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谁之错

玉玲在房里吃药。吃那种能让自己怀孕的苦药。

阿婆在喂鸡。你这只瘟棺材的鸡婆，只会吃食，不会生蛋，小心早一天宰了你。阿婆说。

玉玲手里端着药碗，看着窗外院子里阿婆的凶神相，不由得苦笑一声，一口喝完药，两滴眼泪咽进肚里。

玉玲对阿婆的话听得耳朵里都有老茧了。玉玲不怪阿婆。阿婆二十三岁生了儿子大坤后就守了寡。阿婆好不容易供大坤念完了书又托人让大坤进了镇办厂做了工人。阿婆为儿子置办了房子家具，迎进了自己这个儿媳。可是与大坤结婚三年多了，自己那肚子就是不争气，无论怎样也没见“喜”。年轻人没啥，阿婆的脸却在村里搁不起。媳妇肚子不会大，阿婆在村人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人家三个女人一碰头就儿子、孙子的讲不完。阿婆却不敢吱一声，碰上这样的话题，就远远走开了。

玉玲看到过阿婆一个人在灶间里边唠叨边抹泪。阿婆第一次借鸡骂人时，玉玲的心里真不好受。可她不敢发脾气，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发脾气。

玉玲和大坤在一个厂里上班。玉玲在厂部大楼里做会计。玉玲当初完全可以说是一朵厂花，玉玲与大坤谈恋爱，大坤还在车间一线当工人。玉玲与大坤结婚时，大坤已经是车间副主任了。玉玲清秀纯洁是厂里人公认的。好多人追她，她不知道怎么看上了大坤。

玉玲嫁进大坤家时，阿婆着实高兴得不知说啥好。玉玲觉得阿婆比自己娘麻利，对自己不比娘差。玉玲也对人说，嫁给大坤，拣着这么个阿婆，真是三生修来的。

可是玉玲嫁来了一年，肚子一直没有动响。阿婆就开始唠叨，玉玲与大坤偷偷地去看过中医。中医没看出啥，就给玉玲开了药。玉玲拎着药回家煎了吃，可吃来吃去，还是没见效。

没办法，就是没见效也得吃。在乡人的眼光里，女人生不出孩子，那当然是女人的毛病。于是，玉玲又这里看那里看，药不知扯了多少贴，直吃得玉玲面黄肌瘦。

阿婆也着实花了功夫。三村上下或者远山名寺每逢香场，阿婆是必去烧香的。阿婆特别敬奉观音娘娘，有次在一座观音庙里，阿婆朝观音娘娘磕得额头全是青包。阿婆除烧香外还请了风水“仙人”来家里看风水，是不是房子压了哪根脉，或是老头子过世时没有好生送丧，老头子在阴间日子不好过，就与活人过不去。阿婆就请老婆婆们来家里念喜佛。最后总要让大坤与玉玲跪在堂前，有佛头吩说赐福。

玉玲毕竟念过高中。玉玲实在不理解阿婆这样的做法是否奏效。玉玲在阿婆采取诸多行动的日子里依然吃着那些苦药。

玉玲知道阿婆在这些诸多行动失败后就灰了心，借鸡骂人骂开了。玉玲只有默默地听着骂，默默地吃着药。

玉玲看到阿婆在窗外院子里喂鸡时，本想去烧夜饭的。可她一端起药碗就听到阿婆骂起鸡来了。玉玲再也没有心思做家务，也就一个人躲在房里。

这时大坤回来了，见娘在喂鸡，没见玉玲的面，就问娘，玉玲呢？

娘没好气地说，在房里。

大坤就开了房门，见玉玲一个人坐着，眼角上分明有泪痕。大坤就说，娘又罗嗦了吧，你别生气，让我去说说她。玉玲忙拖住大坤，说，娘心里也不好受，你别去说她。大坤说，不好受，谁惹她啦，不好受也不能老拿你出气呀。

大坤说着就冲出房门，走到大院，问，娘，你又说啥了吧，玉玲在哭呢，你要发脾气朝我发。

娘“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谁说她啦，我在说鸡呀，要她多心啥，她还好意思有面孔说，要是在旧时候，早被男人休了，她还哭，你说，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在村里抬起头。

大坤就说，娘，你别急，你孙子有的抱，如玉玲果真不会生，我们就去抱一个，不就行啦，你急啥？

娘说，抱，你别想，抱回的最好，也不是亲生的，她真不能生，你就和她离婚，人家结婚不到两年离婚的有的是。

大坤大声说，娘，你胡说八道啥？

娘气得往里屋跑，边骂着儿子，你只会说我，好，你就别认我这个娘，你去哄你的老婆。你这个没良心的，知道你这样，我当初就不该吃辛吃苦把你养大。

大坤追娘也没有用，娘拎了个包走出了大门去了大舅家。

玉玲从窗子里看见阿婆拎了包气冲冲出门了，觉得有点好笑。人家新夫妻结婚不到两年闹离婚，做长辈的死活要劝，可这阿婆居然叫儿子与自己离婚，真想不到她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大坤走进房来，脸色不好看，说，娘上了年纪，盼孙子盼急了，说你几句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不，我说她几句，她居然到大舅家去了，也好，省得你耳边整天不清不省的。

玉玲说，你可别说是我气跑你娘的哟，人家不但会骂我更会骂你，骂你不孝顺，娶了老婆就忘了娘。

大坤叹了口气说，别说她了，烧夜饭吧，我得早点睡觉，明天一早厂里派我出差。

玉玲“咦”了一声，你出差，去哪里？

大坤说，去南方，厂里准备搞一个合资项目，业务科让我们车间先去南方学习考察，将来就有我们车间办成分厂，对外称有限公司。

玉玲说，那你不要一去好多天么。

大坤笑笑说，不急，至多一个月，你难道熬不住吗？

玉玲拍了大坤一记，就去烧夜饭了。

这一夜，玉玲与大坤整整折腾了半夜，大坤说，要外出一个月，得先预支了再说。玉玲就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不会生养了，这事还会不依你呀。两人折腾得筋疲力尽才休息。

第二天，大坤真的出差了。玉玲说，你得常打电话回来，顺便多问问你娘，在大舅家怎么样。大坤笑着说，你放心吧，娘没事的。

玉玲在大坤出差的日子里，依然上她的班做她的会计，中饭就在厂里吃，直到傍晚下班了回家。

玉玲在厂里本来就是厂花，有个同进厂的小伙子一直追她不放。玉玲嫌他太活络，歌厅舞厅的，乡人们看不怪，玉玲爹娘根本看不上他。玉玲回绝了他。玉玲与大坤结婚后，那人竟还一直盯着她。那人在化验室工作，中午是不回家的。

化验员知道大坤出差了，就叫玉玲在吃了中饭后的这段时间里到他值班室休息一会。玉玲说，中午休息倒是想休息，可不想到你哪里。

化验员说，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正因为你拒绝了我，我就不想再找别人了。

玉玲被化验员的话说得有点动了心，她知道他对她真的一直很好，即使是她结婚了，他依然为她默默地做着事情。也许真的是自己害苦了他，心里总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

厂区很大，化验室在偏僻的一幢六层楼的顶楼，中午一般是一个人值班。玉玲经不起化验员的一再劝说，也就去他的值班室睡午觉了。玉玲一连睡了三天都相安无事。化验员在外间看书，玉玲在里间睡午觉。玉玲心里感到很塌实。

又一天吃过中饭，玉玲刚走进值班室坐下，化验员就进来了。他问，玉玲，听说因为你没有生孩子，你阿婆一直对你很凶，是吗？

玉玲说，你别听别人瞎说。

化验员说，你别太软弱了，能不能生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说不定是大坤的问题呢。

玉玲说，是吗，可乡下人不相信呀。

化验员又说，这是科学，怎么能不相信呢，男的有病的多的是，你阿婆这样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

玉玲想着，自从结婚后，再也没有什么人和她说过这样贴心的话。玉玲觉得化验员是很重情谊的，现在更觉得对不起他。

玉玲含情脉脉地对化验员说，难得你这么真情，你果真想我疼我爱我？

化验员握着玉玲的手说，我把你当作了我心中唯一的天使，我做梦都在想着与你在一起。

玉玲的心碎了。玉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位对自己痴情的男人。

玉玲倒在化验员怀中，我过去那么对你，你不气我吧？化验员说，不气，只是见你变瘦了我的心也在疼。

玉玲不由得将嘴唇伸向化验员。

那个毒日的正午，在这厂区偏僻的六层楼顶楼的化验室值班室里，玉玲与一个不是自己丈夫又对自己痴情一片的男人同床了。

事后，玉玲说，我再也不能来你这里了。厂里总会有人看到了说闲话的。玉玲未等化验员表态就径直下楼了。

一月过去，大坤没有回来。玉玲奇怪地发觉，自己的那个例假居然也没来。她惊呆了。莫非果然是大坤有毛病，自己与化验员就一回，难道就怀上了。

等了几天，例假依然没来。玉玲赶紧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自己真的有身孕了，玉玲又惊又怕，担心自己的事会被大坤发觉。

大坤来电告知明天要回家时，玉玲神秘地说，等你回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大坤真的回来了。大坤忙问，有什么好消息呀？

玉玲说，我有“喜”了。

大坤不信。玉玲拿出医院的检查单。大坤一看，高兴得把玉玲抱了直转。大坤说，也许是那天我对你太狠了，奏效了，也可能是你吃的药有用了，你再也不用吃药了。

大坤激动得不能自已，忙说，你烧夜饭吧，我这就去把娘接回来。说完，大坤就骑上摩托车走了。玉玲却有种惊慌失措的感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有身孕的事情告诉化验员。

大坤接了娘回来了。玉玲烧好了夜饭盛了端上桌子。阿婆笑着说，难为你了，你快歇着吧，是观音娘娘赐福了，我求那么多终于求到了。

玉玲吃了夜饭后没有什么事情，阿婆就说，隔壁阿婶家搓麻将，三缺一，玉玲你就去吧。

玉玲愣了。从前人家三番四次来请她去搓麻将，阿婆总是冷着脸，抢在玉玲前面回绝了人家。可今天？

玉玲依然上班下班，不同的是下班回到家，再也不用做这做那。玉玲要洗碗，阿婆说你歇歇吧，别累坏了身子。玉玲要洗衣服，阿婆夺下衣篮，说这么多衣服，你不能去洗，我去洗……

玉玲就象功臣一样，伸手端碗，缩手放筷。每天的早饭，阿婆烧了鸡蛋加了红枣端到玉玲床前。玉玲实在不好意思。玉玲忙起来接了阿婆为她烧的早饭，吃了就坐上大坤的摩托车去上班了。

阿婆真是完全变了一个人。阿婆一有空就为未来的孙子做衣服鞋子。阿婆越是这么热情，玉玲越是觉得心里不安。

玉玲觉得阿婆的手工艺远比大厂里产品的工艺还强。阿婆逢人就说，我家儿媳有“喜”了。村人就说，阿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儿媳嫁来三年有了“喜”不迟么。阿婆连声说，不迟，不迟。

大坤对玉玲更是体贴周到，每天上下班同出同进外，每天的中饭都是他到食堂里打好了送到玉玲工作的会计室。会计室的同事就连声夸大坤真好，对老婆这么体贴。

吃过饭，大坤让玉玲在会计室搁的床上休息，回车间去了。同事们也特地出了门，让玉玲一个人好好午休。

突然，电话铃响了。玉玲拿起话筒，竟是化验员打来的。玉玲，恭喜你了，别瞒我了，我知道你的孩子是我的，我要你与大坤离婚，与我结婚，我要娶你。

玉玲再也听不下去了，说，你的情我永远记着，至于孩子，你别瞎猜，不是你的。

电话里又传来化验员的声音，是我的。

玉玲“叭”的一声搁下电话筒。

玉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化验员会跟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下班时，玉玲又有大坤接着回家了。玉玲想着心事，不敢面对阿婆和丈夫。她实在怕化验员把她的事情兜出来。阿婆烧的菜确实好吃，玉玲却吃不进，丈夫盛的鸡汤确实鲜，玉玲却就是不想喝。阿婆就说，这是正常的，怀孕初期反应特别强，你多当心。

第二天中午，玉玲在休息，化验员又打电话来。玉玲冷静地告诉他，你不要再来胡缠了，你听我说，你如果再也不说这件事情，我会依你，等我生了孩子满月后就和大坤离婚，你要是真爱我就好好等我，你如果再来瞎说，当心我到厂长那里去告你勾引强奸我，我大不了脸面上难看些，你可什么也没有了，还要去坐班房，你看着办吧。

化验员被玉玲这么一说，愣住了，忙说，好，好，只要你说话算话，我再也不扰你，一定好好等你。

自此，玉玲一直安稳地上班。孩子足月时，玉玲在医院里产下一个男婴。大坤一家真的高兴极了。大坤娘更是开心得整天笑着夸自己的儿媳妇。

孩子满月那天，在大饭店里办了喜酒。所有亲戚都来道喜，大坤和娘真是忙坏了。

按照村里的风俗，玉玲满月后就要住到娘家去。大坤把玉玲和孩子送到玉玲娘家时，大坤一再说，玉玲，真的要谢谢你，你为我家留了后，只要我娘开心就好了。

玉玲问，难道你自己不开心吗？

大坤说，我当然也开心呀，但我第一次检查时就知道我不能让你怀孕，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挨了我娘的这么多气，所以不管孩子是哪里来的，我都会把孩子当作我的亲骨肉。

玉玲瞪大了眼睛。她根本不相信大坤对她说的话，满含着泪说，大坤，我对不起你，你把我离了吧，你这么善良一定会再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女人的，我不配做你的老婆。

孩子双满月时，大坤再次来到岳父家，可只有小孩子在。岳母把孩子交给大坤的同时，把玉玲的一封信也给了他。

大坤拆开信一看，只见玉玲这样写着：

大坤，实在对不起，我已经没有脸面对你，也没有脸面对你娘了，我把孩子留下，你如果认他就把他带回家。我已经在三天前去南方打工了，厂里的工作也辞了，我没有告诉过厂里任何人，你也不要去说。我会记着你对我的好。相信你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大坤根本想不到玉玲会这样写，连忙问岳父母，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玉玲去南方的事呀？

岳母回答他，不是你叫她去南方的吗，说是你们厂和那里一家企业搞合资，派她去学习技术的呀，我们拦也没有拦住。

大坤这才知道玉玲是骗了她爹娘，有意要离开他的了。他只得抱着孩子回家了。回到家，看着娘开心的样子，他只有一脸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