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花开了一茬,又开了一茬。粉色的花落了一层,又落了一层。门前那条路,你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回回都让你的心空落落的。
这条路上,你曾经背着他,后来是牵着他,再后来追着他,看蝴蝶儿风筝升起、升起、再升起。他咯咯地笑,哈哈地笑,把欢乐洒在路上。
那年,为了一家人不被饿死,三斗荞麦面让你进了他家的门。夜里,你要醒来好几次,轻声唤醒他。他枕着你的胳膊,睡眼蒙眬不肯起床。他尿了炕,婆婆又要责备你。
小懒虫,莫磨叽了。你咯吱他。他呵呵笑着,在你怀里打滚。姐,痒,好痒呢。他喊你姐哩。你叹口气,硬声道,不去撒尿,不要跟我睡。
不嘛,我怕黑。他奶声奶气道。
你的心软了,抱他起床。撒完尿他又钻进你的怀里,摸着你瓷实的奶,柔软的腹,安心地睡觉了。
等到你眼角爬上细细的鱼尾纹,他长成了少年,稀疏的胡须,突出的喉结,俊朗的面容,你心里有了一丝欣慰。
他去城里读书了。一去就是好多年。
公公婆婆相继去世,你还没把他等回来。
当粉色的荞麦花点燃村庄的黄昏,一支队伍从路尽头走来。几名女兵搀扶着一位怀孕的女干部住进了你家。
女干部原来是城里的一位学生,后来成了队伍里一名宣传员。她教你识字,告诉你妇女要解放自己,要破除一切封建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婚姻。我解除了父母包办的婚姻。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满脸自豪地说,我们是自由恋爱的。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一座坟墓。
她的话让你懵懵懂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敢不从?你想起他奶声奶气的声音,想起他腼腆的笑容,想起他渐渐长出的胡须,心里柔柔的,暖暖的。
女干部批评你没觉悟。一脑门子的封建思想。她挥舞着手里的纸说,签吧,在离婚书签上你的名字,就解放了自己,与这个封建家庭彻底决裂了。
你愕然,但不能违抗。用颤抖的手签了字,“荞妹”两个字就像煮熟的荞麦粑粑,滚烫的滚烫的,把心都烫伤了。
密集的枪炮声响起,敌人包围了村子。你抱着一个月大的荞花,拼命往森林里钻。寻到一处山洞,便躲藏起来。生产后的女干部因身体虚弱,被战士抬着朝另一个方向突围。
等到枪炮声稀疏了,你望了望山下,开着荞麦花的地里,此刻,被炸弹撕开了一个个巨大的口子,荞麦花在硝烟中痛苦地呐喊、呻吟。
夜深了。黑黢黢的山洞里,齁齁睡觉了的荞花一只小手伸到你的胸脯,摸着你下垂的乳房。你轻轻把荞花的手拿开,一会儿,荞花又把手伸过来,小嘴咂巴着。你也怕黑呀。你摸着荞花粉嫩的小脸蛋,长叹一声道,咋跟你爹一个样。
突围时,女干部把荞花托付给你:见到她爹林子,就把孩子交给他。
荞花的爹竟然是林子,那一刻你惊呆了。难怪这么多年他不回来,难怪要我签名。你摸摸怀里的那张纸,现在明白了,心里一阵哀叹,解放了我么?是解放了你们呀。
姐。你好像听见他在喊你。你猛然惊醒。环顾四周是黑沉沉的夜。我是姐呢。你清醒过来,抱着荞花,悲凄的哭声弥漫在山洞里。
天亮了,通往村里的泥土路上,躺着一地的荞麦花和人畜的尸首。
女干部得救了。在增援部队的帮助下冲出了包围圈。女干部和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首长,向你敬了个军礼,感谢你保护了荞花。
首长叫林子,但不是他,这让你额手称庆,又有点失落,你们不再是夫妻了。
增援部队的一名连长负了重伤。部队决定让你来照顾他。几名战士抬着连长进了屋。刹那间,你愣怔了——林子!躺在担架上的林子,胸前凝结着一团紫黑色的血。
林子吃力地抬起头,冲你歉意地笑了笑。那笑容烫了你的眼,泪水瞬间扑簌簌落下。你制止了要把林子抬上炕的战士,抻平了床单,又拿出一个枕头,和你那个泪迹斑斑的枕头并排放在一起,然后,俯下身轻轻抱起林子。他躺在你怀里,安静得就像当年你抱他起床。
荞麦花又开了,艳艳如火焰般映照你的脸。你虚着眼,往门前那条路看去,一个蹒跚的身影欢实地向你走来。你急切地迎上去,几缕白发飘扬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