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目光

1

龙大接到弟弟的电话已经是寒冬腊月的初五凌晨。

弟弟在电话里说，养老院夜里来电话说，娘的血压已经很低，怕是熬不了几天了，通知家属要把老人接回家。

龙大对娘的身体情况有点数，国庆长假时去养老院看望娘，就觉得娘的身体已经不大行了，讲话声音很低，对来人要辨认好长时间才认出。多次中风造成了娘现在的情况，已经九十多岁的人，能扛到现在已经着实不易。

龙大忙说，那就抓紧把娘接回家吧，老人都要落叶归根的，自己马上购票坐高铁回家。

弟弟说，我家车库里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上午妹妹和我一起去养老院接娘回家。爹也从妹妹家同到我家里来了。

龙大远在北方的一个城市里负责施工项目。他是老家一个私营环保企业的副总经理，常年在外面负责设备的安装调试，每年几乎有五分之四的时间在外地，只有一个项目完全完成了才有时间回老家的企业。

龙大听到养老院通知要接娘回家，说明娘的身体确实不行了。他马上买好回老家的高铁票，可单程也要七八个小时。何况已经负责项目的企业到高铁站还有一点路程。

他马上叫着手下的助理，把手头余下的工程任务，一一作好交待。他们的本来打算是到腊月中旬完成好这个工程正好回家过年。可现在他等不到那个时间，得抓紧回老家。一起干活的同事们也体会到龙大的不易，都说，你抓紧回家吧，工程上的事情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定保质保量按时完成任务。

龙大谢谢大家的理解，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就叫企业的小车把他送到了高铁站。

龙大到了高铁站，正在候车厅里候车，弟弟用微信视频和龙大联系。龙大从视频里看到娘的脸色灰暗无光，眼睛却睁得很大。弟弟说，娘在等你回家呢。

龙大忙说，娘，我已经在高铁站了，八点的高铁就回老家了。

弟弟说，你回来就好，我们在办有关手续，马上好了就回家，你路上当心点。

龙大含着泪对娘说，娘，你要坚持住哦，我这就回家了。

弟弟关了微信忙去了，妹妹也在娘的房间整理东西。

龙大回想着娘的目光，知道娘一定是在等他回家。

龙大从娘的目光里，想起了很多很多。

龙大觉得自己愧对爹娘。爹娘一直跟着弟弟家一起过日子，自己很少照顾他们。娘第一次中风了下肢就不能动，爹因照顾娘把腰弄痛了。兄妹三个商量后，就把娘送到了养老院，爹住到了妹妹家。自己爱人在大城市照顾第三代，老家家里没有人，只能辛苦弟弟妹妹了。

2

龙大从小生长在氿南地带有山有水的一个村庄里。小村人都以种田为业，改革开放时，村人办起了企业。龙大高中毕业了就到村上兄弟办的环保企业里工作，先是做工人，再慢慢跑起了业务。

龙大家兄妹三个，龙大是老大。弟弟妹妹还在读书的时候他就进厂当工人了。好在爹也一直在乡办厂上班，娘就在家参加生产队劳动。分田到户后，娘就种些蔬菜到农贸市场上卖。

龙大念书年级高，比弟弟妹妹放学晚，龙大放学回家，就见娘在老屋东边的大路口等他回家。读初中之前，龙大一放学就背上菜篮到地里割草，往往很晚回家，娘总不放心，在屋边路口等不到，还总要绕过村子，从村前自己家沿村边小河绕到村后西桥上等龙大回家。娘看到龙大背着满满的一大篮草吃力地上桥，娘总要跑下桥去和龙大一起拉着草篮回家。如此好多年，家中猪吃的草都是龙大放学放假时割来的。娘特别心疼龙大，龙大却笑着说，谁叫他是家里老大呢。

龙大上了高中，就再也没有时间去割草，家里也不再养生猪了。

也有兄妹三个等爹娘回家的时候，记忆最深刻的是等爹娘从山上樵柴回家。村里有山。每逢秋季和年底，爹和娘就和村上人一起上山樵茅柴。特别是樵“八月红”茅柴时，村上人要住在山上几天。到了约定上山樵柴人回家的时候，龙大和弟弟妹妹也看到村里人从山上下来经过家边的大路回家，就想着自己爹娘也会回家了，就到村南的南桥上等着。可一着等到晚上七八点钟还没有等着爹娘回家。龙大只能领着弟弟妹妹回家了。

正当龙大烧好白粥让弟弟妹妹吃晚饭时，只见爹和娘各自挑了满满的柴担回家了。待爹娘把柴担停在了家门口的水泥场上时，弟弟妹妹都跑出去哭着喊爹娘。

娘也知道孩子们受委屈了，就怪爹贪心，要多樵些柴回家，让孩子们等急了。娘还从柴担的袋子里摸出几个在山上用茅柴火煨的大山芋给弟弟妹妹吃，他们才止住了眼泪。

娘又忙着烧几样蔬菜。爹则不顾劳累继续在把柴捆拿进厢房里堆好，还要整理出空地方，等明天拖拉机把堆放在山里茶场的茅柴运回家了有地方堆。

当然爹娘上山更多的时候是到紧挨高山边的山坡地种自留山地。往往是龙大跟着爹到山地干活，娘在家烧好了午饭送到山上。直到自留山地被集体征用改办小厂了，再也没有经常上山。

3

高铁行驶了两个小时突然停了好长时间，说是高铁线路遇上故障正在抢修。

龙大心急如焚。这时弟弟微信里又发来视频，娘已经被安排在弟弟家车库里的床上。爹和弟弟妹妹一家人都在。

龙大看到娘的眼睛睁得很大，只是一直在喘气不能说话。弟弟问娘要吃东西不要喝水不，娘都略微摇摇头。

爹和弟弟说，娘或许在等你回家。

龙大心如刀割一样疼，忙说，我快到家了，放心。

龙大等弟弟关了视频，高铁也发动了。

龙大早上接到弟弟的电话后，也马上让老婆在大城市里安排好事情从另一个方向坐上高铁回老家了。

龙大看到娘的目光，又想起了自己老家房子拆迁那会。

龙大弟弟成家后住到了另外的楼房，爹和娘就跟弟弟住在一起。妹妹出嫁了也自然不在自己老家了。

那时龙大已经在企业负责安装工程，老婆在外资企业上班，儿子已经到外地上大学。爹娘时不时就到自己家老屋里看看。

娘看着即将要被拆迁的房子，心疼得要命。龙大家前后两幢楼，前楼是自己结婚前爹娘砌的。自己结婚后，爹娘又在村中间为弟弟造了两楼两底。龙大后来又建造了后楼。

龙大家楼房在路边，就特地在后楼朝东路边造了很长的阳台。村上人到南桥片田里劳动了回村总要在龙大家阳台下坐坐歇个脚。

龙大夫妻俩白天不大在家，娘就端了几张长凳放在阳台下。村里人劳动了一天经过这里就坐一会，娘总要端了茶水给村人们喝。夏天还要切了西瓜给村人解渴。爹从地里干活了回来，看到村里人有男人在总又要递上香烟。

娘和爹的举动让龙大在村里人面前很有威信。村里曾多次要龙大回村当村委会主任，厂里不放他也没有办法。

新区开发的步伐已经加快，龙大所在村早已经写上了“拆”的大字。新区拆迁办的人员已经在村里挨家挨户做动员工作，可半个月下来一个人也没有同意。

娘终于等到龙大从外地回家了。龙大听拆迁办人员详细介绍了有关政策，并听说早拆迁就有政策优惠。

龙大和娘商量，拆迁是早晚的事情，晚拆不如早拆，村里人在看谁带头呢。

娘懂龙大的意思，村里人都叫龙大老总，其实龙大在企业只是副总。村里人就是在看龙大的态度。

龙大有娘的支持，就请拆迁办人员到家，在全村第一个签下了同意拆迁的协议。

龙大知道娘有些心疼，可那是大势所趋，要不是开发新区，龙大所在企业也不会做得这么大。

龙大签字后，村里人也陆续开始签字同意拆迁。

龙大又踏上了赴外地安装项目的旅途。龙大后来听爹说，房子被拆迁那几天，娘一直在现场，看着施工人员把装修很好的房子一样一样拆除，心疼得一直在哭。

龙大能够体会到娘的痛苦，那楼都是娘当初在很艰难的日子里节衣缩食建起来的，能不心疼吗？

4

老家房子拆迁后就被安置在了一个新建的商品房小区。弟弟家则被安置在另外的小区。因弟弟家孩子尚小，爹娘就在弟弟家帮带小孩。

龙大每次从外地回家总要特地去看看爹娘，带了礼品外总要塞给爹娘一些钱。娘开始是一直不要，经不起龙大的劝说也只能收下。

龙大每次从爹娘处出来，娘总要站在门口看着龙大离开，眼睛里更多的是不舍。爹总要拿些地里新收割的蔬菜追着送到龙大的车上。

娘的身体一直不错。直到有一次，龙大听弟弟说娘在厨房间摔了一跤，腿摔痛了。经检查，娘的血压血糖都很高，跌倒那次是小中风了。

自此，再也不让娘外出。娘的腿事实上也不能大动，只能整天躺在床上。

弟弟弟媳都要上班。照顾娘的生活更多的是爹在负责。可有一天爹说，为了扶娘起来吃饭，居然把腰扭伤了不能动。

兄妹三个再三商量，只能把娘送到养老院，养老院的费用有兄弟俩承担，需要的医疗费龙大出大份。爹暂时住妹妹家一阵，妹妹工作比较宽松先照顾一阵。

娘进了养老院，刚开始不大适应，时间一长，与同住一个房间的老人和服务员都很讲得来。

时间一长，娘居然又多次中风，身体情况每况愈下。

龙大每次回家，肯定要到养老院看望娘。弟弟妹妹则是经常去照看。

龙大每次去总要和养老院的医生聊聊，了解一下娘的身体情况。医生也很关心，要用什么药随时和龙大联系，龙大说要用什么药近管用好了。

想不到，娘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了。龙大身在外地，经常了解娘的情况。只要弟弟妹妹到养老院看望娘，龙大都要通过微信视频了解娘的情况。

近段时间以来，娘在弟弟面前经常说要带她回家。我从弟弟的微信视频里也看到娘要回家的意思。

龙大征求养老院的意见。养老院的意思，看老人身体情况吧，需要同回家自然会通知你们。龙大想养老院不通知，说明娘的身体还可以吧。

这次养老院明确通知要接娘回家。龙大想娘能够回家养几天，也好让自己尽尽孝。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放下工作。

5

龙大终于回家了。他顾不得放下行李，直接到了弟弟家车库里。

龙大看到娘的眼睛还睁得很大，凑上前一再喊娘，我回来了。

龙大问娘需要吃什么不？娘一点反应也没有。

只见娘的眼角流下了眼泪，嘴里在喘着气。

爹和弟弟妹妹妹夫都在边上。龙大就和弟弟妹妹商量，以自己为主，白天夜间轮流值护娘。

这时，龙大老婆也赶来了，知道龙大还没有吃晚饭，让龙大先回家吃晚饭。

弟弟说楼上他家有晚饭的就别回家吃了。

龙大跟着弟弟上楼简单地吃了晚饭。

龙大和弟弟下得楼来，让爹和妹妹妹夫也上楼吃晚饭。

龙大和弟弟在娘床边守了一段时间，突然发现娘的眼睛闭上了，连忙叫妹妹妹夫下楼。

晚上八点半，娘喉咙口的那口气突然掉下去了。在一旁的邻居大娘说，你们娘已经没有了。

龙大根本想不到娘会走得这么快，他才到那里两个小时。

龙大老婆、妹妹、弟媳一下子哭开了。龙大的眼泪也直往下掉。

龙大和弟弟妹夫只能按照当地的风俗安排娘的后事。

龙大和弟弟妹妹特地先瞒着爹，不告诉他娘走了的消息。

可爹一会儿就从楼上下来，听到哭声忙走进车库，知道娘已经走了，立刻伤心得老泪纵横。

龙大看着爹伤心的样子，更加伤心了。

安排完娘的后事，龙大和弟弟妹妹都是身心疲惫。大家一致意见要好好照顾爹。

龙大表示，爹就住到自己家里。往后，他再也不出外勤，外面的工程安装让年轻人去干。他要好好留在家，把对娘的亏欠补在爹的身上。

龙大说到做到。企业老总也理解龙大的心情，只让龙大在企业里做些安排，重要工程自己出马，一般工程就安排年轻人外出负责。

龙大谢谢老总，一再说，自己欠父母的太多了。

老总说，你放心吧，企业内部同样需要你。

龙大满心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