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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而辽阔的西北草原由于缺少纵横交织的江河溪流,于是天穹下四处奔游的群马,便成了草原背景上的江河。南方大地深处广袤的群山,见不到游动和奔腾的马群,但群山的皱褶里,暗藏许多交岔纵横奔流不息的江河溪流。由于江河溪流的存在,大山深处也就有了西北草原万马奔腾的气象。
冷兵器时代,草原成了群雄角逐的训练场。现代战争,不适合在辽阔的草原上展开,仿佛一声炮响,整个天宇也会随之崩塌。于是南方广袤的群山之间,现代战争的各种形态诸如游击战、麻雀战、运动战、阵地战…等等,仿佛只有在这些隐蔽的森林里才能缓缓地发育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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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袋口,是一个地理形状名称,它由远而近、由宽而窄地聚拢,最适合派兵布阵。因而布袋口,也是军事家们常挂在嘴边一条不太起眼的军事应用术语。
冷冬阴雨时节,我们沿着由赣向湘挺进的319国道,蜿蜒进入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范围--吉安县天河镇,驻足在那个叫布袋口的地方。眼前,一条宽阔的河流绕着一脉雄险的山崖划了一个180度的弧弯,与319国道分左右而去,互不侵扰。
这一条道路一江河水,夹在三面高山之下,就有天边的风,从远道来、从水上来、从山中来,在布袋口交织,人们的耳旁呼呼作响,似有万马奔腾气象,使你心潮澎湃。
布袋口前的那条江,叫禾水河,当地却称为天河。我想,民以食为天,禾出稻米,稻米养人。此外,农耕时代,人类抗自然灾害能力有限,农事风险只有靠天,大概天河就这样得名。由此,天河应该有两层含义:滋养禾苗的河,具有凶险的河。
当地文史专家欧阳和德先生说,明崇祯九年(1637年)十二月,徐霞客溯禾水而往永新过此。《徐霞客游记》有载:“二十八日,昧爽,纤而行,寒甚。二十里,敖城,始转而南。挂蓬五里,上黄坝滩。复北折,遂入两山峡间,五里,枕头石,转而西,仍挂帆行。”
枕头石就在布袋口。自敖城以上至布袋口始,禾水多险滩,上游依次为黄牛(鲶)滩、分丝滩、两崖(十里寨)、牛屎滩、二滩、画角(花果)滩等等,共有十八滩。这十八滩,更是坐实天河乃是一条真正的凶险之河。
禾水十八滩,对应了境内赣江十八滩。不同的是,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抗元失败后,赣江十八滩之万安惶恐滩被他写在《过零丁洋》“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于是惶恐滩就成了一个朝代灭亡和一个英雄泣血悲壮的历史背景。
而徐霞客眼里的天河禾水,只是他游山玩水饱览山河大地之色的客体。他把足迹留在天河,驴行瞬间的体验则记载于文字,当地风土人情、世间百态在他文字里似乎缺乏文学的关照和应有温情,给后人的感觉,只是充当了一回类似当今“百度地图”导航作用。
布袋口上游2公里处,青石板铺就的天河亲水古码头依然陪伴着禾水,从江面远远望去,孤独而又执着。河岸砌下的一块块青砖,藏在风吹雨打生成的暗色青苔里早已斑驳璃碎,那是岁月遗下的沧桑痕迹。
我眼里的天河码头,仿佛一位白发稀朗的老父,静静地迎着坚硬的江风,日夜期盼远方游子的归来。
如同南方大地上许许多多的江河一样,氤氲的江雾毕竟遮不住人间的火烟,天河正是这样一条有着旺盛生命力的人间河流,无声无息地滋养着两岸的生命。
沿着码头台阶登上江岸,是一些吊脚楼式样的砖瓦房。不知何时起,它们枕着江水而卧。于是,天河就有了特别的生动和灵气。
在我看来,禾水天河如同沈从文《边城》里湘西茶峒酉水河,两岸有着相同的别样风情韵致。也许,河岸边那位天河版翠翠的身影曾经在吊脚楼房里出现,她倚在木楼一角的阁栏上,藕白的袖手撑着那张俊俏的脸久久地凝视一江河水,一门心思地想着她心事,若呆若痴。
江河水边的爱情故事,缠绵已久。有两情相悦的甜蜜、有挣扎时的痛苦,有成功,也有失败。而失败的爱情,则是江河风情一个永恒的话题,让人跟着欢乐和痛苦,让人回味和牵肠挂肚。一句话,水边的爱情故事,让人欲罢不能。
江河水边的爱情故事,既不是沈从文笔下的专利,也不是湘西茶峒酉水河的唯一。那是因为,我们的祖先早在《诗经》里,就已开启了水边爱情诗意的先河。
而我期待的天河翠翠,并没有出现,我有些惆怅。但我相信,天河翠翠一直在禾水河的岸边,隐在这山水景色里的一座座小村庄深处……
3
天河码头上游5公里处禾水岸边的白堡村,被吉安县与永新县划分为二个相邻的同名村子,河边的白堡古渡口与对岸沙边村的古渡口南北相对,遥相呼应。
单白堡村的那个“堡”字,就让我思考了半天。那是北方屯子常用的名字,有防御的意思,因何南方山水深处也会出现带“堡”字的村庄,这或许与那个叫布袋口的地方有关吧?
布袋口,由于它便利的地理因素,自然成为一个扼守四方来路的守关边寨。它上游1公里处是分丝滩,背倚一脉奇险的崇山峻岭,山脚的河岸边翠竹摇曳如织,青藤古树匍匐爬往岭脊。古时,常有草莽于山岭安营扎寨,行盗冦剪径之事。当地流传大明朝廷派官兵围剿布袋口贼匪的传奇故事,刚开始官兵不知深浅,吃了几次败仗,后改变策略,于夜半将购来的群羊泼油点燃,着火的羊群不择路径四处拼命窜往山岭狂奔,贼寇以为官兵大部队至,黑暗夜里惊慌失措中四处奔散。官兵分而击之,始得胜。
白堡村仍然保存着一座会馆模样的古建筑,连着一排木门板店铺。当地村民介绍,以前无陆运的天河白堡渡,就是昔日禾水水运途中商旅停靠歇脚的驿站。四方贩运商旅云集在白堡,吃喝玩乐,任由白堡繁华的灯红酒绿交易场,换取天河自然资源的消耗,同时也交换那些来自天南地北流水般的讯息。
我立于白堡古渡口,枯水的冬季,河床暗礁纷纷冒出了头。一座座黑黢黢的礁石,宛若云南石林被如来佛祖施展了乾坤转移魔法投置于此。可见,禾水十八滩以及滩礁险象不是凭空臆造,不可知的是,会有多少生命随了礁陷被水吞去。
眼前,一阵白浪漾起一片涟漪,江水盘旋,席卷而下。禾水那些无从知晓的秘密,无奈何地任凭江水湮没带走,无留影踪。
我想象中的河面连江木排、各色商船渔船,它们随着排工、船工一声吆喝,象流水一样销声匿迹,似乎向我们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
只可惜,我无魏武孟德东临碣石那样的文采来为白堡赋诗。身临其境,凭风吊古,我且把禾水河当做大海高诵: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冬日的天河虽然很平静,但它的光景,不像是在岁月缝隙里沉睡的样子。
4
然而,江河之险并不在于它形成的自然环境之险,而当人类之力作用于江河,会比其自然险象更为险恶。
地理水系上的禾水河,发源于湘东南与赣西北交界地区,细察其分脉细支经流线,与大革命失败后毛泽东率领的秋收起义部队上井冈山创建革命根据地开展工农武装割据的行军作战路线有着惊人的契合。
湘赣边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立,中国共产党军队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就与井冈山脚下禾水河发生关联:荆竹村三大纪律和八项注意军规形成、支部建在连上三湾村党军改编、龙源口大捷、蒋介石对红军四次会(进)剿与红军反会(进)剿军事较量、蒋介石对苏区发动的五次围剿与红军五次反围剿军事斗争……等等。
在红军身处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条件下,毛泽东军事思想理论在与蒋介石反动派无数次军事斗争中萌芽和形成,为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中国革命道路理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永新三湾位于禾水上游支流,与宁冈、茶陵、莲花四县交接。三湾改编,从政治上确立了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当地至今流传一首《三湾降了北斗星》红歌:
三湾降了北斗星,满山遍野通通明。
一九二七那一年,三湾来了毛司令。
三湾来了毛司令,带来工农子弟兵。
红旗飘飘进山湾,九陇山沟闹革命。
同样位于禾水上游支流的龙源口村,当地引为自豪是那座建于清朝道光17年的龙源口古石桥,被新中国发行的第二套“叁元”人民币作为背景图案,那是朱毛率领红四军针对蒋介石第四次“进剿”(第一次会剿)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一次以少胜多著名战例——龙源口大捷的生活物化。至今,有关龙源口大捷的各类军事艺术作品纷纷涌现。龙源口之战,对根据地建设及扩大红军影响巨大,根据地军民歌谣:
五月里来是端阳,
七溪岭下摆战场,
不费红军三分力,
打败江西两只羊(杨)。
为了扩大革命根据地影响,1929年彭德怀率部在永新、天河一带展开游击,酝酿红军“九打吉安”意图,以牵制和配合湘赣边区和井冈山军事斗争。至1930年春节,彭德怀和将士们一道在天河禾水岸边的龙家村龙氏宗祠里过年,并亲书“打仗过年两件事,军民团结一条心”春联张贴在祠堂大门。
红军九打吉安的胜利,极大鼓舞红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必胜的意志和决心,巩固了苏区军事斗争的群众基础。
“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此行何处?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
风雪弥漫的赣江,被一代伟人以一种更为诗意的方式载入共产党的党史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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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人毛泽东那首与湘江有关的诗词,仿佛预示和印证他一生要走、却又难以回避的人生艰难轨迹。
1925年晚秋,毛泽东离开故乡韶山,去广州主持农民运动讲习所的途中途经长沙,重游橘子洲写下《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1934年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中央红军被迫进行战略大转移——长征。他们在江西于都河集结,按原定计划与湖南西北部红二、六军会合,国民党以十余倍红军兵力沿途设置四道封锁线企图全歼红色革命力量。双方于广西湘江界首渡口展开殊死对决,红军最终突破封锁线。但是红军军力由长征出发时的8.6万人锐减到3万人,湘江战役之惨烈,用“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描述一点不为过。
北去的湘江之战,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最激愤有力的叩问。有幸的是,红军最终突破了国民党四道封锁线,冥冥之中暗合了红军在湘江“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强力否定。湘江之战向世人宣告,正义的历史潮流决不可阻挡。
此刻,我想起了西楚霸王项羽。但是,我真不知是项羽成全了乌江,还是乌江成就了项羽。英雄末路,我听到的是,垓下悲歌依然在乌江江流上回荡。
湘江战役之后,红军突破乌江、智袭遵义。遵义会议确立毛泽东的军事领导地位,是攸关中华民族前途和命运最重大最关键转折点。
毛泽东炉火纯青的军事指挥才能,在红军长征途中的江河战役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飞跃大渡河,一路爬雪山过草地。最终,北上的红四方面军与红一方面军在甘肃会宁会师,红二方面军在宁夏将台堡又同红一方面军会合,实现中国工农红军三大主力部队胜利会师,史无前例的红军长征宣告结束,标志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彻底粉碎。中国共产党重新建立西北战略大回旋的革命根据地,以星火燎原之势,一步一步走向解放全中国的胜利。
毛泽东胸怀博大,中华大地上的高山、江河深藏于心胸。他的诗词许多关于江河的书写,从容、坚定、自信、豪迈,这种大无畏的诗人气魄和革命气概,是他天才般军事能力的另一种体现。
他导演的红军十万五千里长征,展示的军事指挥艺术如同他的诗歌艺术: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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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阴柔之美,呈现的是民间生活日常,而唯有其阳刚之美,则成为一个民族宏大的叙事。
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战争艺术是在江河水边展开表演:泓水、赤壁、官渡、淝水、泗水……等等。纵观古今中外军事史,又能有哪一个江河战役可与毛泽东指挥解放战争的渡江战役媲美?
渡江战役史诗般的宏达,摧枯拉朽般的干净利落,它向全世界正式宣告蒋介石国民党反动腐败政权覆灭败亡。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共产党人就是这样有着钢铁般意志和顶天立地的豪迈之气。
禾水、赣江,只是中华民族宏大叙事过程中的一个起点和预演,湘江是承接这件宏大叙事最一波三折乐章,而长江则把中华民族最宏大叙事华章,推向了最为精彩的高潮。当然,还有众多不知名的江河细流,是组成这个宏大叙事的一个个音符,一同伴随着华彩乐章高潮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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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草原之马,它是个人的私有财产,只会给封建帝王打下一个私立的王国,因而它不是大众的。
涓涓细流、江河之水是无私的、大众的,最终回归到无边无际的大海。
藏在南方群山皱褶里的一条条江河,那是南方奔腾的骏马。以毛泽东同志为首中国共产党人,正是以纵横的江河之马,由南向北疾驰,镰刀斧头旗下,拨云见日,最终,缔造了一个伟大的中华民族共和国家。
此刻我在思考,当西北草原南下的铁蹄与南方北上的河马在某个地方相遇,这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它们之间又会有怎样的对话,它们将产生如何的感慨呢?
“我是阳刚、奔放的”, 奔马说。
河“马”:我是阴柔、内敛的。
奔马:我只服从人类,人类只会驯服我。
“我只服从自然,人类只能顺应和利用我。因为水是一个民族的生命之源”,河“马”说。
奔马:我仰首在大地之上奔跑。
河“马”:我匍匐在大地之下奔腾。
……
奔马:我们的共同之处就是,没有人类我们都不能称作为“马”。
河“马”:是的,让我们团结起来,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推进全人类进步事业,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努力奋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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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相信,万马齐奔腾,江河合交响,中国各族人民似大地上的各类“奔马”,团结一体,奋蹄向前,将共同奏响人间大地最为华彩的乐章。
愿,中华江河永远,中国人民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