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七岁那年夏天,我因高中毕业第一次参加高考名落孙山,只能回到了氿南我的那个小村西村,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
那时还未分田到户,我就参加队里的劳动,随时听从队长的安排,听到队长吹响的哨声,就和队里的男女老少们一起早出晚归,挣几个打八折的工分。
那天,我们正赤着脚在水稻田里拔稻棵间的杂草。一队大队干部从不远处的田间基耕道上转向我们田边的小田埂上。
忽然有位大队干部走到我面前,问我,你干农活习惯吗?
我说,十来岁时就跟大人做过了,现在不存在习惯不习惯。
他跟我说,你洗洗腿到大田埂上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知道他是我们同一村上的人,多年前当兵退伍了回到大队里工作,现在是副大队长兼大队主办会计。村上年轻人都叫他张叔,社员们叫他张会计。我知道他是大队里的内当家。
我在田边的大水沟里简单地洗掉了腿上脚上的泥,把塑料拖鞋拎在手里,赤脚走上了基耕大道。
张叔走到我边上说,你是村上这两年唯一的高中毕业生,你虽然没有考取大学,但大家知道你的才学,经大队党支部集体研究决定,你从明天起就到大队螺丝厂上班吧,大队里有事情还要请你帮忙。
我一时愣住了。因为那年虽然我们西村自然村就我一个高中毕业生,但全大队和我一样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的还有好几位。
他说你不要疑惑了,这是大队对你的特别照顾,你好好参加工作吧。
我连忙说,好的,我一定好好工作,谢谢大队部的领导,谢谢张叔。
说完,看着张叔追上大队部的干部们又去别处转田头了。我穿上拖鞋走向在另一块田边干活的队长,告诉他刚才张叔的通知。他说,我已经知道了,祝贺你,你明天就去大队螺丝厂上班吧。
我也一再谢谢他,就回家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娘说,这是大队对我们家的照顾,你要好好珍惜。
娘稍后才告诉我,大队本是要照顾做了多年妇女会长现在身体不大好的她给她安排一份工作的,她谢绝了,只是提出有机会的话考虑一下我这个家里大儿子的工作。我估计娘是早就料到我们那一届很难考上大学的。
我对娘说,我一定好好干。
2
队办企业,后来叫乡镇工业,在我所在的氿南一带发展得较早。据说是七十年代,一帮从大城市来的插队知识青年帮我们大队里搞起了队办企业。我们大队位于县城城郊,因而到我们大队来插队的知识青年特别多。知青不光有本地城里的,还有常州无锡甚至还有上海的。
大队螺丝厂就是插队知青帮我们办起的一批最早的队办企业之一。
报到第一天,我就对大队螺丝厂基本情况有了一点了解。螺丝厂厂房就在大队部办公大楼大院后面的房子底层。一间大大的车间里安装了八台机床。车间隔壁有两间分别是厂长办公室和原材料仓库。产品成品仓库和设计室还在大院前大队部办公大楼的一楼,只是那里房间的门朝大院里侧开,和车间连成一体。大队部的其他办公室和医务室的门都是朝大楼南边外侧开。
我报到了,厂长就给我安排了一位陈姓师傅。陈师傅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端庄朴实,笑着欢迎我。我知道她老公的名字,她老公是大队的民兵营长,在整个大队也很出名。
陈师傅把我领到一台车床前,只见车床上有一台特别的机械,长长的线材拖在车床的外边,车床里边人坐的工作台上有一个可以放规格不一卡槽的搭盘。还有一把游标卡尺,用来随时测量生产出来的螺丝尺寸,检查产品是否符合规格。
陈师傅先开动车床,给我做示范,她手握卡盘对准旋转着的线材,用卡盘卡住线材,一会儿就一个螺丝车了出来,她马上用游标卡尺量了一下螺丝,觉得还不够规格,就在卡盘上做了一点调整。我看她动作非常熟练,又那么认真,真的佩服她。
她把车床调整好,就让我上机。
车床是开着的,我学着师傅的样,手握搭盘对准旋转着的线材,一会儿也车出了一个螺丝,却觉得手掌里已经被握紧了的搭盘磨得红了。车床上的机器在转,我只能握紧了搭盘。
陈师傅用游标卡尺将我车出的第一个螺丝量了又量,觉得还不完全符合规格,又将搭盘和车床角度作了些调整。
这时,一位漂亮的女士走到我的工作台边,递给我一双薄薄的白色手套,吩咐我戴上手套。她已经看到我车了第一个螺丝,说我手握搭盘的姿势不对,就给我做了下示范。她也检查了陈师傅已经校好的搭盘,说是搭盘已经没有问题了。
我就按照她纠正的手势,重新握紧搭盘,对准机器上旋转着的线材,让线材进入搭盘规定的距离后,用力一拧,一颗螺丝就车出来了。陈师傅连忙用游标卡尺对着新车出来的螺丝量了一下,认为已经符合产品规定。她就吩咐我按照这个规格车螺丝,我即和其他工人一样正常操作了。开始手里不觉得什么,但一个小时后,觉得手心火辣辣疼。我脱开手套一看,手心里已经破皮了,有点红。
我后来知道,帮我纠正手势的是方工,既是工程师,又是厂里的会计。特别让我惊奇的是,她就是帮我们大队办起企业的大城市来的知青。那时,知识青年返城已经成为热潮。我们大队的插队知青基本都已经返城了,就剩下两个人。一位就是方工,还有一位已经在大队小学当老师了。那位老师是本地县城来插队的,说是就是返城也找不到好工作,还不如在这里做小学老师。
方工不想返城的理由是,她已经在这里成亲了,嫁给了我们邻村一位退伍军人。方工丈夫是那时很难得的汽车驾驶员,在县城里的国有企业开卡车。方工觉得返城的话,回到她老家常州就要离开这个家,也不一定找到现在的工作。当然我也听说知青在插队的当地成家了就不能返城的政策,就觉得方工有点亏。但我看到方工敬业的样子,觉得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现在的工作。
方工有她的办公室,和厂长的办公室在同一间房间里。厂长在里半间办公,她在外半间办公。但我们发现她除了做账外很少到那个办公室去,基本就在我们大车间一角的办公桌前工作。
厂长每天早上来车间看看外,一般时间很少来车间。事实上车间里机械的声音有点闹,不是在这里工作,一般是不想呆在车间里的。
我一天工作下来,知道我们车间有二十多人,分两班制。白班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夜班从下午四点到深夜十二点,每个班八个小时。一个星期轮换一次,星期天可以休息一天。
车间内八台机器,每两台一个规格,八台机器就要车四种不同规格的螺丝,据说是供应上海和苏锡常四个不同地区的大机械厂。我觉得我们的厂虽小,产品的销路却很广。
3
上第一个夜班那晚,机器正在运营,我正用搭盘在车螺丝,突然机械哪里“嘎”的一声,停了下来。这时有人叫来了一位机修工。我一看大概年纪比我大三四岁,人看上去很成熟。
他拆开机械仔细地检查一下,找到了问题所在,马上从随身的工具包里拿出材料换了上去,机器马上就好了。
我真佩服他的水平。他看我车着螺丝,就问,你是叫小军吧,你是我弟弟的同学。
他说他叫小南,他说了他弟弟的名字。我说对的。
他说他弟弟比我大一岁,已经当兵去了。我为他高兴,也为他弟弟高兴,真心地祝福他们兄弟俩。
那个年代,乡村年轻人的出路,一是当兵,二是考大学。我已经体会到了考大学的难处,就羡慕当兵。我的学名叫拥军,小时候视力就有点近视,对能当兵的同伴们,真的只有羡慕和拥护的份。
他修好机器后就在车间里转转,顺便看看其它机器设备,一一和车间里的同事打招呼。我觉得车间里的同事对他都很熟,时不时和他开玩笑。
我发现小南和我前面一个车床的美女姐姐小兰打招呼时,小兰一声不吭,不想理他。
他临出门时又特地来到我车床边,和我说,有空到我办公室玩,我那里有好多书哦。
我知道他既是机修工又是设计员,在大队部办公楼一楼朝大院内有他自己的办公室。
我说好的,谢谢你!
自此,小南一直对我特别关照。
我们厂里没有食堂,白天的午饭和夜班的晚饭都是自己从家里带去,最多是把饭热热。只有上夜班的人到十点有个夜半餐,是厂里从附近一家饭店订购来的套餐盒饭。我们吃了夜半餐可以休息半个小时。我每逢这个时候就到小南的办公室坐坐。
小南的办公室有值班床,主要他每天要夜里上班,到后半夜才可以回家。我发现他床底下真的塞满了书。
我和他简单聊聊,就知道他爱好文学,特别爱好古典诗词和戏剧。我发现他看过很多锡剧越剧黄梅戏剧本,当然最多的是古典演义小说,如《七侠五义》、《三国演义》等。那时越剧电影《红楼梦》正红,我跟他借的第一本书竟然是《红楼梦诗集》,书中收齐了《红楼梦》里的全部诗词。
我又一天夜班吃好夜半餐,走到小南办公室门口,只听半掩着的门里有女的声音。我一听是我前面车床的小兰。
小兰说,我今天把书还给你了,你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不要再找我了,我爹娘不同意我们俩的事情,你们家里兄弟多,就两间房,不知道你们将来怎么过。
小南说,我们就兄弟三个呀,我大弟已经当兵去了,小弟在读高中成绩很好,考个师范学校应该没有问题。我家的情况你可以转告给你爹娘,让他们放心。
小兰说,我爹娘已经帮我找了一个在部队当军官的人,他转业了就是大干部,我和他已经见过面了,两家大人都很满意。
小南听到这一说,叹了口气说,既然到这个份上了,算我们有缘无份,就算我这几年对你白好。
小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好姑娘多的是,我会给你留意的。
小南说,谢谢你,留意就不必了。
小兰这时出来了,我也要上班了,就躲在一旁,心想这个时候不必去打扰小南。
我回到车间,继续认真工作着。我知道小南的父亲是这带出名的机修工,也许小南是跟父亲学的机修工手艺。小南兄弟是有三个,但家里条件还可以吧,不知道小兰父母怎么想的。
小南连续几个晚上不到我们车间来巡查,也许他在他办公室又在设计什么新产品吧。
我已经知道,方工是小南的师傅。我们厂里的许多业务基本是方工通过各种关系拉来的。据说,在几个大城市的关系户许多是和方工一批插队来这里又返城的知青。他们之间相互比较关照,因而我们厂的业务源源不断。需要签合同时,方工就把厂长拉上,让厂长出面。厂里产品交付时,经常是方工老公的大卡车来厂里装好了运出去。
4
其实厂长是我很早就认识的,他和我父亲很熟,厂里的人员基本都是我们大队三村上下的人,一说起来都有点关系。
我父亲是全大队出名的吃苦耐劳的典型,到社办厂上班后更是年年先进,大厂长廊的光荣榜上年年有我父亲的大名。
我认识厂长时,是他来我家和我父亲联系,说是要到一个大城市出差,要我伯父帮忙安排住宿。我父亲告诉他我伯父的单位地址。我伯父是参加抗美援朝后转业在大城市的市政府招待所工作的。那时干部出差到大城市住宿都要三级证明。有了我伯父的关系,我们这带公社大队的干部到那里去出差就直接找我伯父,我伯父会一一安排好,省了许多手续。
厂长虽然每天早上一上班来车间转转看看,但很少和我们工人说话,最多是和方工及陈师傅了解几句生产进度情况。只是有一次,他走到我车床边,笑着告诉我,马上又要去你伯父那里了。
我笑着说,好呀,请你代向我伯父问好。
我伯父一直很关心我的学习,知道我没考取大学,乘回老家来看望奶奶的机会,还特别吩咐我父母,不要给我太大的压力。我知道我学名叫拥军,就是因为他当兵的缘故。
几天后,厂长和方工又坐上方工老公的大卡车到了我伯父所在城市。奇怪的是第二天上午他们就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厂长就喊上小南和我几个小伙子,把车上的产品卸下来。
我们不大明白,只有小南悄悄地告诉我们,产品不合格退货了。我纳闷了,怎么会不合格呢?
当天晚上,厂长就在车间里召开所有当班职工会议。厂长严肃地说,这次产品不合格,首先是自己的责任,在产品的长度规格上没有了解太细,凭老经验牵了合同。送货去了才知道人家要的螺丝两边是要抽槽的,长度还要长一些。
方工也明确表态,这批货出问题要自己负主要责任,因为在接洽业务时没有完全掌握对方的规格标准。当然我们在设计上也存在问题,没有完全了解产品的新规格,鉴此,我们设计部人员的月度考核奖取消。方工这么一说,我知道小南的月度奖也取消了,因为设计部就方工和小南两个人,我暗暗为小南叫苦。
陈师傅作为车间主任也表示生产人员也要引以为戒,认真做好每一个产品。
厂长最后说,就听从方工的意思吧,自己的季度考核奖取消。
我知道这批货没合格,不光是线材原材料的损失,还有大家日夜工作的辛苦也白搭了,觉得成品合格合规确实重要。
一连几天,方工心情不好,也不来车间里的办公台前了,在她自己的办公室核算成本造价。
陈师傅和我们却更加亲近了。因陈师傅是跟我们的班,于是我们几个同事上班时都绕到她家等她一起上班。几个女的也顺便带点土特产到她家中。下班时又跟她一起回到她家门口再回我们自己的家。她经常要拿点茶叶给我们,因她老公已经开始承包大队的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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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部的张叔很少来我们厂里,因为他不分管工业,但在村部大院或面临公路的办公大楼前碰到我都要问我工作的情况。
来厂里比较多的是大队里分管工业的副书记蒋书记。他有时由厂长陪着来,有时自己一个人来。他似乎和我们车间里的人也都很熟,来了总会问起同事们的家长里短。他会知道谁的公公近来身体不好,吩咐做儿媳妇的要回家照顾好。他也问起某某人的儿子考高中如何等等。他更多的是和方工及陈师傅聊天。他知道上批货出了问题,就安慰方工说,下次当心点,不要有太多的思想包袱,重新按照规格要求生产了产品再送货去,也不会影响业务,毕竟大家是长期合作伙伴。
大家知道蒋书记不仅是分管工业,还亲自外出跑业务,帮大队里引进资金创办了多家企业。
有次,蒋书记走到我车床边,亲切地对我说,你伯父和我是从小的放牛朋友,他下次回老家来,我又要请他喝酒的。
我第一次听蒋书记这么说,一直感激地对他说,谢谢你。
事实上,我能来螺丝厂,虽然是张叔通知我联系我的,到大队领导研究时,是蒋书记提议的。是他提议的,大队领导们都没有意见。我觉得我能来上班,欠下的人情太多了。
我因上次听到小兰和小南的对话,加上厂里出了产品的问题,很少到小南办公室去。有天又是夜班,我吃了夜半餐就去小南办公室看他。只见他正伏在办公台上研究图纸,看来又要上新产品。
他看到我来了很开心,亲自给我泡了杯茶。他现在经常和我一起探讨爱情婚姻人生。
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小兰现在的对象是谁吗,是方工的当军官的侄儿,难怪小兰看不上我了,是攀上高枝了。
小南怀疑是方工看上了小兰,给她侄儿牵线的。
我说,不可能吧,方工人很好,对你也很关心,不会影响你和小兰的事情的。
小南说,我已经试探了几次了,其实我一直很崇拜我师傅,她不仅长得漂亮秀丽,又有文化有技术,在我们这带乡村是再也找不到方工这样的女人。可我与小兰的事情上,我看扁她了,她是看不起我,特地不让我和小兰接触。小兰的父亲是老师母亲是医生,小兰哥哥大学毕业分配在大城市国有企业当了工程师,真的是知识分子家庭。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是看穿了。
我说,你还年轻,既有技术,人又帅,何愁找不到好对象呢。
他笑笑说,但愿吧。
他也跟我探讨起我的前途来,说,你就甘愿在这个小厂一直干下去呀?
我说,我刚踏上社会,还不知道将来的路如何走呢。
他说,你有可能再去复习就去复习,当然是考上大学最好。
我真心地说,谢谢你的鼓励,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拍拍我的肩说,有机会好好把握吧,不要像我没出息。
6
有一天上夜班,我的肚子疼得要命,可能是半夜餐我吃了不容易消化的东西。
方工那天也跟夜班,就把我扶到小南办公室。她知道小南办公室有点常备药。小南见我肚子疼得脸色都煞白,忙取了药倒了开水让我喝下,并让我躺到了他里间的值班床上。
其间,陈师傅也赶来看了我一眼,安慰我说,你今晚就不要再上夜班了,好好休息吧。
陈师傅离开后,方工把小南办公台上的图纸摊开了看,问了小南几个问题,说,这次要好好设计哦,上次人家说得很清楚的,你怎么会设计错了呢,我知道是你搞错了,我帮你挑起了责任,当然也是我太相信你了,估计你不会在设计上出问题。
小南被方工说得红了脸,他知道一切逃不过方工的眼光,只得说,再也不会出差错了,师傅你放心吧。
那夜我住在了小南的值班室。平时他十二点后回家的,那夜一直在值班室陪我,实在困了就躺在我的脚头。
那夜,我们俩聊了很多。他诡异地告诉我,我设计错了,终究没有逃出方工的眼光。
我惊讶了,说,难道你早就知道,还是故意的?
他说,不瞒你说,我是故意的,谁叫方工看不起我,把我相恋多年的小兰介绍给了他侄儿。
我说,你对她有意见,也不能在设计上动手脚呀,你看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吧,扣掉了一个月考核奖。
他说,扣掉了一个月考核奖,我是无所谓,我就是要出口气,我知道这个问题出了方工肯定会主动承担责任,他是设计部负责人么。
我说,下不为例,再也别去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了。
他诚恳地说,听你这一讲,你真的错了,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了。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我父亲来接我。我知道我父亲当晚也是上的夜班,一早回到家知道我没有回家,就赶到大队部来找我了。好在那天是星期天,我们上夜班的翻班可以歇一天。他一再谢谢小南。
7
时间真快,想不到我到大队螺丝厂已经上了一个半月班了。我庆幸,在这里遇上了对我如亲兄弟的小南。
那天,我上白天班,正在车床上工作。张叔在厂长的陪同下走进我们车间。他和其他同志打招呼后,就走到我身边说,经与厂长商量,要借用你到大队部工作一些时间,你做好准备吧,明天上午就到我办公室。
我不知道大队又怎么会突然抽调我去工作。好在还是在同一个大院前后而已。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了大队部办公楼二楼张叔办公室。只见张叔和一位军人在讲话。张叔见我到了,就把我介绍给那位军人,并告诉我具体工作。
原来是公社请了市消防大队的干部到我们大队来搞消防宣传。我的任务就是配合这位军人到全大队各自然村主要墙面上写消防安全宣传标语。张叔还特地夸了我的字好。
于是,我连续几天果真跟了这位军人,走进了各自然村的主要大墙上刷标语。那个时候,我跟着这位军人学到了许多书法上的知识,如各种字体、书法笔锋等。
天虽然热,我们干得很带劲。到一个自然村刷好标语,临吃午饭,基本是队长们把我俩请到他们家吃午饭。那位军人还要交粮票和钱,都被队长们谢绝了,说大队部领导已经吩咐,不要你们承担什么,放心好了。
我们在刷标语阶段,碰到大队蒋书记、张叔等大队干部转田头经过,特地驻足看我们在墙上写大字。蒋书记一直夸我的字写得好。
刷标语任务完成了,我回螺丝厂里一次,发现小兰已经离厂了,我和小兰的机床车台上有了新职工,想必是小兰去跟转业的方工侄儿做城里人了。我去找小南,却听说,小南跟厂长出差了。
我又接到了大队领导安排我的一项新工作,是要丈量全大队各自然村人家的住房面积,并绘制全大队的自然村落房子分布图。
这项工作由大队蒋书记亲自抓,一个团支部书记具体负责。整个工作分上下片两个组开展。
我知道我们大队是全公社最大的大队。那时我特别清楚有两个十六,一个十六就是全公社有十六个大队,我们大队有十六个生产队,自然村有十个。这个工作量不小。
张叔在业务上对我们指导,指明了上级的要求,说是这项工作是为群众的居住房屋确权发证(土地证房产证)做好最基础的工作。我后来私下打听,我们的工作更是为将来开发时拆迁做基础工作。
蒋书记明确宣布我和团支书各带一个工作队,第二天就开始工作。我知道这项工作的重要性自然不敢怠慢。
第二天,我们就带上测绘仪和皮尺等工具出发了。我们先量自然村的外围距离,再深入各家各户丈量住户家里的各种尺寸。
我带上笔记本,站在毒日下,先画好各自然村的村容村貌。白天大家在一个一个自然村丈量,晚上我就在家绘制平面图。
有天下午,外面下大雨,室外丈量工作不能进行,我让大伙休息了,就拿了大家的数据躲在家里后楼书房绘平面图。
忽然,娘在楼底下朝我喊,有人来我家了说是要找你。
我就说,让他到楼上我书房来好了。
我一听到来人上楼梯的脚步声,忙站起来到门口迎接。看着来人从前楼楼梯上来,正走过天桥上后楼来。
我一看竟是小南,忙说,小南,是你呀?
小南笑着走进我的书房,说,你当了大队干部把我这个难兄弟忘记了吧。
我说,哪里会呀,天天想着你,感激你的心一直在哦,有次到厂里找你,说你跟厂长出差了。
他说,我听说你回厂找我的,我是跟厂长出差的,主要是方工回娘家大城市了,没有人帮厂长,厂长就抓差吧。
我请他喝茶抽烟,疑惑道,方工一直很热爱现在的岗位,怎么就调走了呢。
小南说,毕竟我们这里是大队办的小厂,人家大城市的国有企业花重金把她挖走了,总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么。
我说,是这么回事。
我问小南,你怎么会到我家来的。
他看看我书房里藏着很多书,说,你家里有这么多书,把我借给你的书忘记了吧?
我这才想起来,我曾借他的《红楼梦诗集》,忙说,真的对不起,借了你的书真的忘记还给你了。
我忙到书架上取了那本书还给他,并说,你喜欢我家里的哪些书尽管挑,拿去看好了。
他听我一说,在我的书架上认真看起来,终于看了《红岩》和《青春之歌》,我说你眼光准么,这两本可是时下最红的书,你拿去看好了。
那个傍晚,我留小南在我家吃晚饭,娘烧了几个菜,我和小南喝了一点白酒。我娘也一直夸小南对我的关照。
小南则对我娘说,我们俩是好兄弟,说不上谢。
8
由于我们工作得法,仅用了十多天就完成了一个月的工作任务。当我绘完最后一张图纸时,张叔专门到大队部隔壁的饭店,请我们测绘组的人员吃晚饭。
那晚正当我们喝酒喝得高兴,蒋书记来到饭店,给我们敬酒,夸我们工作出色,效率又高。那时蒋书记已经是大队的一把手书记了。
测绘任务完成了,张叔悄悄告诉我,大队里可能留你任大队团支部书记,因原来的团支部书记已经超龄只能转岗了。我真心谢谢大队领导的培养。
第二天早上,我依然到设在我们大队部的临时测绘办公室上班。我想有几天没看到小南了,就去他办公室。我到了那里,却见小南的办公室门关着。我又到螺丝厂车间看看,也许他在车间里检修设备。
我一进车间,陈师傅就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并说,你现在是大队干部了,要对我们小厂多加关照哦。
我说,师傅你说哪里话,螺丝厂是我人生之路上第一个工作的岗位,我一定不会忘记你师傅对我的关照和指教。今后我做什么都不知道呢,哪里谈得上关照。
我接着说,小南来车间没有呀?
陈师傅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你不知道吧,几天前厂里把小南辞退了。
我一愣,忙问,为什么呀?
陈师傅就说,你还记得上次一批产品出问题的事情吧,厂长经过多方调查,终于知道是小南在设计图纸时故意把这批产品的规格样本设计错了,原因是方工把小兰介绍给了她自己的侄儿。厂长后来也明白其实方工早就知道是小南在设计时动了手脚,只是一直没有说穿,所以那天厂长开会时,方工第一个提出要承担责任,但没有主动说出小南的错误。
如此一来,厂长上报大队领导同意后,辞退了小南。方工觉得是自己害了小南,已经无心留在厂里,就到娘家所在的常州大城市一家机械厂应聘当上了工程师,据说方工的老公也跟着调到了那家大厂。
我听到这一说,实在是想不到小南会被厂里辞退。我又问陈师傅知道小南去哪里了吗,陈师傅说,不知道,小南离厂时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我想到小南那天到我家来拿书,其实那天他已经被厂里辞退了,大概他不好意思跟我说。
我着实为小南感到婉惜。
那天,我回到家,心情一直不好。晚上娘叫我吃晚饭,我说还有点事情晚些吃,你们先吃。事实是我不想吃晚饭,早早地躺在了床上。
晚饭时间刚过,张叔居然来到我家找我。他只给我带来一句话,让我明天早上去蒋书记办公室。
我父母请他坐坐,他站着说了一会话就离开了我家。
我觉得蒋书记明天找我,是不是宣布让我做大队团支部书记了吧。那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小南,一会儿想起明天到底是什么事,居然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我如期来到了蒋书记办公室。蒋书记很认真地接待了我,给我泡了一杯红茶,一再夸我这两个月来无论是在厂里还是在做大队安排的工作都做得不错。
他进一步说,大队党支部商量,本是准备安排你当大队团支部书记的,可你们学校发来了通知,要你九月一号起继续到学校读书,复读一年迎接明年的高考。
他说着,从他办公台抽屉里拿出了学校的通知书。
我接过那张通知书,百感交集。学校既然发来名额有限的复读通知书,那是学校对我的重视。大队里能让我继续复读也是对我的看重和支持。但从我家里的经济情况来看,是不好去复读的,我应该早点工作为家里减轻点负担。
蒋书记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坦诚地告诉我,他已经和我父母谈过话交过心了,让我父母能够支持我复读,家里有什么困难大队里会多加考虑的。
我听蒋书记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感到只能去复读了。我一再向蒋书记表示感谢后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又到了隔壁的张叔办公室,我知道那时张叔已经升任了大队长,告诉他蒋书记让我回中学去复读,学校已经发来了通知。
张叔说,好事情呀,你可要把握好机会哦。
我苦笑笑,谢谢张叔一贯的关心和呵护。
我下得楼来又穿过大院,走进螺丝厂车间,告诉陈师傅,我要去学校复读了,我说我真的没有把握,高考录取率这么低,也许我不是上大学的料。
陈师傅笑笑说,你要有信心,好好复读,你能考取了大学,也是我们厂我们车间的骄傲。
我看着车间里的一切,想着在这里一个多月的工作经历,一再谢谢师傅。我走出车间时,心里更想念的是小南和方工,我仿佛看到他们就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
我看到大院南侧大队部楼下小南的办公室,耳边又响起小南那句“你不能局限于这个小厂,有机会复读还是要去复读”的话。我离开大队部大院时,看着这个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人生驿站,眼里不觉得湿润了,我的心里只有感恩,但对往后的路又是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