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英情结

丽芳十六岁那年才知道她是被爹从红花草田里拾来的。

丽芳十六岁初中毕业就回家了，跟了爹娘在集体的田地里做活。丽芳虽然刚出校门，却把田里的生活做得样样都很精到。村里没有一个不夸她勤快聪明能干。她知道她要为爹娘挣份面子，农活上不能输给任何人。

一天，村里来了一个乡里派来指导放绿萍的小伙子，大家都叫他小李，也有人喊他“李农技”。丽芳知道这是大家对他的尊称，因为那时的农技员是村里人特别尊敬的人物，要是哪一个村出了一个乡里的农技员，那比出了一个村书记还骄傲。小李来村里指导放绿萍，都是丽芳爹在安排。因为丽芳爹是村民小组组长，过去的生产队长，队里的活都听丽芳爹的指挥。小李被安排到南桥上的大田里放养绿萍，丽芳就跟了队里的妇女们从小河里的船上把绿萍挑到水田里。丽芳虽然不大明白这绿萍对水田种秧到底有什么好处，但看到乡里都派农技员来指导，想这绿萍肯定用处很大。

这个季节田里都是水，男人们在摊田，女人们就挑绿萍。小李见一个妇女把绿萍挑到了田里，就把绿萍一片片地甩到水田面上。丽芳看着小李甩绿萍的姿势觉得特别优雅。丽芳就想，小李不亏是乡里来的农技员，要是村里那帮愣头青哪有这样的本事。丽芳正挑着担子在小田埂上一步一滑地走，走到小李前，只顾看小李撒绿萍，却不料脚一滑，人踏进了水田，担子里的绿萍也全部翻在了田埂边。丽芳以为小李要发火了，因为人家都把绿萍挑到田中央的。小李却先过来问丽芳腿划伤没有。丽芳红着脸忙说，没有，不好意思地看着绿萍。小李知道她的意思，说，没有关系呀，田埂边正巧也要撒的。丽芳上了田埂才发现，自己的小腿上真的被水田里的东西擦伤了，正流着血。小李刚撒好绿萍，见丽芳腿上有血，忙走到田埂上抱起了丽芳往不远出的大路走。丽芳被小李抱到了大路边，放在了路边的青草上，并把丽芳的脚浸在了大路边的水沟里洗得很干净，又去田埂里取了马兰草捣碎了贴在了丽芳腿上的伤口处，终于把丽芳腿上的血止住了。

丽芳看着细心的小李，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我腿划伤呀。小李说，这块田里原来种过油菜，菜籽根还没有烂掉，所以容易划伤腿，还是紫云英田好。

丽芳第一次听说紫云英，不知道什么意思，就问什么叫紫云英呀。小李说，你不知道吧，回家告诉你吧，你先歇着。说完，小李又走向水田里去撒绿萍了。坐在大路边草地上的丽芳看着小李走进水田，心想，小李就不怕菜籽根划伤吗。

丽芳还没有等爹吹响吃午饭的哨子，就洗好了脚穿着塑料拖鞋回家了。她可不是故意要离开哦，小腿上划了伤口，不好进水，只能回家了。做活的人也都叫她早点回家帮娘烧饭，家里今天有大客人来了哦。丽芳知道这个大客人就是小李。

终于开午饭了，小李跟了爹回家了。小李一回家就问丽芳腿上的伤口怎样了。丽芳说已经敷了药没有关系了。

吃饭时，爹问丽芳怎么不小心。小李就说，是那田里不好，丽芳的腿嫩，容易划伤。丽芳就说，怎么选那样的田放绿萍呀，应该选种紫云英的田放绿萍呀。

爹一愣，问，哦，你真的长大了，还知道紫云英了。

丽芳心里一喜，其实自己不大真正知道紫云英的，就说，是小李说的么。小李说，既然已经安排了，没有关系的，只要田平整好了。

丽芳就踢踢坐在边上的小李，轻声问，什么叫紫云英呀？

小李细声地说，你真的不知道吗，晚上带你去看。

整个下午，丽芳因为腿上有伤口只能在家里。丽芳按照爹的要求帮小李安排好了住的房间和床铺。家里两层楼，自己和爹娘都住楼上，哥哥的房在楼下。哥哥在城里读高中，放假才回家，他的房间就一直空着。小李在这里要住一个月，丽芳就把哥哥的房间和床整理好了。

傍晚，在田里干活的人都回家来了。吃过晚饭，爹说，李农技刚来，丫头就带李农技到村里和村周围走走看看，早点回来。

有了爹的授权，丽芳就放心地带了李农技到村周围转转。

丽芳说，你说带我去看紫云英的呢，到哪里去看呀？

 小李说，好呀，为了给你看紫云英，我已经看了村周围好多的田哦，大多田里的紫云英已经老了，只有一片田里还开着花。

丽芳就跟了小李来到村西，过了西桥，走到了一片田里，小李说，你看，这不是紫云英吗，只有这里还开花。

丽芳睁大了眼睛说，这不就是红花草吗？

小李说，是呀，我没有说不是红花草呀，红花草就是紫云英，只是你们这里的人都叫红花草，紫云英是红花草的学名，是书上叫的。

丽芳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呀？小李说，我是让你陪我走走的么，没有影响你什么吧，和你在一起觉得特别开心。

丽芳说，没有什么呀，我也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哦，你懂的东西很多。小李说，我读的农校呀，马上要分田到户了，种田都是各家各户的事情，我们做农技员的都要失业咯。丽芳不明白地说，怎么会呀，就是分田了，大家也要你们来指导呀，你们不会失业的。

自此，丽芳每天晚饭后就陪小李在村周围和这片紫云英田边走走。有一天，两人在紫云英田边坐着聊了一会，小李的手不知道怎么就摸着了丽芳的手。丽芳也没有想缩回来，觉得手被小李摸着有种特别的感觉。

小李突然问，你爹娘对你好不好呀？

丽芳说，对我很好呀，对我比对我哥哥都好，你什么意思呀？

小李说，没有什么呀，听人说你是你爹拾来的。

丽芳脸一红，说，你说什么呀，哪里去听来的呀，我爹娘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是拾来的呀。

小李说，你是你爹从紫云英田里把你拾回家的，那时你只有几个月大，还在包裹里。丽芳更不相信，问，你胡说什么呀，我回家问爹。

小李一看事情闹大了，忙说，算我没有说，你不要问你爹吧，你爹要是知道我说了这样的话，肯定要马上把我赶走，我的任务就完不成了。我是随便问问的，你别放心里。

丽芳再也坐不住了，连忙回家。见爹不在家，只有娘在家，她就一个劲地问娘，娘，我是爹从紫云英田里拾来的吗？

娘先是一愣，马上说，你听谁瞎说呀，你是娘的亲生闺女，怎么会是拾来的呢，你别胡想了。

丽芳知道在娘这里肯定问不到答案，就等爹回家。爹终于回来了，丽芳就一个劲地问爹，自己是不是爹从紫云英田里拾来的。

爹终于忍不住，说，你既然问到这个问题，我就告诉你吧，你是爹在红花草田里拾来的，可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把你当作亲生闺女看待，你应该清楚的吧。

有了爹这个答案，丽芳再也不需多问了，就说，那你们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一直要瞒我到什么时间呀，难道还怕我知道了跑走吗。

娘含着泪说，小芳，是我们不好，我们是不该瞒你，希望你原谅我们吧，你看我们对你是和亲生闺女一样的吧。

 丽芳再也不说什么，一个人上楼躲进了房里。

小李知道自己闯祸了，来到丽芳爹跟前说，是我不好，我以为她知道的，随便问问的，却不知道你们一直瞒着她。

丽芳爹说，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了，不怪你的，总有一天会让她知道的，现在告诉她也不是坏事，她已经成人了，应该懂得我们的心。

小李见不得丽芳这个样子，就请假回了乡里。

一个星期天，小李又来到了村上，因为他的工作仍在继续，要完成年内放养绿萍的任务，他不可以躲在乡里不来村里。小李本想第一眼见到丽芳就对她说声对不起。

小李刚踏进丽芳家的门，一个小伙子突然走出来揪住了他的胸脯，连声问，你就是那个狗屁农技员吧，看你做的好事，我要打死你，谁叫你欺负我妹妹。

小李知道这是丽芳的哥哥利明，也不吱声，任凭利明的拳头向他砸来，谁叫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呢。

正当利明要打小李，丽芳从楼上匆匆跑下楼来，大声叫，哥，你别胡来，不是他的错，爹已经原谅他了，你们本来就不该瞒我。

小李看着丽芳红肿的眼睛，知道她这几天一直在家哭，一再说，是我不好，该打，就让你哥打好了，我没有怨言的。

丽芳虎虎地说，哥，你要是再打，我就告诉爹。

利明看妹妹这样说，也就罢手了，连饭都没吃就回城里的学校了。

小李又一下子忙开了他的工作。到了晚饭后，一个人躲在房里看书。丽芳进来给他送热水。小李就说，那事对不起哦。丽芳说，有什么对不起的，我要谢谢你哦，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只是别对别人说吧，我会把爹娘当作自己的亲生爹娘的。

丽芳这几天想了好多好多。她知道爹娘对她真的太好了。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吃，爹娘都不给哥哥吃要给她吃，有艰难的事情倒是要哥哥去做。虽然哥在城里读书，可那读书的钱都是哥自己在打工挣的。哥做了好多别人不愿做的工作，两个假期总要到砖厂去干苦力挣现钱。想来想去是自己欠这个家的太多了。她只有感激爹娘和哥的份。

一个月很快就要过去了，小李满心欢喜丽芳，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了丽芳来到那片仍留有红花的紫云英田边，抱着丽芳把自己的爱意表达出来。丽芳觉得小李好是好，但总不是能够走到一起的人，就告诉小李，你是乡里的农技员，前途无量，我是一个乡下妹子，不能拖你的后腿，你就把我当作小妹妹吧，有时间再来我们这里作客，我爹娘一定会很喜欢你来的。小李听这一说，知道丽芳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也只能作罢。第二天，小李就回乡里了。

这年七月，利明参加完高考就回家了。想不到，差了几十分，他居然被大学挡在了门外。丽芳知道哥哥的痛苦，劝哥哥不要气馁，下半年再去复习，利明却一头扎进砖厂干起了苦力工作。

转眼几年过去了，小李隔段时间来村里看看丽芳。他仍在想着丽芳，可丽芳就是不答应。时间一长，小李就断了念头，找了一个老师结婚了。丽芳终于在小姐妹的帮忙下进了城郊一家公司当了会计。也有小姐妹们给丽芳介绍对象，她一口回绝了，根本不见任何人。

一天，利明突然被车子送回了家，是在厂里工作时被机车轧伤了腿。利明躺着，再也不能做重活。娘就骂爹，当了这么多年的队长白当了，人家的子女都有村部安排进了村办企业，自己家里两个孩子一个也没有安排，害得儿子干苦力把腿都砸坏了。丽芳爹也不吱声，只说，各人的命么，我没有这个本事，孩子们的事情只能让他们自己去作主，有没有出息只能靠他们自己。

利明也不说什么，只说，你们不要吵了，我的腿不怪你们的，就是变成了跛脚也不要你们操心。

丽芳忙去捂哥哥的嘴说，你瞎说什么呀，你的腿多养养就好了。

利明的腿真的被他自己说中了，虽然好了但留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村里的孩子看到他都说他的笑话。

丽芳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都怪当初治疗不当。利明却心情开朗，居然又去砖厂当了门卫。

这期间，也有好多人来给哥哥介绍对象，可一见面，带来的女的不是身体有残疾，就是脑筋有问题。丽芳火了，对那些人说，下次再介绍这样的人给我哥哥不要再踏进我家的门。我哥哥是高中生，有才华，在厂里工作是个能人，你们不要小看了人。

那些做介绍的看着有这么个凶巴巴的小姑子，也只能作罢。

政府突然下了政策要关掉砖厂，说是为了保护耕地。利明只能带了铺盖回家了。这当儿，丽芳爹又病倒了。丽芳心里真是难受。

倒是娘有信心，说，现在的日子总没有当初一把红花草充饥，把你们两个养大的日子艰难吧，不要怕么，日子总要过的，反正家里已经分得了两三亩田了。于是，娘就在田里种起了大面积的红花草，而且一块和一块的播种时间分开，这样成熟的时间就错开了。娘就把长成的红花草扎好了拿到市场上去卖。

利明也整天在红花草田里帮忙，丽芳下班了也到田里帮忙。丽芳想不到被小李说成紫云英的红花草居然成了她家的主导产品。她由衷地感谢那种叫做紫云英的红花草。

一天晚上，娘刚把第二天要卖的红花草扎好，丽芳就问娘，娘，你看我守着爹娘和哥哥过一辈子好不好。

娘一愣，开始还没有听清，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丽芳说，我要守着这个家一辈子，省得人家看不起哥哥。

娘知道了女儿的意思，忙说，你别瞎想，给你做介绍的很多，你干吗一个也不见呀。

丽芳说，我不是瞎想，我自从知道自己是爹从红花草田里拾回的开始，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离开这个家了，小李一直追我所以我都没有答应。

娘说，傻丫头，女儿总是要出嫁的，何苦要你这样呀。

丽芳说，哥哥自小对我这么好，爹娘一直对我这么疼，我能够在家里真的是很开心的事情呀，我的决心早已经定了。

丽芳爹知道了丽芳的想法，也不表态，径直去告诉儿子，他想听听儿子的意见。

利明一听爹说这样的话，忙说，不好不好，我已经拖累了妹妹，怎么好让她这样呢，她应该找到比我好几倍的男人过上幸福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娘正想叫利明去红花草田里帮她再割点红花草，推开楼下利明的房门，只见床上的铺盖都没有了，再看看柜里利明的衣服都没有了，连忙叫丽芳下楼来。

丽芳看着房里的一切，似乎已经明白了哥哥的意思。突然发现写字台玻璃下压着一张纸。丽芳忙拿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好妹妹，哥哥已经拖累你好多年了，你快打消了你的念头，哥哥不要你担心，你会找到一个比哥哥好几十倍的男子的，你应该有属于你自己的幸福。你看到这张纸条，告诉爹娘，我已经南下打工了，我到了那里再写信回来，你相信哥哥会有出息的。

                 一个不争气的哥哥

丽芳看到这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只管往下掉。娘也劝丽芳，好闺女想开些，你哥哥有本事的，你放心吧。

一晃多年过去了，哥哥除了每年的端阳、中秋和春节都寄信和钱给家里，却一直没有回家来。丽芳也再没有接受任何人的介绍，只知道自己对爹娘好一点。上班时间上班，下班时间就帮娘种红花草和其它经济作物。

一个阳光初照的春天的早晨，丽芳挽着竹篮走出村庄走过南桥走向了村前那片红花草田。看到蝴蝶在花上翩翩飞舞，蜜蜂在花间辛勤采蜜，她不由得弯下身去亲闻红花草的花香。

丽芳心想，能够一直拥有这样的花香季节该多好呀，她可以天天在花间漫步。可是，村头的公告栏里已经贴上了这里要被开发成紫云度假村的告示，大大的“拆”字已经印满了村里的每堵墙。村里在动员每户人家在拆迁协议上签字。她想不到城市的脚步会这么快就冲到了她自小长大的这座村庄，几乎是一眨眼功夫，村周围的田地都被开发公司吃掉了，变成了一片片名字洋派的高尚小区。

丽芳虽然也和年轻人一样有颗向往住商品房做城里人的心，可她就是和爹娘一样，总觉得舍不得眼前的一切。丽芳回头望望周边环境，小桥流水，杨柳依依。她再看看眼前的田地，油菜花的黄花、红花草的红花，嵌在绿绿的麦田里，真的好看。丽芳此刻特别喜欢红花草，觉得红花草的花红扑扑紫幽幽的，高雅，清利，惹人怜爱。丽芳更喜欢红花草的学名紫云英，多么诗意的名字哦。

丽芳正想割红花草，只见田边不远处的大路上，两个人从小汽车里走出来，正朝这边走来。她一看吓了一跳，走在前面那人不正是几年前来这里放绿萍的小李吗。

那人走到丽芳面前说，丽芳，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小李。跟在后面的一个人忙补充说，是这里即将开发的紫云度假村的李总。

丽芳“哦”了一声，忙说，是不大认识了呀，你当了老总了，要来征我们的田拆我们的房了呀。

小李忙说，对不起，我不是什么老总，在你心里一直是小李，开发这片土地是政府的规划，我们也没有办法，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我会尽我最大努力的。

丽芳心想，你们不就是要来叫我们早点拆了房子让了田地吗，就说，你还记得你告诉我红花草叫紫云英吗，紫云英没有土地是长不好的，我们离开了土地就没有办法过日子，你应该明白的。

小李就说，有数了，我开发了度假村，你和你哥哥都来我度假村工作，你爹娘和村里的老人，我都发老年人补贴。

丽芳一听说“哥哥”两个字，马上心碎了似的，就说，好呀，只是我哥哥已经离家好多年了，你如果能够去帮我找到哥哥让他回家来，我就动员我爹爹带头在村里的拆迁协议上签字。

小李听这一说，想了一会说，好，我一定想办法去尽快找到你哥哥，我会说到做到的，你可不能反悔哦。说着，小李上车出发了。

丽芳看着上车离去的小李，苦笑了一声，看着眼前马上要被开发掉的紫云英田，真恨不得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