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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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象流星一样短暂地划过，也要为暗夜的天空留住一道绚丽的光芒-----题记
一
明朝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正月十九，这一天的雪下得很大，大地呈现同一个颜色，广袤无垠。雪的色调，使人无法辨析大地上留下的白与黑。
那是一个冰火两重天的场面。被关押在南京诏狱里已经五个春秋的解缙（字大绅，一字缙绅，号春雨），得知皇帝朱棣要在这个正月吉日大赦犯罪官员，心里陡然燃起了一团烈火，一团积压多年的希望之火。借着监狱外投进来的一丝明光，他灰死的面上漾起一丝难以察觉到的光亮。这时，狱吏传话来，说管理诏狱的首领------锦衣卫都督纪纲要宴请解缙，庆祝他光荣“重生”。
十足的阴谋，任凭有“大明第一才子”之称的解缙也难预料到比牢狱之灾更糟的是死神即将来临。可能他会想，自己被关监牢多年，若是皇上要杀也就苟活不到今日。他记得太祖皇上朱重八（朱元璋）曾亲口说过:“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有了这句话，仿佛戴上了一顶“红顶鉄帽”，身揣免死金牌，即使犯下死罪也可豁免，更何况自己并没有触犯大明律条规定的死罪。
解大学士每想到太上皇这句金口“圣旨”，心中就会泛起阵阵暖意，这就是他最大自信来源。但是，以他的人格个性，并不惧怕“阳谋”，若是开口忤逆了皇帝遭杀罪，他会坦然面对。
放下身段的纪纲，并没有忘记当年解缙讥讽自己“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耻，也没有忘记解缙挖苦他广纳妻妾“一名大乔二小乔，三寸金莲四寸腰，买得五六七包粉，打扮八九十分妖”之羞。在酒宴上尽阿谀迎奉之能事，哄得解大才子毫无警惕之心，激动的涕泪交流，多年的冤屈终被“重生”的快意逐去。忘记不快，尽情畅饮，推杯换盏之后就是家长里短、兄情弟意，感情的距离被纪纲无限拉近。
纪纲摆下的这场酒，解缙如梦一般地醉了。梦是睡眠的附属，是夜的哲学，当梦与现实发生不对称的碰撞，那就是厄运当头。
小人翻脸比翻书更快，纪纲那狼眼般的凶光在夜里格外泛绿，醉酒的解缙被他下令拖到夜的荒郊野外雪地里，锹上厚粼粼的白雪壅埋。
夜，依旧宁静，除了纪纲发出一声愤恨的狂笑外，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什么，只是夜的黑被雪的白照见。一团火被一片冰雪覆盖，然后瞬间浇灭。
难以设想一颗明亮的“文曲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象流星一般无声无息地陨落，是纪纲与解缙之间的快意恩仇录？当然不会是，谅纪纲绝无此胆。
解缙之所以称“大明第一才子”，正是因为其思维与行事大抵与一般人不同，更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年少得志，出名太早，就像一代伟人那首词所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后世有人评论，解缙一生的失败主要归结太过书生意气地“指点江山”和“激扬文字”。
二
解缙跟随朱元璋开始，老朱一句“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就信以为真-----书理弄得懂，但帝王术搞不通。于是上《万言书》，甚至连老朱应当看什么典籍都予以臧否，褒贬“父亲”治下的时政。陈《太平十策》，乘机抛出自己系列“治国理政”方略。但是，解缙字里行间才情毕露的费心文章，仅仅得到朱元璋称“有才”等口头表扬，其给出的合理化建议并没有被采信。其实这些时政弊端，朱元璋并非糊涂之人，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一个持本位观念，一个讲大局意识，换位思考，君王就会觉得臣子的一些真知灼见是那么地不合时宜。大明政权初立时，国内外政治形势复杂，为巩固政权老朱不忘大搞阶级斗争，把认为对朱氏政权构成威胁的一批元老、重臣抹杀，那是做给谁看？朝中臣子人人自危，为求自保噤若寒蝉。这种形势下，解缙一家的逆耳忠言，居然未遭皇帝毒手实乃政坛奇事，满朝文武为之刮目。同时，也助长了解大学士更加勇往直前的胆气。有一次，他犯官场大忌，未经请示竟然跑到兵部索要听差，还对兵部尚书出言不逊。“手莫伸，一伸便被捉”，当然，这句话并非单指贪财者。老朱获悉后，责其所任现职“散自怒”-----得闲便无聊，无事就生非，便将其贬为江西道监察御史实职，很明显，就是让他远离“朱核心”。也许他没有意识到，其实这就是对他一次严重的纪律诫勉。
却道“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更何况是喜怒无常且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皇帝老子。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朱元璋族杀牵连胡惟庸“谋反”案的韩国公、左丞相李善长。解缙在监察御史职位上，大胆履职担当了一回，向朱元璋上疏，为李善长伸冤。而其文言辞犀利，老朱看完奏疏依旧未大光心火，看来皇帝的肚子比宰相确乎要大。但不要以为“心”不动就意味着“行”不动，伺后不久，老朱在召见解缙父亲解开时说：“你儿子大器晚成，你带他回家去，多读点书，十年之后再用不晚”。于是，大明王朝高级公务员解缙同志因“妄议”之嫌被辞退下岗，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0年），二十三岁的春雨先生从政三年以来经历第一次不光鲜地回归江西吉水故里，在家乡接受也许是无限期的“贫下中农”再教育。
三
朱元璋对解缙的欣赏与容忍，大概因为政权初定后的肃整，朝中拔尖人才不多，急需无政治经验、无复杂政治关系的人才新秀加以补充，经历练为后用。其次，解缙年少博才，人才殊为难得。
老的终究熬不过少的。解缙回家闲居八年，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这回轮到了朱元璋永久地归了西天老家。朱元璋在位时，太子朱标病故，强忍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根据皇位继承规则，朱元璋不尽情愿无奈地选择了皇孙朱允炆做自己的皇位继承人。
因为跨辈越级资历浅，朱允炆心怀忐忑上位——是为建文帝。但解缙与朱元璋的十年之约，因对方当事人消亡，可能存在爽约之虞。解缙于是利用原有人脉，主动发帖、上书，以求建文皇帝践约。建文帝也是仁慈之人，为了维护爷祖光辉形象还是履了约。起先是准备让他下到西部基层一线锤炼考验，后来解缙经自我挣扎，最后得了个翰林待诏职务留在京城。
在建文帝朱允炆身处人生重大关键转折点----燕王朱棣叔父篡党夺权成功之时，后世有人指责解缙在这次政权不正常更替情况下，为投身新皇帝主子朱棣，有投机和不光彩的言行。认为他没有像方孝孺一样不畏强权忠贞事主，致使遭九族异常惨烈的屠戮，也没有像朝中吉水老乡王艮那样自杀以殉旧主。而是“缙驰竭”，也就是说，解缙主动投降完胜“靖难”之役的新主----朱棣，换句话说，解缙卖主求荣。
历代王朝更替和制度的改变，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社会基本矛盾运动”原理，都是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结果，由此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应当说，“靖难”之役是朱氏王朝家族内部矛盾激化引起，因家族矛盾上升到国难，但是，大明王朝依然姓朱，而非改朝换代变为姓马姓牛。解缙依旧还是为朱氏家族服务、为大明王朝百姓服务，不管建文帝还是永乐帝，其利益终究是一致的。若是从个人道德上讲，解缙是有些瑕疵，因为，在践约的问题上，朱允炆还是有恩于缙的。但是从整个王朝国家层面讲，忠于国家与忠于个人，解缙所为应当无可指责，因为他没有背叛朱姓家族缔造的大明王朝。若是遇到暴君当政呢?你还要忠于他么，还要为他危害国家和社会做帮凶和走狗？无数史实证明，选择弃暗投明之途，是唯一明智之举，同样可以立德、立功、立言而青史永垂。
四
解缙跟着朱棣仿佛韩信之于萧何，其事成也朱棣败也朱棣。朱棣分封燕王时，虽身处江湖之远，但他早已深知解缙才华横溢，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解缙一生最大的成功莫过于遇到“知”他的人，解缙为朱棣草拟《登极诏》，向世人广宣朱棣篡位皇帝的合理性以及合法性，被朱棣引为心腹参与机要，随后进入内阁当值。入阁前，朱棣要尽解缙之才，命他主持编修《太祖实录》、《烈女传》。解缙充分领会领导意图，果不负所望，朱棣如愿以偿以大明王朝第二代领导人合法身份正式进入史册。之后，解缙受命总裁编辑工程浩瀚的《永乐大典》。其成功编纂，使之成为了世界文化史上编辑最早、规模最大、门类最全、内容最广的一部文化百科全书。解缙这个名字，同样也像《永乐大典》一样光耀千秋永垂青史。
作为朱棣政权内阁辅臣的解缙，似乎忘记了第一次回乡接受“再教育”的深刻教训，行事风格依然没有改变。到了这一步，实属“上山容易下山难”，一不小心就会钻进领导布下的迷套，难怪人们时常发出“当局者迷”的感叹。有一天夜里，朱棣派人给解缙送来密件，要他对密件所列朝廷执政团队成员做评价，但解缙对这些人的总体评价不高。朱棣看过评价之后无任何表示，转给太子，太子看过后召解缙面询，顺便了解解缙对“尹昌隆、王汝玉”两位大臣的看法，缙答：“尹昌隆是个君子，但气量不恢弘。王汝玉有文采，但可惜有贪财之心。”只是解缙的自我评价如何，我们至今无从所考。
隔墙有耳，解缙对众人的评鉴没有不会外传的，遭同僚忌恨在所难免。朱棣对他的态度从其赏赐给内阁辅臣的官服过程中，开始发生明显变化。但这还不是主要，更严重的是，解缙无可救药地卷入朱棣对储君人选的政治斗争旋涡中，解缙对储君人选意见和朱棣意图相悖，当然，这不是意识形态上的冲突。他没有学“人精”姚广孝一句“立储乃皇上家事”，轻松置身事外。启发朱棣将形象不佳毫无大国领袖风范的长子朱高炽立为储君意图的，是由于解缙在朱棣有意悬挂的那幅《彪虎图》（据说是朱棣想借此图测试臣子们关于储君人选意见）旁边所题诗：“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朱棣读到该诗不禁大为感动。但最后朱棣坚定决心立朱高炽为储君，还因为解缙一句“好圣孙”。意思是对朱棣说：“朱高炽不单仁厚，还有一个相当聪慧的儿子，你的好孙子啊，你要看着办。”
大儿子高炽是高兴了，但二儿子高煦呢，不要低估他的力量，“低估对手，是最弱智的表现”，时机到了不弄死你才怪。
解缙为立储建议成功被朱棣接受而窃喜，竭尽全力维护未来皇帝威严，汉王朱高煦时常僭越太子礼, 他也反映到朱棣那里(也许是受高炽太子指使亦未可知），请求制止并诏令自查自纠和整改。朱棣本来对高煦未立储君极为内疚，解缙又来掺和其家事，实在招人厌烦。加上高煦常向朱棣进解缙谗言，朱棣烦不胜烦，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遂将解缙贬为广西参政。后又遭朝中谗言谪交址，参军化州督饷。
其实，解缙过于窥视朱棣内心及皇室秘密，这种窥视，既有但将冷眼式的旁观洞察，更有舔窗破纸式的暗中偷窥，然后又忍不住地透泄皇帝内心的隐秘而不知死期之将至。遥想当年曹魏时期的主簿杨修，不就是破泄了曹操内心私密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么？想必熟知这件史实的解缙应当不会忘记，只是做不到而已。
西方《圣经》上说：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在任职广西、交址期间，游七星岩创作了《游七星岩诗》，亲手书写草体《游七星岩诗》（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作于永乐六年，时年40岁），还创作了《自书诗卷》草体书法作品。其草书开晚明狂草先河，明吴宽《匏翁家藏集》称：“永乐时人多能书，当以学士解公为首，下笔圆滑纯熟”，何桥远《名山藏》曰：“缙学书得法于危素、周伯琦。其书傲让相缀，神气自倍”。其草书作品留藏于现世，并为后世无数书者摹临，朱棣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无数个解缙会以这样的方式世世代代复活。即使解缙不具“指点江山”之能，但其“激扬文字”当惊人世，做官不出彩，给世人留下的文字总是斑斓多彩的。
永乐九年（公元1411年），解缙进京奏事，值朱棣北征，解缙未经请示便往宫中拜谒监国太子朱高炽，汉王朱高煦将此事进谗朱棣，朱棣震怒，欲动投缙入狱之念。恰此时，解缙又将开凿赣江水路连接广东奇想上书朱棣，朱棣认为这是妄语和欺君，下旨捉拿解缙投入京城监狱。
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解缙已是入狱五个年头。是年，朱棣下诏发布特赦令，在纪纲呈上的囚犯名单上，朱棣看到解缙名字时眉毛一皱，问一声纪纲：“缙犹在耶”？纪纲便心领神会，解缙人生就此终结,英年四十七岁。
五
“吸东山之灵气”，“采赣水之精华”，因前临赣江，后倚大东山，解缙故乡----江西吉水常用这样的文句做联对，意寓吉水人有水的机智灵动，有山的博大沉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吉水是一个历代人才辈出的人文渊源之地。但是，纵观吉水历代名人，杨万里、解缙、罗洪先、邹元标等，皆当朝仕途不得意者。何也？非才不堪任，乃水土养育人“忠直”性格使然。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一介书生的解缙，无非是想把自己青春和才华贡献给朱氏王朝，未必只想封妻荫子。“解缙之才，有类东方朔，然远见卓识，朔不及也”，明万历状元焦竑如是评价，“吉水学士解缙，天资甚美，为文多不属草，顷刻数千言不难，一时才名大噪。时杭有王洪（希范），吴有王璲（汝玉），闽有王偁（孟阳），尝谓希范曰:'解学士名闻海内，吾四人者，足以撑住东南半壁’”。故其号称“大明第一才子”并非浪有虚名。
《明通鉴》作者夏燮对解缙的评价：明之解缙，其才有似于贾谊，其得君有似于魏徵。然迹其生平，殆裴行俭之所谓“有文艺而无器识”者欤！“文化上成功，官场上失败”，假使朱棣用其所长，可能解缙会更有惊人的文化成就，但历史没有假设。
解缙离世后，家中财产被抄没，家族流放辽东。朱棣一死，在朱高炽登基的十二天里，诏令为解缙平反，家族返回原籍，并任命其子解祯亮为中书舍人。
之后，明朝发生的那些事，均如解缙生前所言。
寒风吹去春风来，冰雪化作春雨归。正统元年（公元1436年）八月，明英宗朱祁镇诏还所抄家产。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明宪宗朱见深下诏为解缙平反昭雪，恢复原职，赠朝议大夫，谥文毅。
只是，解缙的家乡吉水，留下仅仅是他的衣冠冢，悲哉！
解缙为后世留下的《永乐大典》和书写的草书帖，是给自己做的两件华丽锦袍，最后，紧紧地覆盖在那个冰天雪夜里被冻死的躯体上，让他灵魂光鲜体面地回到生养他的故乡---吉水。
春风化雨的春天，故乡吉水在深情地呼唤：春雨，魂兮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