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屋后坪上曾有两株柚树,自从二祖母老去追随她丈夫往天国时,这两株老柚树相继枯老而去,在我心中,两株柚树就是我二祖父和二祖母灵魂的凝聚和精魄的化身,为他俩而长也为他俩而灭。
每到中秋月明时,我就会怀念这两株柚树来,以此寄托对逝去亲人的追思。多年以来,每逢中秋佳节,赏月的桌上只是少了自家柚树结的柚子,直到现在,我全家人依然没有在这块空旷的坪地上再种柚树的意愿。
两株柚树是我二祖父母成家(或者称新婚)不久,亲手在屋后栽种的。记忆里的童年,我的兄弟姐妹可以说是在这两株柚树的庇荫下长大的,童年的许多快乐也因柚树而起,柚子成熟爬树采摘时的兴奋、中秋赏月分食柚子时的欢乐,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柚瓤裹腹、柚皮炒菜,也要维持一些时日,孩提时代仿佛比其他同龄人少了一些忧愁。
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对于两株柚树的来历一直以为自然长成,后来长大懂事后,依稀从我祖父祖母长吁短叹里才知道,两株柚树是我二祖父母夫妻生离死别、阴阳两界无言讲述。
二祖父少年时,我曾祖父母相继去世,只留下祖父兄弟四人,家庭极度贫困,老三、老四因病无钱医治相继含恨离世。兄弟俩反复权衡与合计,最后由我祖父留在家里守住几分薄田和那幢旧土坯房,二祖父则离井背乡从师学艺做木工,以求艺成之后能独立操持,将来能为那个贫困的家庭带来一丝生机。二祖父个高精瘦、面貌俊朗、聪明伶俐、人又勤快,学艺进步很快,深得师傅喜爱,从师不到二年便从学徒升为“中足”(手艺仅次于师傅)。有一年中秋节,二祖父返乡与兄嫂团聚时,还带回一位姑娘,祖父、祖母高兴得似乎忘记了日子贫困带来的沧桑,这位姑娘也就成了我的二祖母。回家团聚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二祖父粗略地打理家务,将她的妻子留在家里和兄嫂共同操持这个家庭,便收拾行囊匆匆离家外出谋生。临出家门前,二祖父和妻子将菜地里的两株中龄柚树移植在屋后的坪地里,这两株柚树就成了他们的婚证和奢侈的纪念。
做工的日子总是劳累和清苦的,东家雇主往往是大户人家,二祖父在外谋生的日子没有少遭别人的白眼和奚落,甚至辛辛苦苦做了几个月苦工还有得不到一子儿工钱的时候,这样的东家雇主是当地的钱势人家,只有逆来顺受,无力与之抗争。对社会的痛恨和对富人为富不仁的仇视在二祖父心里与日俱增。
有一年寒冬,二祖父一干人在吉安县东固林区一带长期做活,久之,他与当地一位青年相识,那位青年也出身贫苦,长期给东家雇主看护私有山林、伐木烧炭,但二祖父不知道他已是加入共产党组织的人,多年的交情使他俩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用现在的话说,是互相能够掏心窝子的人。二祖父就是在他的引导和教育下,过早地接受了革命教育,懂得了“砸烂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让天下劳苦大众求解放”革命道理,并开始借做木工活作为掩护,发展党的组织,宣传革命道理,积极为党做工作。
二祖父加入党组织以及为党所做的工作没有向他兄嫂和妻子透露过一丝一语,他瞒着全家人,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大革命的洪流中。
虽然他们发展党组织宣传革命道理计划周密,但总有“马前失蹄”看走眼的时候,就在他们执行上级党组织指示,组织骨干铲除当地一支地方反动武装的时候,不幸内部出了叛徒,计划泄密。当时由于敌我力量悬殊,在当地已再无立足可能,二祖父和那位青年不得不决定带领几十余名党的骨干分子乘夜逃离转移,投奔井冈山红军革命武装,从此二祖父便成为红军的一员,多次参与井冈山革命斗争武装行动。
全家人对二祖父参加红军革命武装还是一无所知,他只是偶尔七转八转托付曾与他一同的学徒寄口信回家报个平安,二祖母长时间里就成了“瞎婆守老公—空等”的活寡妇。年轻的二祖母只有将全部身心投入到操持这个贫困的家庭,借此暂时忘却分离的苦楚。空闲的时间里,她时常掇一条破旧的板凳独自坐在柚子树下默然久思,时而喃喃自语,想是对二祖父的思念吧!
一九三一年四月,蒋介石纠集二十万兵力,以何应钦为总司令,对井冈山中央革命根据地进行第二次“围剿”。二祖父所在的红一方面军奉命下井冈山向东固、富田一带开拔,策应“诱敌深入、集中优势兵力、攻打弱敌、歼敌于根据地之内”反围剿战略,引诱国民党军二十八师和四十七师旅,二祖父所在连队在二祖父率领下,以他熟知东固山林地形优势,反复与敌周旋,多次消灭敌军有生力量,敌军眼看在红军的强大攻势下已失去战机,由东固退往富田向永丰龙冈敌军靠拢,二祖父所在军团展开强烈追击攻势,不幸的是冲在队伍前头追击敌军的二祖父在富田歼敌战斗中弹身亡,结束了他年仅二十六岁的生命。
二祖父牺牲当年,二祖母产下了一胎女婴,这个女婴就是至今健在我唯一的姑母,女儿的降生,多少给了我二祖母一丝安慰。
二祖父牺牲后多年,全家仍然不知道他的音讯,既无活的口信往家里传递,又无死的噩耗报与家人知晓。我祖父、祖母对于二祖父活着在世可能性和希望已经降到零点以下。在这样的乱世里,人们即使不相信一个人会因参加革命牺牲或因反革命遭亡,也会相信一个人的生命或早或迟会遭遇乱世的不测而殒命。祖父祖母因二祖父多年杳无音讯,只是以为二祖父在乱世中肯定遭遇了不测送了性命,二祖母对于二祖父是否在世只有无穷无尽的担心和牵挂,尽管她听惯了村子里的人对于二祖父是否在世的各种推测,但她不相信二祖父就这样无情无义弃她而去。她仍然象往常一样,时常呆呆地坐在柚树下,默默地等待,陪她一同等待的,又多了怀中一个要哺乳的婴孩……。
一九四二年春的一个阴雨天,有一位自称曾与二祖父同做过学徒的男子,在邻村一户人家做活时,同那位户主言语中谈起二祖父的事,他告诉那家户主说:“我曾与你村附近庄里一位姓张名福生的人同时学过徒,听人说他一九三一年红军与国民党打仗时在富田死了。”那家户主就问:“福生这个人我晓得,就是隔壁堵溪村的,但不晓得他是红军还是国民党军的”。木工匠说:“不太清楚,听说,好像是红军队伍里的吧!”
祖父听到关于二祖父早死的消息就是那位邻村人传的,时隔十个年头,祖父、祖母即以此认定二祖父的确是不在世了,二祖父无音讯的十年里,祖父只身多次到二祖父生前做工的地方访寻过,凡与二祖父有过一面之交的人,只要祖父认识的,就不会轻易放过访寻他生死音讯的机会。二祖母虽然最后得知二祖父不在世的传闻,但她始终不相信,宁可信其无。祖父祖母只有安慰她:“为了张家,苦了你了,是我们张家对不住你。”二祖母只有默默地流泪,独自默默地承受不幸。其实何止是苦了我二祖母,还苦了那位出生就没有见到亲生父亲面的女儿。由于家庭贫困状况依然没有根本的转机,二祖父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二祖母长期在积劳压抑中生存,她的女儿(即我现在的姑母),由于家庭贫困,既没有从她母亲那里吸取过多的营养,又没有从食物中得到她生长过程中所需要的养分,她从小就患一种怪病:常在无人的墙角边吸舔垒墙的大土砖头,舔食得津津有味时,冷不防被村人发现,告知我二祖母,二祖母吃了惊吓,但不知道女儿究竟是什么病,形同动物。询医也无任何结果,二祖母无奈,劳作后又多了一份看管女儿的操心。有时偶尔疏忽,女儿舔食土砖被二祖母发现,动手打她,无计可施的二祖母只有怀抱女儿痛哭,全家人处于极度痛楚中。祖父、祖母也多次趁我二祖母心情好些时开导她,劝她改嫁,二祖母执意不从,她发誓要把女儿养大成人,何人劝说都无济于事……。
柚花开,柚花落,遍地柚花释放一种含有浓浓苦味的幽香,飘散在村子的角角落落。
一九八一年清明前夕,村大队干部带领公社几位干部来到我家送来一张学生奖状似的《革命烈士证明书》和一块喷有“光荣烈属”字样铁质牌。公社干部说:“张福生烈士是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中牺牲于富田,因为牲烈士名单中,没有他详细的地址,民政局和公社的干部走访了本公社的许多村落,才打听到烈士所在村庄和家属,只是事先没有惊动和告知,这方面政府做得不够,请多原谅!”
二祖母作为烈士遗属,接过证书和证牌。佝偻细小的身体微微打颤,缺牙厚龈的瘪嘴打磨似的含糊不清,深深凹陷的小眼窝里只是不停地翻动着泪水,已是无语再表达……。
祖父祖母陪着客人聊起了二祖父和二祖母,动情之处俩老老泪纵横,干部们个个眼圈红红的,无过多的安慰语言。领头的公社干部告别时,扶着我二祖母:“老人家,你真不容易呀,为革命牺牲就是这样惨酷,你要坚强地挺下去,政府没有忘记革命烈士,没有忘记烈士遗属,今天我们代表政府送来烈士证书,一是纪念为新中国解放已经牺牲的革命烈士,二是对烈士家属表示深切慰问,人民不会忘记为革命牺牲的烈士,人民不会忘记为革命默默无闻奉献的烈士家属,今后我们还会来看你的,政府感谢你们,感谢你的家庭!”
这年的清明,两株柚树提前开了白花,花期持续了近一个月后纷纷洒落,落花满地,细细的、白白的、遍地幽香,然而,这一年两株柚树都没有结实。第二年春,二祖父亲手栽植的那株柚树再也没有开花,再也没有了发青长芽的季节。三年后,我二祖母亲手栽的那株柚树也不再发青长芽了,那年六月,二祖母便撒手归天,无疾而终,她追随二祖父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的兄弟姐妹们,至今还不知道二祖母的娘家究竟在何处,也不曾见到过我二祖父的容貌,那怕是他的一张照片。
在血染的东井冈----东固革命根据地,有多少生离死别的动人故事,让人肠断;有多少如泣如诉的感人情景,催人泪下。在“望红台”上,母盼子、子盼父、父盼子、妻盼夫,他们望穿岁月的双眼如火如炬,燃烧着不息的渴盼与信念!
那些无数无名烈士的英名,如柚林花开浓郁的幽香,飘散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悠长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