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塔闻铃
娟子
“叮铃铃叮叮当,叮叮铃铃叮叮当当”,站在西安大慈恩寺内,仰望这一座融中印文化于一体,演绎大唐古都盛世繁华,寄托文人雅士人生梦想,记录丝绸之路文化传播与交流的古塔,耳畔飘来一串悦耳的铃声。那是挂在古塔四角的风铃,随风送出一丝清凉,一次点燃,一种引醒。
仿佛时间是凝固的,但分明有种东西在散发,从1400多年的时间绳索中挣脱出来,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息,藏在寺庙、塔林、塔院小屋,藏在石阶、石门、砖墙,藏在线刻画、砖雕、贝叶经,藏在园中的参天古木、墙头的爬山虎,也藏在雁塔四角的风铃上,让人感受到某种份量。
夏日喧闹的阳光,暑期喧闹的人群,从身边隐去,叮铃当当的声音来回转折,有节奏地从极深极远的地方流淌而来,你一下子跌入那声音的深处,一些画面渐次打开,一个身影由远及近。
隋文帝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农历三月初九,河南洛州缑氏县(偃师市缑氏镇)陈河村凤凰鸣谷,陈慧的妻子宋氏诞下第四子,取名陈炜。村人认为此子在凤凰的叫声中出生,乃天降祥瑞,非富即贵。陈家是当地儒学世家,家学渊源。先祖陈仲弓是一代名士,主张以德化人。爷爷陈康学识渊博,精通医道,是北齐时国子博士,尊崇儒家文化,信奉佛教。当时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已有数百年,仅洛阳就有寺院1300多所。高僧南来北往,讲经说法,信仰佛教的氛围很浓厚。父亲陈慧,也是饱学之士,仪态不俗,诗书礼乐俱通。出任江陵县令时,还有“惠民县令”的美誉。后因隋末朝廷昏庸,辞去县令,回到家乡陈河,潜心儒学修养。陈祎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受父辈影响,初一十五俱皆礼佛上香。早年出家为僧的二哥陈捷,发现陈祎有向佛之心,“堪传法教”,五六岁就带在自己安单的寺院,教他基本的佛教教义。由于才华出众,十三岁被朝廷破格录取,剃度为僧,法号玄奘。玄奘常随长捷法师出入川蜀,往来于河洛、中原,到各地学习佛法,听人开示,也自己讲道,年纪轻轻就声名远播。时值初唐,佛教内部“一阐提众有无佛性”的争论不绝于耳,许多派别各执我执,他“详考其义,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之适从”。是偶然也是必然,他在洛阳遇到了印度佛学大师波颇,听波颇讲法,并得知遥远的西方佛国天竺的那烂陀寺是世界佛学的最高学府和中心,寺中有一位戒贤法师,能够帮他解决佛性问题及由此派生的其他问题,解惑悟道,“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他知道,自己并非第一个西行求法的人。从三国到东西晋到南北朝,离开东土到西域求取佛法真谛的僧侣络绎不绝。只是长途跋涉,加上不可预测的艰难险阻,先后去求法的一百七十多人大多死在了路上。但死亡也没能阻挡僧侣们西行求法的脚步,却成为他们信念坚定、执着追求的精神象征。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玄奘与同伴上奏朝廷,申请赴天竺取经。此时,初唐国力尚不强大,与西突厥人冲突不断,贼人时有骚乱。朝廷禁止平民西行出关。他没有退缩,着手从佛经研究、语言梵文以及马匹物品等方面作准备。贞观三年(公元629年)八月,他“冒越宪章,私往天竺”。从长安出发,经秦州,过兰州,过凉州,过甘州,过肃州,过瓜州,渡葫芦河,日夜兼程,到达玉门关时,捉拿他的文书先他而至,一路相伴的白马也累死在眼前。他一定承受着巨大的思想压力,还有对前路吉凶难卜的担忧。不知他有没有在东归和西行的十字路口纠结,徘徊,举棋不定。他发下了“宁可西行而死,绝不东归而生”的誓言,断了自己的退路。他买了一匹红马,收了一个叫石槃陀的胡人徒弟,在石槃陀的帮助下,趁着夜色的掩护,潜出玉门关,继续西行。
玉门关和罗布泊之间的莫贺延碛(哈顺戈壁)往西进入真正的“西域”地界,才是对人的意志和体能极限的真正考验。这里自然环境极其恶劣,大风呼啸,黄沙漫天,滴水无存,寸草不生。西行的先行者在此九死一生,以至于玄奘多年后在《大唐西域记》中回忆起来,仍心有余悸:“莫贺延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伏无水草顾影唯一。四夜五日口腹干焦几将殒绝。四顾茫然,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若时雨。” 往前,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退后,也有偷越国境的死罪在等着。两难之间,那个叫石槃陀的徒弟动摇了,绝望了,再不想跨前半步,还差点害了玄奘性命。在风暴、激流、饥饿、死亡、背叛的威胁面前,玄奘抱定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信念,但精神战胜不了身体的极限,他几次晕倒。也许是马通人性,也许是佛祖保佑,那匹马拖着他到长满水草的绿洲。凭着坚定的信念,坚强的意志,他经受了生理上心理上的蜕变和历练,完成了对于一切艰难困苦毫不畏惧、向着目标奋勇直前的升华。
出了沙河,到伊吾,到尊崇佛教的高昌国。高昌王曲文泰去过隋的宫廷,听过佛法开示,待他如上宾,挽留他留下做国师,他不为所动。高昌王以扣留的方式相逼,他则以绝食对抗,终于达成所愿。在讲经一个月后,上启致谢,带着随员、马匹、绫绢等丰厚馈赠,以及二十四封“介绍信”,继续向西。渡孔雀河,过铁门关,越岭翻山渡河,严寒酷暑霜雪,也曾被当作祭品绑上祭坛,也曾因传播“异端邪说”被架上火堆,还有阴谋暗杀,还有强盗打劫……历经重重磨难。经过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五万多里跋涉,在沿路佛教僧人和信徒不露痕迹的帮助下,终于到达佛教圣地——天竺印度,如愿以偿地就学于著名的那烂陀寺,拜戒贤长老为师。
在印度期间,玄奘遍访名师,瞻礼胜迹,钻研诸部,寻求梵本。研究学习众多佛教宗派,融会贯通,并多次参加佛教内部不同派别的辩论。他以自己丰厚的学养和敏捷的才思,在佛教学术盛会上,受邀作为论主。他博学宏论连续十八日无人发论辩驳。大乘僧众称他为“大乘天”,小乘僧众称他为“解脱天”。佛教之“天”,就是菩萨众神,可见受教僧众对他的信奉和虔诚。玄奘没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更没有忘记出发时的初心,要将自己多年所学所想以及大量的佛学经卷带回祖国,译经弘法,普度众生。他描述中国美好,唐皇德泽,说服劝阻自己回国的恩师、道友及各国国王,于公元645年(唐贞观十九年)携657部经卷、8尊佛像和大量舍利,载誉回长安。正月二十五日,“道俗奔迎,倾都罢布”,万人空巷,举国相拥,太宗李世民以国礼迎接他,多次敦请他出任大臣,他还是决定潜心佛教,于长安弘福寺译经。太子李治为追念生母奏请太宗敕建“慈恩寺”后,迎请他担任上座法师。他在此创立了大乘佛教法相宗,专心致力于佛经翻译事业。并“亲负篑箕,担运砖石,首尾两年,功业始毕”,用两年时间亲自于大慈恩寺内督造大雁塔,用以保存自印度取回的经像、舍利。《大唐西域记》中那舍身而死的大雁菩萨般慈悲,自我牺牲显灵开悟小乘教徒,僧人埋雁造塔的传说,也许就是雁塔名称的出处。他“守戒缁门,阐扬遗法”,先后在弘福寺、慈恩寺、玉华寺等处翻译佛经74部,1335卷。他向太宗讲解西行见闻,异域风情,描述各国国王尔雅世故,注重心灵,勾起了太宗的兴趣,嘱托他记录下来。于是,由他口述,弟子笔录,将17年旅途中经历的110个城邑和传闻的28个地区和国家的历史文化、民俗风情、宗教信仰等,整理成《大唐西域记》12卷,给后人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
麟德元年(公元664)操劳一生的玄奘法师因病在玉华寺圆寂,高宗大呼“朕失国宝矣!”岂止是皇帝的国宝,他用极其开放的胸怀吸纳异域文化,传播中华文明,造就了亚洲特别是东亚文明的一些重要的文化特质。他普度众生的志向,坚忍不拔的意志,牢记初心的爱国精神,激励着后来人不畏艰险,追求真理,被誉为“中华民族的脊梁”。他取经译经弘法的影响,不仅局限于佛教范围,对其后中国思想史的发展,传统儒学思想的完善,宋明理学的兴起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还翻译《道德经》《大乘起信论》为梵本,把中国的文化知识介绍到印度。他的西行是世界全球化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笔,是继“玉石之路”“丝绸之路”之后,不光是贸易的,更是文化的全球化。英国历史学家史密斯说过,“我们无论怎样夸大玄奘的重要性都不为过。中世纪的印度历史漆黑一片,他是唯一的亮光。”
有人把大雁塔比做一枚印石,把曲江池比做一盒印泥,说无言的上帝把中国文化的大印放置在西安,西安永远是中国文化魂魄所在地。那么,大雁塔这枚印石的印文无论怎么写,都少不了玄奘两个字。
“叮铃铃叮叮当,叮叮铃铃叮叮当当”,这非音乐的铃声更接近音乐的本质,接近于无声,飘向澄净、平和的精神宿地。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一句禅语,伴着铃声,连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座佛塔,以渡人的姿态,连通了人、灵和佛。茫茫彼岸何由渡?佛塔铃音即是桥。铃声既清晰又缥缈,击碎一切欲望和执念,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真实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