青花山、萋萋秀山、悠悠风帆、疾疾龙舟……举凡与固城湖相关的景观都是最美的。成年后,那种“固城湖拜物教”的情感在阅历增长中沉淀,然而气象工作的拓展践行,又一次让她与水中尤物“固城湖螃蟹”擦出火花!

螃蟹与气象,两个原本不是很搭的物象,于“报效苍生”的求索中结缘。

具有“肥、大、腥、鲜、甜、靓、绿、早”八大亮点的固城湖螃蟹,在名蟹争锋的国内市场独树一帜,高调地打出一张“中国有机蟹乡”诸多“第一”的名片。看到家乡父老乡亲靠水吃水,纷纷投身蟹业,日渐脱贫致富,王欣欣喜悦之情常常溢于言表。螃蟹养殖,成了她与同事及亲朋好友之间唠嗑最多的话题。几年来,她一直关注着这项富民产业,琢磨着如何运用本职专业,为养蟹的蟹农群体提供一点实在的帮助。

与蟹农的深度接触,是在她相继出任县气象台台长、副局长期间。其时,她时而在单位上班,时而到南京上学。以工学兼顾“两头跑”的状态,她将在三年专科、四年本科、两年研究生研修课程的攻读中,度过新世纪初叶漫长的十多年。将学习进行到底,岂是文凭控的一个混字了得。情势所廹啊。以前在气象学校,围绕测报所学的气象资料收集技能,知识面较窄,知识基础也不够系统,在为民服务的应用领域往往绌显短板。固城湖螃蟹在养殖过程中,多次发生的蟹塘死蟹事故,与气象应用服务的缺席,相关科学技术的弱化不无关系。职责未尽的内疚,让王欣欣憋着一口气:这种现象怎能再继续下去?有机螃蟹养殖的“高淳模式”中,理当溶入气象应用服务的元素,这是必须的!

接受了几年高校教育,王欣欣才切身体会到“重要的问题在善于学习”。气象信息服务系统运用、气象技术应用、气象防灾减灾技术应用、农业气象学、水文气象预报技术……她在大学课堂里接受的各类关于气象应用研究的知识,润物无声地造化出别一种色调的专业眼光,以前水产业调研时纠结于脑中的某些若明若暗的问题,再度思量,豁然亮堂。

学中干。干中学。边学边干。在新的知识背景撑持下,王欣欣带领业务骨干,深入固城湖畔圩区农村,以螃蟹养殖为突破口,对新型农业主体开展应用服务型“田野调查”。走向一方方塘口,察看螃蟹的生长情况;走近一个个常年以蟹塘为家的蟹农,和他们先是平和地拉家常,而后自然地聊蟹事,从中了解螃蟹在气候和水温变化下的各类状况;针对他们反映的问题,一一提出技术性治理建议。在乡野的天空下拉呱儿,在农民兄弟的“聚宝盆”边聊事儿,她喜欢这样的环境和状态。有时聊着聊着天色见晚,不得不别离蟹塘,登上湖堤,打道回城。唔,紫霞洇洇,微波粼粼,好一派“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固城湖上静悄悄”的意境。每次面对母亲湖,她都会莫名地心生感动。

沉静的固城湖,赐予智者以灵感。

一个面对万千蟹农和农业种养殖大户的最佳气象应用服务方案,在王欣欣与同仁们集思广益的研究中应运而生:与农业水产部门联手,实施手机短信群发,每天免费为他们提供有实际意义的气象应用服务信息。

有的放矢的信息群发之举,确有事半功倍之效。

洋洋洒洒,数百字上千字的丰富内容,就在一发一收的片刻间,明快畅达地完成了。时值三伏酷暑,如果你是一位经营蟹塘的蟹农,在铃音叮咚中打开手机,起首的简要提示就让你感受人性关怀:“注意防暑降温。蟹塘作业时(喂食、底改、捞草等),避免在中午前后,建议在傍晚和凌晨进行。”尔后便是你期待的调节水温的措施明示:“选择早晨或晚上勤换水,水位达到最高位;用微生物制剂调节水质;检查伊乐藻等水草的活力,清理浮草和死草,保持50%左右的水草覆盖率;科学搭配动物性饵料与植物性饲料;高温时期,消毒杀菌的杀虫药应慎用……”这当口来信息可太及时了,你正为水温太高螃蟹受不了发愁呢,这下有办法了!

办法源自想法。王欣欣为固城湖螃蟹配套气象服务的想法,通过高淳最大的新型农业主体螃蟹养殖户得以实现。每年免费发布的有近400万人次阅读的气象信息,会让受助蟹农遏制多少蟹塘事故?增加多少经济效益?答案,恐怕蕴含在星罗棋布的蟹塘内,那一具具茁壮健硕的生命里。

生命之水湖上来。为高淳独家所有的固城湖,犹如上天派驻高淳的天使,顺天承运地孕育出固城湖螃蟹这样的水中精灵。

诚然,一种诗意的想像,一份与生俱来的乡土之情,并不能取代一名气象工作者对自然科学的理性考量。亘古至今的天地苍穹,频频演绎着正邪善恶的“变脸”。祥风时雨,春水如蓝,它便是福泽生灵万物的天使;反之,盲风晦雨,洪水猛兽,它就成了侵害苍生人类的魔鬼。

2016年,堪称王欣欣人生历练中的非常年份。莺飞草长的阳春时节,高淳大地却连日笼罩在蔽天阴霾与霏霏淫雨中,到了4 月,全区降雨量就已超过历史同期。这一异常现象,引起王欣欣警觉。5月,她参加了苏皖相邻市县汛期气象联防协作会,各地气象部门在会上形成的一个共识,证实了她的职业预感:今年汛期降水偏多!

研究数据,深入分析,王欣欣与她的团队做出论证性预测。在进而咨询南京市气象局有关专家并得到认同后,她立即向区委、区政府作出汇报。区水务局在收到预报后,根据气象局的预测意见,决定在固城湖等大型湖泊启动预降水位措施。

给固城湖降水位?!这一信息的敏感度,立马激起一轮心理冲击波。

纵览全局作通盘考量的高淳区领导层,当然明白水患的无情,可“中国有机蟹乡”的硕大产业,正是依托固城湖得天独厚的丰沛水源做起的。保证足够的水深,是螃蟹生长的基本条件。倘若,一旦预降了水位,最终却没有汛情发生,那么,全年以螃蟹养殖为主打的水产养殖将会蒙受多大的损失?为这事,那段时间,区里主要领导每天多次与王欣欣通话。那天,她接到一个电话,竟是一位曾长期主抓螃蟹产业并分管过自己工作的老领导打来的,善意提醒的话语意味深长:“王欣欣,你要三思而行啊!”

时局,将她推到一个风口浪尖上。

她强烈地感应着新老领导们对维护支柱产业和农民利益的情怀!正是因为同样的感情溶化在自己的血脉中,才促使她面临凶猛洪水到来之前未雨绸缪,面对决策者在区政府会议上的“要准话”而平静回答:预报结论没问题。

预降水位的动作开始实施。从9.8米,到8.45米,在近两个月时间里,固城湖水位下降了1.35米,总计预降了1.7亿立方水,加上调蓄全区域河湖、水库、塘坝水位,累计调水2.8亿立方,相当于两个固城湖的总水量!

这一块为日后腾出容水空间的逝水,用价值连城来形容毫不为过:一方面,高淳进入7 月梅汛期后,汛情严重程度为江苏之最,累积819.5毫米的降水量,较历史同期平均降水量偏多2.5倍,达到1959年以来历史同期极值,所有湖泊、河流的水位也都突破了历史极值;另一方面,主汛期过后,全区无一人员伤亡,无一水库垮坝,无一严重险情发生,螃蟹产地各大圩区都安然无恙!两厢一比照,所有知情者局内人,谁不为预降水位而发挥于紧要时期的蓄水作用感叹!

洪水滔滔,战旗猎猎,一幅虚拟中的《固城湖.2016》写意图,忽闪在王欣欣的意识屏幕上。她觉得自己身在其中的光点,并不是被南京市委市政府评为防汛抗洪有功个人、记二等功一次的荣誉,也不是持续20多个昼夜在防汛指挥部里高强度快节奏的竭诚履职,而是面对领导发出的那一句“预报结论没问题”的准话。

准,平静中的坚沉。

一句话,就是一枚平实的足印。

过枣庄,出徐州,仅三小时,列车就驰骋在江苏大地了。真快!

车窗外,白亮如练的河渠港汊,黄绿争妍的麦苗菜花,出示着苏北平原迥异于北方的大气而灵秀的气质,也将王欣欣的情思推向画面之外那一片春色无垠的江南水乡,推向南京之南那一方钟灵毓秀的“后花园”——凝聚着大江苏美好生存环境的“国际慢城”。那里,就是她生活、工作的地方!

呵,就要到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

藏在她心头最柔软处的家——那每日往返于一线上的“两点”,每每触及,都温馨馥郁。

不错,单位是她另一个家。

七千多个日日夜夜,她从清纯的青年走向成熟的中年,从上岗基层观测员、预报员,到司职台长、副局长、局长,点点滴滴积淀下来的情感,于二十年时光的默默流逝中,在高淳气象局这一方空间里发酵。

高淳气象局呈长方形的小庭院,一个使入内者顿觉舒爽的所在。制式观测场,乌亮柏油路面干道,碧绿齐整的草坪,小型别致的办公楼,精当的布局,既有平面感,又有立体感。办公楼只有一千多平米,办公室标准间只有十几平米,设备简朴,却整洁美观,走廊墙壁上配置的本土书画家作品,楼道显眼处放置的各式花草,平添些许人文气息和生活情趣。

简约的环境风貌,折射的是当家人王欣欣的勤俭本色。那几年,一些机关事业单位奢靡攀比大兴土木,而她主持气象局小院基建,却以每年一次小改造的小打小敲方式逐步推进。每次的修缮经费,总是精打细算,抠之又抠,恨不能一个钢镚儿掰成两半用。最后敲定的工程费用,是与入场作业方多次“推挡”后摊出的底价,与基建规模差不多的单位相比,一半花费都不到。本性使然,她不愿趁公家钱示“豪爽”。节约办事,事儿照样办得象样。当她与同事们走进整修一新赏心悦目的办公楼,那回荡于楼道的阵阵欢声笑语,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单位之家的氛围。

在气象局这个大家庭,王欣欣并不以家长自居。她总觉得大家走到一起是缘份,自当像兄弟姐妹一样和谐相处。在下属们的日常视觉中,体制内所滋生的官腔官架,是与他们局长的言语举止绝缘的,那质朴随和的样儿,还真不象个主官领导:与手下副职领导或中层干部说工作上事儿,常常是走到对方办公室去说,进屋坐下说、门口站着说都行,自然随意;需要商量的事儿,不搞一言堂,谁的主意好就点头采纳。

平时上班有空时,她就在单位里四处走走,场馆里的展示牌倒了,楼道口的花草没摆好,她就俯下身来收拾一下。看到卫生间里洗手台盆积了茶渍,她就拿起刷子擦除干净。一楼陈列大厅地面上,施工留下的胶水痕迹仍依稀可见,她就找来铲子嚓嚓地铲起来。因为与大家的零距离,干部职工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她讲。生活中遇上不顺或困难之事,也向她诉说,她若能帮上一把,自会施以援手。闲暇,她与几个女同志一块聊聊天,或相约一起去逛逛街,那一份亲切劲儿,看上去真像是一家人。

当然,最让王欣欣走心挂怀的,还是作为父母、丈夫、孩子的自家人。为人之女、之妻、之母,她懂得让他们消受一份爱心的天经地义,但气象工作的职业要求,又让她难以完整地付诸到位。特别是对自己女儿的爱,与同龄孩子相比亏欠多多。但女儿出生后这十多年,王欣欣对她的关爱还是有目共睹。2005年抗击“麦莎”台风的那天,也是她兼顾事业与亲情最为辛劳的日子。作为一名分管业务的副局长,她必须坐镇局里,严密监视“麦莎”的行踪;作为一名丈夫远在他乡的孩子母亲,才4个多月大的女儿,因患上腹泻高烧不退,此刻正躺在医院病床上打点滴,非常需要她的陪护。她当机立断,趁台风来临前的时段,赶到医院,与保姆阿姨一起,抱上女儿,提着吊瓶,回到局里,一边在抗台服务一线监测台风走向,一边守护着睡在一旁的女儿挂完药液。

调节好大家与小家的关系,王欣欣已体悟出“独门心经”:

“合理规划好自己的时间,将事业与生活妥善分配。除了在汛期或重大灾害天气发生等特殊时段,需要连续值守可能无法照顾家人外,平常提升工作效率,就有了回旋的空间。我一般都在下班前将工作上的事尽量处理掉,下班以后就及时转换身份,尽一个妻子、一个妈妈的义务……”

平衡情感的天平上,原是化合大爱的砝码。

12点28分,列车准时到达南京南站。

车门打开,一股股人流涌出各节车厢。

王欣欣跨出车门。在12.4米高度的高架站台上,稍事伫立,微抬脸,向着天空的方向遥望。正午明媚的阳光从云朵间隙暖暖地洒下,但见她眼睛一眯,脸上的欣然微笑又一次浮起,旅途的疲劳似乎为之消解。

她拖着行李箱,偕和着脚步与滚轮的交响曲,溶入出站的大股人流。她将下一楼,出站口,坐上回归家园的汽车。

一袭晃荡着马尾发束的茁实背影,在平实步伐的迈动中,渐行渐远。远远望去,瞬间的人头攒动中,已难寻她的踪影。她与他们,此时已无须分辨。这一股宏大的人流,这么多像她这样的陌生人,在各自的存在空间,又衍延着多少朴实无华而意义非凡的人生脚印?!

哦,那一派汇聚的脚印,蕴涵的分明是能量,是精神,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小觑的民族之魂。

或许,这就是王欣欣一类人群的“国值”——作为共和国本体基因的隽永价值。

(刊于《一字街》2018年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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