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一个哲学家的计算,其实只需一秒时间(甚至还可精确到小数点),“滴答”,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意思是说,一秒钟转动瞬间,就是一个年度的跨越。无怪乎,伟人毛泽东会有“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之感叹!
1
再次来到那个叫布袋口地方,已是历经去冬至今春不同年份里不同的两个时季。岁月忽远似近,而禾河以及布袋口却依然故我地等待着要来的人。
以吉安县敖城布袋口为起点,同样是禾河水,去冬我们是逆流而上,江风凛冽,四野萧瑟;今春却是顺水而下,河风温暖,万物复苏。
“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烘眼,南陌依稀草吐芽。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每个春天的来临,我潜意识里就会自然而然地蹦出这样美好的文字,这是古无名氏写的一首《鹧鸪天》,描述的是孟春(早春)景致,正适合我们现时的踏春游历场景,吟唱或高歌。
青山绿水,始终是文学的基础底色,同时也是艺术的底色。只是,唯有春天里的山水景色,其色彩是极其艳丽的。
禾水河夹在重重叠叠的山峦间。河面,机船缓缓游动,暖暖的春风送来草木润芽的芬芳之气,沁人心脾,仿佛畅饮当地的醇香米酒,使人生微醺之态: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
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南北朝诗)
有时,我们会听到某地对当地山水好景往往被搭扯“号称漓江”之类的宣传词调,好比穷人高攀富亲,沾其余沥企愿受用终生。
其实,每一处山水都有自己的特性和特别之处,如一个个人格独立的人,有着不同体貌和性情,不能随意互相代替。
当地志记,早在春秋时期,楚国令尹孙叔敖就因封邑而筑城于此地,敖城因而得其名代传至今,有渊源于远古的风流。
敖城的山水也是别样的,禾河下游筑起的功阁水电坝堤,升高了上游禾水的高程,一江难得的水资源似一条潜龙,缠绕在敖城的高山脚下。山上覆盖特色鲜明的典型亚热带天然阔叶林。眼前呈现的是,植被丰茂,草木青青。
远望,青绿的山林倒映在江面,澄蓝的天空嵌沁于水中,绿里透着蓝。一副山水长卷如电影彩色胶片,在你的视线里舒缓展开。
据说北宋少年天才王希孟绝世丹青《千里江山图》主景来源于匡庐和鄱阳湖一带山水村廓。在那幅绢本设色画轴里,可以看出,同处亚热带气候环境元素的趋同性,这就是,画景置之赣境而皆准。移目之间,禾河山水村廓之境已悄然立其上。
我喜欢“心中若能容沟壑,下笔方能汇山河”这样的词句,展现的是人心胸远大和辽阔。
“只此青绿,独步千载”。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已有远大胸怀的艺术家,以动与静极端舞美的形式,呈现在今年春晚的舞台,使人如痴似狂。置身于禾河山水间,我恍惚在北宋遥远时光里的江南尽情穿越。
2
为大众所不知的是,禾河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骨灰级驴友——明代的徐霞客,曾在敖城枕头石(即布袋口前)溯禾水过往永新。
《徐霞客游记》载:“二十八日,昧爽,纤而行,寒甚。二十里,敖城,始转而南。挂蓬五里,上黄坝滩。复北折,遂入两山峡间,五里,枕头石,转而西,仍挂帆行。”
徐霞客文字里的黄坝滩,当地现称篁坝滩,位于禾河水的转折处。其上下水流落差高达两米以上,乃禾水河十八险滩其中之一。也许因筑堤以及滩险缘故,黄坝滩头上游不足百米处那个也叫滩头的小村庄——象在水床上一样的村庄,现在人迹不知所踪。
我们每次的游途中都会有这样类似的遇见,善良的人只会徒发伤感和叹息。什么是乡愁?乡愁,就是你离开生养你的地方后,你的原来,已由人是物是变成了不可逆转的物是人非,如果是物也不是人也不是,一切也就终了,乡愁在你心头也只有彻底消失,留下对故乡的那份记忆,无奈何地随之带往另一个世界。
叫停机船,上岸滩头村。
村子呈现的是破败景象,到处断垣残壁,木朽瓦漏,枯藤爬满老屋,成了村庄的老年斑。滩头躺在水床上正打着盹,又像冬日屋角墙边整日晒太阳的老人——安静、孤独,无处倾诉。老人的孤独感,是因为相处的同代人一个个先于自己的离开,而村庄的孤独,源于村子巷道曾经响起的各种脚步与声音的消失。
欣喜村旁还有几株桃梨,夹在一小块黄花油菜地间,静静地绽开红的花、白的花,隐约感觉村子还存有那么一点人间气息。
今天春日里,我造访这座庄子,仿佛探访唐朝崔护曾经的人面桃花之地。
但是,时令如果在寒冬,滩头村似乎就是鲁迅《故乡》文字里的故乡。
村子一处“洛川公祠”吸引了我的目光。驻足门前,感觉建筑风格怪异,外观是古宗祠、苏欧式、村集体礼堂三种风格综合体,门牌榜书“洛川公祠”,其上又书有“学士第”,门牌的左右对称书“进士”,四根门柱书有两幅长联,其中一幅可辨“三都赋”字迹,这些牌、联书体有颜体、欧体、柳体。
滩头村的荣光与衰落、文雅与粗俗,一座沧桑“洛川公祠”已完全展现。
我期待这个村庄的复活。相信会有这么一天,滩头村会以全新的面貌回复前有的生机,因为当地有此渔樵文旅规划。
3
穿行在敖城乡村田野,成片黄花油菜为这个被疫情折磨的人间春天增添了无限生机。花间、田间,蝶、蜂飞舞,蜂人俯身蜂箱,忘我无我之态无不使人羡艳。人世间的那些烦恼我们先可以抛下,忘记那些不幸事。与油菜花的相遇,就是与久别亲人的遇见,就是与一切新生命的遇见,就是与希望的遇见,就是与春天的遇见。
敖城的乡间是通体透明的,亮堂的房屋,红红的春联还在门前。农人新年的愿望和祝福嵌在书写的文字里,散发烟花般的喜庆。通衢的路道,路旁时有小溪潺潺。澄洁的村容,猫狗在和曦的春光里懒懒地打着盹。扛着锄头走向田垄的农夫,春风挂脸。行道绿化树,叶子泛着油亮的绿色,有香樟的芬芳。这一切,意示着农村现时的安稳。
黄的色彩,黄龙袍、金銮殿、黄马褂等等,注定了黄的颜色是古代皇权富贵一大象征。一件“黄袍加身”,一个帝王就横空出世,于是,赵宋王朝披上了黄的色彩,成为中国历史一个精彩事件,最终转折了中国历史。这说明,不是自然色彩的黄,入不了寻常百姓家。
油菜花的黄,只属于平常百姓的颜色。油菜花的黄,是自然的色彩,与暴烈的文治武功无关。
敖城乡间的油菜呈现的花黄,代表乡间的人气,代表民间的生气。它与非自然的黄有些同质,有一种收成的富足但不是富贵,更不是权贵,而是百姓五谷丰登愿望的满足。
敖城乡间的油菜呈现的花黄,如浪奔如潮拥,深陷其景,你将被这广大辽阔的色彩淹没。
我愿意被这种绚丽色彩淹没。更多的是,沾染这片黄彩,我就象天地之间一农夫,在这片土地上饱有深深的富足感。
人间春色,我认为就是大地上黄花油菜色彩,奔放、汹涌、热烈。它与人、与生活休戚相关,人类基因里有油菜产生的脂类支持。因而油菜,同时构成了我们生活的日常。
如此,假设大地缺少明晃色彩的油菜出场,人间将不再完美,春天也更不会完美。甚至我们可以说,没有油菜花开的春天,不是春天。
遗憾的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与敖城乡村的相别,仿佛就是与这个春天作别。
4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伟人发一声,大地响惊雷。于是,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史上,就催生了一个史无前例“知青”时代。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狂热年代,无数热血儿女响应号召,“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边疆、荒漠、原野、山区……,一队队年轻人的身影出现,人声鼎沸,青红色的血液在这片土地上流动。战天斗地,他们的行动青春了整个新中国。
1968年10月至1970年元月间,敖城的前岭山区农村就有一群知青,分别来自上海闸北区四中、五中、向东、粹文及本地吉安二中、三中初中毕业生共两百余人,在前岭公社的九个生产队插队落户。他们,耕种于田间地头,采育于深山老林,饲养于猪圈牛栏……,扎根成了生产队长、公社社员、小队会计、赤脚医生、乡村教员、炊事员、仓管员、广播员、放映员、包头员……。
知青时代结束,有的返城,有的留在当地,更有青春被彻底埋葬在扎根地……。
青春十年,流光不管。命运问天,人间冷暖。世情缠绵,离合悲欢。
记忆是有毒的,往事不堪回首是知青的爱恨情仇。于是,反映那个时代的所谓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应运而生,有幸地占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席之地。“知青”这个光荣称号,已经成为一个时代的烙印,一代青年写就的奋斗史诗,一个苦难民族的历史记忆。
现在我们若回过头来看,很难说这个时代究竟是对还是错,因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任务和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和担当,我们无法评判也不必臧否。
历经磨难,是人一生难得的精神财富。知青精神,为他们在各条战线各个领域里成就辉煌人生。我们看到,有的知青现在已成为当今国家栋梁。
知青经历,是人生范本与教科书。相信,他们面对今后的有生余年,没有什么艰难困苦不能够战胜。
位于前岭街道中心那座知青馆,如果没有当地介绍,你不会相信这是一位来自上海闸北名叫施炳元的知青亲手创建的。从展馆设计、题馆名、绘画、知青文物收集、文字图片解读,到分区布展,无不凝结了他的情感与智慧。曾经青春的喧嚣终在此归于宁静,无数青春与风采定格在展馆陈列的物件里,浓缩、集聚、固定、物化,任凭你去咀嚼、回味。 施炳元在造馆过程中痛哭流泪了多少回?我不得而知。对于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我不愿意再去触碰他灵魂深处的痛点。
你不会相信,知青施炳元从上海退休后就已经决定长期定居在前岭并终老。他早已习惯讲当地的方言,他喜欢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喜欢前岭淳朴的风物人情。他把自己擅长的书法、绘画、雕塑、篆刻技艺无偿馈赠给前岭的学校和孩子们,从中得到快乐享受。定居前岭,他要在此捡拾曾经失落的年华,守住那个时代一同流浪的青春。一句话,新时代里,他愿意给自己再创造一个后知青时代。
在敖城,还有一个大革命时代有关红色青春的故事,她与知青故事有些异同。知青,是把宝贵青春年华献给了新中国的建设事业,而老红军王泉媛则把宝贵的青春献给了中国红色的革命事业。
王泉媛,原名欧阳全妧,出生于敖城泸富村。家贫,9岁卖给本地茶园村王姓做童养媳,改名王泉媛。16岁跟随王姓家族两位堂兄参加了革命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编入西路军,任妇女独立先锋团团长。由于张国焘分裂红军,致使西路军西进遭受青海地方军阀马步芳、马步青围追堵截,西路军三千人从梨园口撤入祁连山中,王泉媛团长率领妇女独立团和红九军一道掩护大部队向山中撤退,在梨园口的梨园堡设置阻击阵地,阵地工事尚未构筑好,战斗力极强的马家军骑兵、步兵、炮兵汹涌而上,红九军大部分阵亡,军政委陈海松身中八弹光荣牺牲,最后,妇女团弹尽粮绝,一半牺牲,一半被马家军俘获。王泉媛是其中被俘女红军之一,不幸落入马匪魔窟,受尽了折磨和羞辱。但她始终不忘自己赤色身份,1939年3月寻机逃脱马匪魔窟后,经历千难万险来到了驻扎在兰州的八路军办事处。衣衫褴褛手拄拐杖的她,为找到自己人既兴奋又忐忑。未料到的是,由于敌我战争的残酷和无情,任凭她如何诉说,她的红军身份没有得到组织认可接纳。为做以后打算,她一路行乞,穿行多个省份,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农村定居,与革命烈士后代重新组织家庭,以农事为生。
长征初期,她曾经和开国元勋王首道有过一段短暂幸福的婚姻。战争与动乱,使得多少幸福家庭遭遇背井离乡,或家破人亡或妻离子散。由于西路军的不幸遭遇,王首道以为革命伴侣王泉媛已不在人世,不得已另组织了家庭。解放后,两人终于在北京相见,王首道接过王泉媛亲手纳的那双千层底布鞋,彼此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在曾经的爱人兼战友王首道以及一同历经战火洗礼的战友康克清大姐共同帮助下,经过曲折,王泉媛红军战士身份终于被国家认定,但惜时年已届76岁高龄,而她依旧无怨无悔,静默在乡间终老。
红色青春与知识青年的故事,一路坎坎坷坷,有苦有甜,有爱有恨,真正人生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但唯有青春的精神,它奋发向上,积极向善,我们不应该丢弃或忘却。
这种青红色的基因,构成了中国人民不畏艰难敢于胜利不可缺少的精神谱系,需要我们后人代代相传,永不磨灭。
其实,所有的色彩都是可以是青春的色彩;或者说,所有的色彩都可以归结为青春的亮丽成色。只是,光阴未老,青春易逝;但要,梦想不弃,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