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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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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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坝上

赵小明

一条出落于春秋名将伍子胥手笔的世界上最古老的人工运河,一泓发端于皖南水阳江、下泄于苏南固城湖、让千里芜淞舟楫泛中流的激荡河水,在漫漫时光中无羁地奔流了近十九个世纪,直至明洪武二十五年,一道应对洪灾频仍确保下游太湖地区安全的大石坝,在上游的高淳河段赫然筑起。

自此,这道具有石闸启闭功能的雄关东坝,掌控着胥河“血脉”的流动节奏,那一种从坝下发出的淙淙作响的律动的声韵,恍如有一双手指,弹拨着象征太平岁月的琴弦。

被胥河粼粼水光烘托的东坝,以及两岸派生出的码头、集镇,恍若一缕重墨泼洒而渲染开来,使人间的烟火气在坝上经久弥漫,扩散,又陇聚。

这“坝上”,便是方圆几十里的乡民对东坝的惯常称谓。每每他们用高淳方言吐出baniang二字,平实的语气里充盈尊崇与向往,犹如看到坝下河面驾舟船工翘首瞻望大坝,那一种高山仰止的情状。

不知什么时候,一艘船自远方顺水而来。桨橹在河面划出连绵的细浪,如同长者额头上的皱纹,见证尘世风霜,述说生命沧桑。船缓缓而驰,那些埋藏时间深处的厚重记忆,仿佛一下被激发起来,那些人,那些事,在阳光下,在烟雨中,在晨雾中,在月夜下,时不时地融入起伏荡漾的波纹中。

帆篷噼啪,桨声哗啦。船从一个又一个航标浮灯边划过,船上的人望着胥河两岸的村庄、田野,以及不远处的游子山和秀山,在船舱里安静地等待。当一声提醒的声音响起:“坝上不远了!坝上要到了!”,顿时,一船人的情绪呼地被提到兴奋点,仿佛就要出场的演员,条件反射般泛涌起登台亮相的激情。一段离岸的旅程,一段曾经的过往,随着即将靠岸的船,到坝上从容续接,清新演绎……

一条一条的船,它们都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而坝上,本身就像一艘船,承载着流动生命的大船。坝上是一个停顿,又是一个伊始,船行至坝上或掉头,或过驳,或停泊;从四面八方、天南海北来往的人们,日行三千,夜宿八百;在这里停下的,有的是歇脚,有的是逗留,有的是做一单生意,有的是等候商机,有的是运作营生,有的是盘下店面开张,有的则是安家落户。于是,南京江宁的丝绸商来了,安徽旌德的山地货商、歙县的茶商来了,湖北孝感的点心师傅来了……,中央电视台拍过

一个《徽商》专题片,其中专门提到人多田少的绩溪汪村商人,财富丰盈之余,到几百里外的坝上置房购地,繁衍生息,以至于坝上至今仍有徽派模样的小汪村。

是水、是坝、是船运、是商贸,造就码头,开化民生,缔结社会,蓬生风情,使坝上充满人间烟火的生机与活泛。

河中舟楫如梭,一拨又一拨,搅得胥河水荡漾不止;街上人流如潮,变换着坝上市井场景。灵动的水土,哺育灵动的人群,一街的热闹,不是庙会,胜似庙会。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姑娘爽朗的笑声,陶器瓷器的碰撞声,木制独轮车在上上街横铺的胭脂石上滚出的“吱扭吱扭”声,奏起一曲美妙的交响乐。

临河面街的豆腐坊中,师傅摇晃着纱布袋,将热豆浆滤进缸里,点上盐卤凝结,榨压成豆腐块;铁器铺里,风箱拉得“呼哧呼哧”作响,炉火越跳越旺,赤膊的铁匠师傅挥动着锤子,不停地敲打,给红彤彤的铁器造型,河面的折射光和炙热的炉火照射将铁匠师傅塑造成了红脸关公;竹器店里,竹匠师傅先用大砍刀,将截断好的毛竹切成规整的片条状,再用细口刀,削分出青篾和黄篾,而后,一只只不同规格的筐、篮、箩,便出落于心到手到的经纬编织中。

炉火熊熊的老虎灶从早到晚,烧个不停,人们一边搭讪,一边拎着水瓶,用零钱,或水筹,或水牌,来打开水;剃头店里,师傅不急不慢地给客人理发,刮脸,掏耳朵,候着的和闲着没事的,煞有介事地谈论着坝上新近发生的新闻和陈年轶事。

一家家饭馆里,从门堂内,从窗牖里,飘逸出诱人脾胃的气味,老鹅烧豆腐、卤水猪头肉等融汇的清香弥漫街面,店铺的老板和伙计忙得不亦乐乎,来回穿梭不停地招呼着客人,喝茶聊天的,请客吃饭的,点菜打牙祭的……还有郎溪山里卖柴火的,一担柴火兜售完,跨进馆子,喝得红光满面,面带几分醉意,趔趄地走出门外,顺便在肉铺摊上,割上一刀猪肉,用几根稻草一扎,挂在扁担头上,晃悠晃悠地消失在坝上的那一头。

码头,一个牵手又分手的地方,不时演绎一幕幕“举手长劳劳,相别何依依”的情景剧。

“宿云初散雨初晴,坝上风光别样清”。从坝上离妻别子坐船出行之人,在外打拚日久,如今终于坐上一路晃悠的回程之船,已然归心似箭,只有抵达坝上这一安顿的港湾,满身纠结在心的对坝上的思念,才能卸载和释解。而坝上人家,一旦有航船徐徐靠岸,家里人的牵挂也提到了嗓子眼,大人们便会吩咐小家伙:“快些走,赶紧到码头去看看”。于是小家伙跑出门槛,穿过街巷,一溜烟奔至码头,从高高的青石台阶跳跃着蹿下,喘着大口粗气,冲到船边,一俟牵到亲人之手的那一刻,双方久久悬挂的心才稳妥放平……

人们手提肩挑簇拥上岸,邻里乡亲之间真诚地招呼,亲切地互助,每个人好像不曾盘算过。为生计忙碌着的坝上生活,看似毕现个人化的具象,但就其整体风貌,却是一幅群体化抽象的大写意。它与精细到数值化、精确到平方米、精准到分到秒的现代人生活,不啻是隔离出一条“楚河汉界”的鸿沟。

河流吐故纳新,河水涌动更迭,涨涨落落,变化多端。而坝上岁月里沉积下来的陈年旧事相对固化下来,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像河边那棵老杨树,一直站在老地方。

明清时期,芜湖和无锡两大米市之间的对接,全靠船行芜淞运河航道,胥河就是其中重要一截。碍于坝上有石坝相阻,粮船到坝过驳困难,有的粮户便转手买卖,粮行便应运而生,于是,坝上就成为两大米市之间的中转站。一个行业的兴盛带动起其他行业的繁荣,当时,小小的一个坝上,街面已有上百家商号鳞次栉比。

民国年间,长江上烽火连天,芜湖及巢湖的粮食,大都由胥河经坝上运至无锡、苏州、杭州、上海一带,坝上粮行的生意盛极一时,粮行数量是平常年景的两倍,最多时达52家,每年过坝粮食约十万吨之多。坝上西边一公里处河道中,建有一幢梓潼阁楼,是船只来坝上必经之处,那时河道狭窄,每家粮行每天都派专人聚在那里接货,粮船一到,阁上的伙计便吆喝不断,高喊粮行名称:“傅大昌!”“同兴!”“童义盛!”“三宝!”……,一时间粮行名号,由近而远飘飞。

一个人的一生总会在坝上留下一些印痕。这些印痕,也许就是坝上平民苍生的生命缩影。后生们长大后有的离开坝上,在想起和遗忘之间,会依稀浮现某个人的影像。哦,那是农具厂的一位铁匠。他是坝上的主人之一,每天从码头边的桥上过往,像河边的大石块,岁月的磨砺,风浪的洗涮,由一块不经眼的毛石料,变成光亮的青石板,仔细瞧瞧,光溜的石面能照得见人。很少听到铁匠的言语,每天打铁的“叮当”声,粹火的“咝咝”声,似乎已替他把话说了。回家后的重要事情,就是就着女儿端上的一小盆花生米,喝上几杯老酒。他膝下虽无儿,却接连生了六个千金,清一色的水灵灵的坝上姑娘。他觉得这日子每天就这么过下去也还顺溜,家里有的是酒坛子,不愁没酒喝,喝高了,哼个看戏听来的曲儿,那才叫悠哉游哉。

坝上有处戏楼,是人们向往敬仰的地方,当初专为农历三月二十八举行坝上庙会而建,至今已具二百多年历史。人们逢年过节,邀朋请友,怀着仪式感看大戏,倾听着锣鼓唱腔,痴情地共鸣着戏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

而经历了这么多年,坝上人间又不知上演过多少鲜活的悲喜剧?

坝上戏楼成为受地方政府保护的文物后,就没怎么正儿八经演过戏了,好像被岁月尘封在那里。戏台下的场子划上停车线,偶尔,也有游客前来参观,用手指着戏楼两侧的楹联辨读,那是清末解元王嘉宾的作品:“绝顶一呼,众山皆应响;宏图再展,大厦总还魂”。横额:“柱岳擎天”。

有怀古情结的游客,注视着戏楼下被一场风吹落地面的几片树叶,那撅屁股昂头的样儿,像是仰望着戏楼,抑或是在寻找什么。戏楼俯瞰树叶,缄默着,兴许是在喃喃自语:“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讲不清自己的来龙去脉啦。找啥呢,啥都没有啦!”

参观者还是提议,在戏楼前照张相吧。前景是人,中景是戏楼,远景呢?能否把胥河作为大背景?不能。景深不够,角度也切不上,胥河的景怎么也拉不进来,那就映衬些许今日坝上的虚影吧。正好有阳光照射过来,是天井里特有的那种斜刺儿洒泻而下的光束。很好,立马因时制宜地按下快门!

对于戏楼及至它的座落地坝上来说,文物也好,古迹也罢,能够立此存照,自然具有价值性意义。至少,那是一种不至湮没的纪念。虽然古代的坝上盛景已曲终人散,但定格镜头的那一刻,就是一幅画的再现。到时候,古戏楼会连同画面上鲜活的生命,总会被人记起,被人鉴赏,并随一缕缕人文情愫被传播出去……

(载于《一字街》2019年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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