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谷走马上任氿南街道氿光社区书记的第一天,就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就是要拆迁氿南村东边的那座庙。一谷知道街道党工委把他从文卫科长的位置上选派到由几个行政村合并改建而成的新社区任书记,就是让他这个在这里土生土长又考取大学回乡工作的年轻人,到最基层的社区锻炼。他无从选择,他知道这样的锻炼机会是许多机关里的年轻人都期盼的事情。
氿南村这带的自然村已经不多了,就是最难缠的几个钉子户也在村改社区前的老村书记手里解决了。作为新任的社区书记,一谷真的要感谢老书记。要不是他,凭自己如何去面对都是父辈亲朋的邻里乡亲呢。
一谷上班第二天,刚在会议室把社区班子成员们召集起来听取各方面情况的汇报结束,一回到办公室,就发现有个白发老人坐在自己办公室等他。一谷仔细一看,发现这位老先生居然是自已的小学老师宁老师。一谷忙泡了杯红茶递给宁老师。
一谷坐在宁老师边上问,宁老师,好多年没见过你了,你好吗?今天怎么来找我,有事说好了。
宁老师就把他这几年常去美国的儿子那里走走的情况说了下,又郑重地问,听说上面要拆迁氿光寺,这可不好呀?
一谷听宁老师提到村东那座庙,心想莫非是宁老师和当地村民一样是来为氿光寺求情。
宁老师说,我知道你有任务要拆迁氿光寺,老百姓是为有个祈求风调雨顺的地方,才不同意拆迁氿光寺。而我认为,氿光寺不是一般的寺庙,而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书院。虽然如今的氿光寺已经是一座荒庙,但历史上曾从这里走出了民国时期的省级高官、新中国许多大学的教授和各方面的杰出人才,因此政府应该在建设工业园区中加以保护。
一谷知道老师的来意,忙说,这件事情我们正在研究之中,上面的要求是要拆迁,我们正在考虑多方面因素,谢谢宁老师的建议。
一谷把宁老师送出办公室之后,心里又多了一分困惑。说真的,一谷又何曾不想留下这座给自已童年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氿光寺呢?
2
一谷最早知道村东有座庙,就是在刚刚记事起。
一谷第一次跟着爹到村东那座庙玩是在一个春节。一谷一到庙前广场上,只见调龙灯的队伍在锣鼓声中欢快地舞着长龙。一会儿,两条青狮在“咚咚锵”的鼓声中争相着爬上高高的几张方台,又爬上横竖交叉的几张长凳,争抢顶尖的红绣球。 爹告诉他这叫作庙会,每年这个时候会在这里举行。一谷又跟着爹走过一排摊位,很快就跑到了奶奶的摊位前。一谷连声叫着奶奶,奶奶就从摊位下摸出糖果给一谷。一谷看到奶奶的摊位上无非是香烟、杂货,但生意很好。人家到摊位来买东西也喜欢叫上一声奶奶。一谷知道是奶奶经常在村里小孩受惊失魄时被邻里请去为这些小孩招魂的结果。一谷几次偷看到奶奶单膝跪在这些人家的门角里一遍遍用手指醮了水滴到封有黄裱纸的酒盅里,嘴里边喊着这些小孩的名字,让他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回家。等黃裱纸上冒出一个个气泡,奶奶就起身,吩咐那户人家的大人,把酒盅里的水去给失魂的小孩喝了,那小孩睡一觉就浑身好了。那些人家的大人总要对奶奶千恩万谢。这时的一谷感到特别骄傲。此刻,一谷看到奶奶笑容满面地站在摊位里招呼一个个买东西的人,更觉得奶奶了不起。一谷想象奶奶年轻时肯定很漂亮,不然这个年纪的奶奶怎么会风采依旧。
一谷直正进得氿光寺,是在念小学一年级时。一谷跟着拎了长凳的爹从东门走进氿光寺,爹把自家的长凳放在了寺内最大的殿堂里一张长台后面。一谷发现一张张长台分成南北两排,每排前后有五六张同样长的长台。一谷就坐在里边第三张长台后自家的长凳上,把母亲自制的书包挂在长凳边。一谷知道这个大殿就是教室,长台长凳就是课桌课椅了。这时,先到的另一排稍大的孩子们就把新书一个个发到一谷他们面前。
钟声响起,孩子们全部起立。门外走来了一个老师,清瘦,精神。这就是他们的宁老师。同学们齐声高喊“宁老师好!”一谷也跟着喊。
尔后的日子里,一谷知道了他们这样的班级叫复式班,按照南北两排长台的区别分为一年级、二年级。两个班级就一个宁老师。宁老师一年级教了语文,再到二年级教算术,一年级的学生就写作业。下午的课一般是音乐、美术、体育课,两个班级五十几个学生就在一起上。升三年级,他们就要去那时大队里的中心小学念书了。
一谷在这座庙里念完了小学二年级,也确实领教了宁老师的严厉。宁老师只要发现有学生在社会上做了坏事,就把学生关在庙的西厢房里,再严重的就用麻绳绑在庙里前殿的柱子上。都要等他们自省到自己的错误后,才在放学时让家长来领。一个年纪稍大的被叫做钉头的学生经常在外面做坏事,不是偷了人家的南瓜西瓜,就是故意去药死人家的鸡。宁老师火得把钉头绑在前殿大柱上,还用自已的皮带抽他。
放假时,宁老师就会到庙周围的村庄家访。学生们既怕他来家访又谢他来家访。怕他家访,是怕他在家长面前提到自己在学校的缺点。谢他来家访是谢他在家长面前为学生求情,让孩子少为家里做些事,要多放些精力在念书上。说真的,学生们放学就要割草做家务,农忙都要到田地里帮干活,根本没有时间读书做功课。
宁老师一直在那座庙里教书,除了寒暑假回离庙三里外的家外,都吃住在庙里。虽然大队中心小学不定期派些教师来,可都呆不长,最多一个学期,少的只有两三个月。宁老师在周围村庄里成了乡人心中的圣人。乡人们儿女结婚要写日帖,认寄亲要写寄单,砌屋上梁要写对联,过年要写春联都来找宁老师。宁老师有求必应。乡人们就带些自家地里的蔬菜给他,以示谢意。当然客气人家也会特地用票买了香烟送给宁老师。乡人们自然就把宁老师的本领当作了孩子们念书成才的目标。
3
晚上,月光如水。一谷从新搬进的商品房里吃了晚饭出来散步。他不由得走向那座氿光寺。他知道庙里的两个年级班并进大队里的中心小学后,庙就渐渐荒废了。虽然每个月的初一月半有部分周围村民来烧点香外,再也没有太多的人来庙里。一谷在街道机关里上班也很少有时间光顾。
一谷走近庙的东门,发现东厢房里有灯光亮着,就觉得奇怪,怎么庙里现在还住着人呢。一谷叩开东门,见东厢房里不是别人,正是宁老师。
一谷忙喊了声宁老师。宁老师见是一谷来了,连忙招呼一谷进屋。
一谷不解地问,宁老师,你现在就住在这里呀?
宁老师说,是呀,还没有告诉你,我那村部边的小房子拆迁后,老书记问我先准备住哪里,我就提出住到这个庙里吧,趁这里还没有拆迁,让我多陪陪这座让我住了十几年的庙吧,老书记就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就住在这里东厢房的阁楼里,也是我以前在这里做老师时住的房间。我想等到这座庙要拆迁,返还房大概也造好了。
一谷见宁老师灯下的台上摊放着整齐的宣纸本,本子上已留下了宁老师许多工整的毛笔字,就问,宁老师,你在写什么呀?
宁老师笑笑说,一个人住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随便整理点资料。
一谷翻到封面一看,《氿光寺年谱》五字苍劲有力。桌上摆上几本旧装书籍。一谷直夸宁老师,让你费心了。
宁老师说,我知道这座庙要拆除是迟早的事,所以我要抓紧时间整理些资料,特别是对资料里没有记载的情况,要察看庙里现况再写进去。
一谷忙说,宁老师你真了不起,你做的这件事很有意义,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宁老师认真地说,说要你帮什么忙也没有什么,只希望上级晚些来拆迁,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把这里的一切记清楚。
一谷说,我有数了,需要年轻人帮你,我来安排。
宁老师说,年轻人会电脑上网,如果能找到氿光寺更多的资料,可以给我看看,我来笔录进年谱。
一谷说,你这个建议好,我会安排,不过你也不要太辛苦。
一谷又问及宁老师在美国的儿子的情况,边聊边为宁老师烧了几壶水。一谷知道宁老师当年为了供唯一的儿子去国外念书,居然把家里两间两层楼房都卖掉了,只剩一间三十平方的小平屋住住。老伴走后,他就一个人住。这样的壮举在氿南这一带一直成为人们的美谈,没有一个人不夸宁老师的。
自那晚后,一谷晚上只要有空,就会去那旧庙里的灯光下坐坐,和宁老师聊聊。
4
一天,一谷刚从街道办事处开会回来,有人就跟着他进了办公室。一谷开始没认出人,那人自报小名后,一谷方知,这位吴总就是当年的小钉头。二十多年不见,这位钉头的头上已经头发所剩无几,人也完全发福了。
一谷请他入座,问了来意。
钉头说,不瞒你说,这几年靠政府支持,靠朋友帮忙,自己在西部地区开了几个矿,也在本地办了一个厂,虽说没有发大财但也有一点积累,听说村东那座庙要拆迁,如果街道里相信我的话,我想买下来,重新在南山脚下移建氿光寺。当然,这样的手续很繁,需要什么费用全部由我出。
一谷听他说,知道他的心思,但又想起前段时间这一带民间有传有人在鼓动民间集资,莫非就是这家伙在牵头。一谷想了想说,氿光寺拆迁已列入政府规划,一切由政府在操作,新建寺庙上面有规定,交由个人出资重建,估计目前没有这个政策,我只能把你的想法记下,希望不要有人借机在民间敛财,请你理解。
说着,钉头从包里摸出两条香烟给一谷。一谷忙拒绝道,你这样做就陷我不义了。我初任这个书记还要大家支持,怎么好收你的东西呢?何况我们从小就是同学,真的不好。
钉头见一谷态度坚决,只得放回香烟,一再说着请多关照的话退出了办公室。
5
一天晚上,一谷吃过晚饭,正又要去氿光寺看宁老师,可还未走近氿光寺时,就听到寺庙的门口广场上传来嘈杂的吵闹声。一谷走近了一看,居然是寺边一些老村上的村民正对着旧庙的正门在吵骂。
宁老师,你一生从教,大家敬你,可你到老了怎么一直呆在这里不让政府拆迁,不让我们重建新庙,是什么意思呀?
宁老师,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你还好意思一直住在这里,是想政府把整个庙拆迁的补偿都给你一个人占了吧?
宁老师,你已经退休多年,谁要你来管这旧庙的事情呀,你还不快到美国的儿子那里去享享清福呀,难道要我们为你送终?
宁老师,我们现在敬你还叫你一声老师,你再不识相,当心我们把你的被头铺盖丢到氿里去……
一谷再也听不下去了,走到庙的正门前,拦住大家说,谁叫你们来这里骂人的呀?宁老师到这里来,是街道社区派他来工作的,他是在这里抢救整理这座庙的资料,你们只知道这是一座旧庙吧,可你们中间有谁知道这座庙原来根本不是庙,而是一座书院,出过许多名人。宁老师正在整理有关历史资料,做一项非常了不起的工作。下次再有谁来干扰他,我就叫派出所民警来处理。这座庙的去向和安排,政府在研究,不要大家太操心,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大伙看到一谷书记理直气壮地在帮宁老师说话,知道再闹也没有什么理由,只得纷纷散去。
这时,一谷看到远处正站着钉头吴总,他就知道这些人是钉头鼓动来的。
一谷推开虚俺的门走进庙里,看到宁老师在大殿前的走廊里叹气。一谷说,放心,有我在,这些不明真相的人再也不敢来骚扰你,我知道肯定是有人在背地里做鬼。
宁老师说,一谷呀,不瞒你说,那个吴总不知道来过这里几趟了,他开始的态度还好,说是让我尽快离开这里,他要买下这里的资产重新移建氿光寺。我只是笑笑,我说这里本来就不是一座庙,而是一座书院,要移建也是建书院。
一谷说,你说的有道理,政府会考虑。
宁老师又说,我已经多方打听,那个吴总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财力了,他在西部开的几个矿一个也没有成功,非但没有挣到钱,还因为出过几次矿难让他赔了许多,他在本地的一家小厂也是开开停停,半死不活,他就是想利用购买移建氿光寺的借口,吸引不明真相的群众到他那里投资捞一笔。所以后来他几次再来我就不理他,门都不让他进,他就鼓动不明事理的人来和我吵架。
一谷安慰着说,宁老师,你也不必太难过,钉头这样的人整天想着歪门邪道发财,我们就不能让他得成,你抓紧整理资料,有需要打印复印的材料我带到社区服务中心,让年轻人帮你,生活上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
宁老师说,放心,我会尽快完成手头的工作的,这样一来,我的这本《氿光寺年谱》的名称真的要改成《氿光书院年谱》了。
一谷说,好,就叫《氿光书院年谱》,你整理工作完成了,我们来帮你出一本全部是你毛笔手写体的《氿光书院年谱》的书。
宁老师笑着说,那太感谢你们了。
6
一谷发现,自自己那次在旧庙前帮宁老师说了话后,周围的人再也没有去庙前闹事。
拆迁旧庙的时间一天天在逼近。可就在七月初,这里却连续下了十几天的暴雨,这一带一下子成了水乡泽国,除了新建的几个小区地势高外,大部分地方都淹在了水中,有的旧村家里水都齐腰深。
一谷立即召集社区的党员干部和所有工作人员一心扑在了抗洪排涝救灾中。
一谷日夜战斗在一线,第一夜就组织把困在水中的住户群众转移到了地势较高的地方安置。临近十点,一谷突然说,不好,我们快去看看宁老师。
一谷带领几个人赶到旧庙东门时,发现门早已被大风吹开,门里门外的水都有齐腰深。一谷带头进得门去,叫着宁老师,可没有听到回音。随着手电筒灯光照进东厢房时,一谷发现宁老师居然伏在阁楼楼梯的下部,手里捏着几叠材料。一谷抱起宁老师一看,只见宁老师已经没有了呼吸,额头上还流着血。
一谷知道自己来晚了,宁老师肯定是为了救他整理的书稿在大水中上楼梯时不小心滑倒了再也没有起来。
一谷只得连忙安排人通知宁老师在美国的儿子宁教授。
宁老师儿子宁教授赶来氿南街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在殡仪馆送别宁老师的仪式上,一谷一再地向宁教授道歉,说是没有保护好宁老师。
宁教授说,不能怪你们,是我做儿子的不孝,没有让老人家安享晚年,当年父亲把家里的老宅变卖了供我到国外念书,我却不能陪伴在父亲的身边。现在的结果都是我的罪过。
宁老师的同事和学生都来参加告别仪式,氿南街许多熟悉宁老师的人也都自发地来送别。一些当时参与庙前闹事的人也一再自责。
宁教授办完父亲的后事,对一谷书记说,父亲身前最大的愿望其实早就告诉我了,要我在团氿边投资兴建新的氿光书院,这次我来送别父亲,一定要完成他的心愿,我把协议都带来了,希望故乡的领导能够同意这个协议,帮助他完成父亲的心愿。
一谷握着宁教授的手说,你放心,我会尽快向上面汇报,一定会让你的协议生效。同时我们会按照宁老师身前另一个心愿,出版他的手写体《氿光书院年谱》一书,在书院正式建成时公开发行。
宁教授真心感谢一谷的支持,几天后安排助理留下来处理投资一事,自己先回美国了。
洪灾过后,氿南街又出了一个新闻,那个吴总的什么集团企业宣布破产。那些原来向他企业投资的人纷纷向吴总要回自己的钱。最后在政府的帮忙下才使这件事情得到平息。
入秋之后,旧庙如期拆迁。
氿光书院新建工程奠基仪式在风光优美的团氿湖畔隆重举行,宁教授、一谷和街道的领导都参加了这个仪式。
氿南街许多前来围观这个仪式的人,想象着自家的孩子马上就可以进入这座新建的规模宏大的氿光书院学习国学知识,都感到很激动,激动的同时,大家又想起了那个一直守护旧庙的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