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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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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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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物

“铮~”木柄铁锥凿得雕花胸甲冒出火星,借着蜡烛的光亮一位白发老人伸出握着铁锤的食指轻轻抚摸起那道凿痕,然后又是一声声让人耳膜发紧的“铮”,“铮”。在这昏暗的地窖里只有老埃尔德一个人在,也只有一盏蜡烛在亮着,也只有一个出口透得光进来。地窖外是地下室的一层,三个窄窄的采光井将光和尘倾倒下来。采光井外是夏日的花园和谈笑的人群,在这样的一个夏天里有一群别有用心的人耐住了闷热耗在建筑物里高声谈论,“没风的盒子”这是他们对哈德曼府邸的称呼。是的,这栋文艺复兴式的,盒子一样的,极度对称的,显得发灰的建筑正不断传出着音乐声,谈论声,鼓掌声,笑声,像极了一只愉悦低哼的雄狮。

建筑物里又传出一声高呼着王储的赞词,他们在庆祝着普奥七星期的决战的胜利。府邸中这些高呼着胜利的人其实早在萨多瓦第一列士兵倒地的时候就已经备好了各自的盛装和台词,也有早早打好关系避免征兵的,当然准备的更加充分的人就不好明说了,毕竟普鲁士在战争初期并不占优。这是1866年的普鲁士,是个如日中天日的时代,也注定是个剧变的时代。

“哈德曼的老家主是不是往地下室去了?”

“是穿着那副胸甲站不住去休息了吧。”

“说话小心点。”花园里三五成群的讨论起着,出乎意料的谈到了老埃尔德。

“我小心什么?那么大的贵族还和我计较?人家可是能把孩子直接送去当军官的,再说了是他自己的儿子最先嫌弃的。”那高声谈论的人把手背一拍,“他儿子多普勒递过去一张纸条他就躲到地下室了,那能写什么啊?就是让他别穿的又特殊又丢脸。”

那人继续说着,说着其他人也都知道的哈德曼家的事情,比如那件充当着吉祥物的盔甲,已经是军官的孙辈,还有多普勒怕马这种事。

昏暗的地下室已经没有敲打盔甲的声音了,老埃尔德已经把胸甲前的护心镜凿了下来,塔盾样式的护心镜掉在地面上发出了鸟啼一样清脆的声音。吱~呀,老埃尔德坐下椅子时腐朽的椅子和他老朽的骨头都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明晃晃的胸甲摆在他面对的座椅上,别着勋章的缎带耷拉在椅背上。橘亮橘亮的羊脂蜡烛,暗红色的缎带,图案已经近乎一片锈绿的绿法兰绒靠椅,这些色调汇聚在胸甲明亮的表面形成一种近乎肉色的光晕。老埃尔德抚着心脏的位置,在胸甲相同的位置是一道裂口,失去遮掩的裂口直勾勾的盯着老埃尔德的眼睛。他现在和当年胸口被一枪轰翻时一样,痛楚,压迫感,难以呼吸交织着席卷着他衰老的躯体,如果能吐出一口血来那肯定会是焦油一样黏浊而他现在吐不出血来只能任由着脏器、骨头、神经被拖拽到一起,沉闷郁结的让他透不过气来。

老埃尔德摸出口袋里的纸张用蜡烛点着,上面记述着他孙子赫尔的死讯。借着纸张燃烧的光亮他看到角落里的马鞍,那是他孙子赫尔用过的,谁能想到那么鲜活的生命会以那么几行字来结束。“多普勒肯定是知道的,肯定是早就知道的,他一有心事手上就不老实。”宴会上多普勒失手甩开手杖让老埃尔德察觉到端倪,“他在担心我会毁掉整个聚会。”老埃尔德踢了踢椅子,他本就融不进那群人,那群前一秒还在担心自己孩子的安危却在下一秒喝酒大笑的人;大谈着战略部署、火车、枪械、国王以及一切大人物的功德却一个字都不谈英勇赴死的士兵,这让他怎么和他们聊?那群人的话语里见不得鲜血,见不得骨头,连说的词都显得一个个生来就是软趴趴的。“一群躲在纸后面的懦夫。”老埃尔德骂出了声这让他舒服了一点,又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胸甲上。和哈德曼家熟悉就会认识这副胸甲,它是哈德曼家的吉祥物,是男儿会在入伍出征、节日庆典上最夺目的存在。这副盔甲本应该在书房、客厅最中央而不是这暗的让人发慌的地窖,在地窖的旧物件或是没用的或是没了主人的,都是被佣人抬着堆弃在这,都是在等着被彻底清理出去的那天。

周围安静下来了,老埃尔德和吉祥物胸甲和周围格格不入,连蜡烛的光亮都显得格格不入。

老埃尔德上次穿这副胸甲还是在战场上,穿着厚重的武装衣和胸甲在战场上大步流星,而现在他真的老了,单薄的系带衣透着他肋骨的轮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肩膀已经受不住重量他自己也耐不住炎热。“我年轻时候真壮啊。”老埃尔德打量着雄伟的胸甲,右腹,后腰,左肋那上面有着一道道不明显的凹痕,最明显的是胸口的那处裂口,那险些要了他性命的那一枪留下的。“好看啊。”老埃尔德摸着那道裂口,他现在才发现这是比任何一个勋章都有力的存在。是啊,他是一位勇士,他的后代也都是一腔热血的男儿,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战死,一个膝盖负伤,在军队的孙辈们也很是杰出。老埃尔德举着蜡烛走到地窖的一角,那里有赫尔的马鞍,巴泽尔做的府邸模型,旁边还摆着另外两个孙辈的玩具。巴泽尔还在模型柱子下刻下他自己的名字,老埃尔德曾一度担心巴泽尔会去当个木匠好在他对军旅也是热情的很,而且他对于军校的知识,战场上火车据点等都有独到的见解。“千万别出事啊。”老埃尔德心里祷告着。

“爸?”

老埃尔德听到多普勒的声音。

“我在这,是又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吗?”老埃尔德走出地窖,“你那腿又没断,赶紧过来告诉我什么又有事情。”

“军部的大臣要来。”

“他来就来。”

“可…”佣人在多普勒耳边说了几句,多普勒快速的打量着周围。

“今天真是个让人兴奋的日子。”军部大臣身着朴素的走进地下室。

“是啊,也是因为您到了。”多普勒对军部大臣笑脸相迎,“是的,是有一些小事找您,但可能不方便其他人听到,您看这里合适吗?”军部大臣并未理会只是示意手下不用搬椅子,同行的那位高挑的人从包中取出表彰赫尔·哈德曼的文件念诵起来,在表达对国王的恩德之后老埃尔德接过闪亮勋章和文件小心的揣着。军部大臣拥抱了老埃尔德,转身准备离开。

“弗兰兹。”多普勒见军部大臣要走说出了一个不出名的基干团营长的名字,脸上略带惶恐的看着军部大臣。“大人我想谈谈弗兰兹。”

军部大臣示意手下出去,然后示意到地窖里,而在现场的只有老埃尔德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好。

“说吧,弗兰兹是谁?”军部大臣背向着多普勒问道。

“阁下,弗兰兹是您亲戚的孩子,现在是位营长。”

“哦。”

“在萨多瓦克尼格雷茨时对赫尔的下了错误的命令,”多普勒看了看震惊的老埃尔德,“并将赫尔·哈德曼做出的正确判断和英勇战果归为自己的…”

“好了。”军部大臣转过身,多普勒立马将放在自己内衬口袋的信封递给军部大臣。

“你的侄子是叫巴泽尔对吧?”军部大臣接过有着汗渍的信封,“我会把他调到中央的参谋部,这件事情我会严查。”

“谢谢,谢谢。巴泽尔能到那位置是最好的,他向来细心,信封里面是当时命令文件的记录,所有的都在里面了…”

“多普勒!”老埃尔德用号角一样的声音沉重的喊着,伸手抓住多普勒的肩膀。

军部大臣见情况微妙,示意离开后就往出去大步走去了。

“我要去和大臣再说说。”多普勒试图挣脱被抓住的肩膀,“让我过去啊,这可是巴泽尔…”

“那个什么鬼弗兰兹在哪?”老埃尔德下意识去摸腰间,“走,去拿我的长戟来。那个鬼崽子家在哪?说啊!”

“你冷静一点,爸,他们亲戚是军部大臣。”多普勒将老埃尔德按下座位,“那样一个高官干嘛要来我们这还不清楚吗?他肯定是知这件事的,您冷静一点,这是巴泽尔的前程啊,只要大臣一句话巴泽尔就能到最适合他的位置了。”

“都什么时候了,他谋害的是你的孩子啊,是赫尔啊。”老埃尔德气的直敲桌子,“你能不能别那么孬种,如果是你弟弟,是科特,他现在已经和我骑上马去砍那个杂种的脑袋。”

“我难道不伤心吗?啊!”多普勒不管膝盖的疼痛狠踢桌子,“去找,去查,去问罪,巴泽尔怎么办?军部大臣,大臣啊。只要他一句话能让巴泽尔平步青云也能一句话让他倒在泥泞里。”

“所以你当懦夫了?什么都不干,巴泽尔怎么办?巴泽尔就是下一条养肥的鱼。”老埃尔德突然觉得眼前的儿子陌生了起来,“你怎么就不明白?赫尔被陷害的时候就已经开战了!你得展现力量,力量,你才能占据上风。你得找国王找丞相,让那个死鬼弗兰兹一家怕你。”老埃尔德想把勋章和文件摔倒地上但这是他孙辈得来的荣誉,他最后也只是轻轻的把那两样放到桌子上。

“多普勒,你什么时候变得像绵羊一样了?他们随时可以把巴泽尔弄死,你不知道吗?”老埃尔德站了起来,“那些证据是巴泽尔收集的吧?他把那些交到你手上就是为了一个正义,而你却把这些交给仇人?”

“斗,斗,斗,您能不能像个年长的人?谁去?你和我都已经是一副残躯了。这个时代已经要混乱起来了,格林必须要去到安全的位置,必须安全!”多普勒捡起他的手杖敲打地面,“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绝对能保护好自己,这样我们家才能长久下去,而不是傻傻的卖命。”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多普勒看到老埃尔德眼中对他的失望,“是的,我怕马,我不能和你一起骑着马去砍人;是的,我懦弱,但现在只有我能保护巴泽尔他们;是的,我是你儿子,但我不是那个该活下来的儿子。您也看看吧,现在战场上一颗子弹就能让人死亡,现在只要发发命令就能换到荣誉了。”多普勒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手杖,走向地窖口,“用命去换荣誉真的不值得,你和我都知道赫尔和巴泽尔是指挥的天才,但是你,就是你让赫尔要用命去换勋章,用命去!”

“我知道我不是个哈德曼,我只是希望我们家能延续。今天的事情还请您别告诉杜克,杜登还有奥克斯,他们在军校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多普勒走出地窖,最后是手杖和关门声传到地窖里。

“把门看好,别让其他人打扰爸爸。”多普勒对老管家说着,“去拿些酒给爸,也去陪他聊聊天吧。”然后多普勒就融进了人群。

如果没人陷阵怎么能赢,赫尔的英勇鼓舞着他的士兵,所以能在劣势带来了胜利,老埃尔德多想说出来啊,但赫尔死了,他的死亡就是最大的否定。他有多想说出赫尔的英勇就有多怕从别人口中听到赫尔的死亡,更何况多普勒是他的儿子是赫尔的父亲。老埃尔德又坐回到胸甲对面的椅子,他盯着那黑洞洞的裂口看,他看到了自己倒地吐血的样子,看到那黑黝黝的裂口喷出鲜血,看到了他最不愿承认的情感——恐惧。他曾经濒临死亡,他的儿子战死,孙子战死,哈德曼家的后代要在这样的死亡泥潭里挣扎吗?老埃尔德看着胸甲和勋章,这些物件都是勇气的象征,也都直白的表达着一件事情,赴死的英勇是最好的,死去的勇士是最好的。老埃尔德因为太猛的吸入空气而咳嗽起来,他很久没试过这样把刚刚吐出的气又吸回来。

“老爷。”老管家拿着酒进到地窖。

“辛苦你了库克。”老埃尔德接过酒杯,“外面气氛不错吧?”

“是的。”

“哈哈,我感觉我是老了。”老埃尔德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如果我还年轻现在一定在和宴会里最性感的女孩子跳舞了,那时我穿那盔甲都费劲,你也知道的,肩膀壮的要把盔甲撑开。”

“宴会上的那些人心智可都不简单,老爷。”老管家收拾起周围,“现在这个时候的奥德河边会让您更开心,市民都在那欢庆呢。”

“是啊,战争胜利了。这和我们以前雇佣兵一样的到处奔波不同,是国家胜了啊。”

“好在最后的几场战争我们是在为国而战。那真是难忘啊,老爷。”

“是啊。库克。”多普勒脸上少有显现出疲倦,“你说我是不是对多普勒太不好了?”

“老爷之前可是不停的找认识的医生去医治多普勒的伤,虽然…老爷您不用一直把多普勒的腿伤归咎到自己头上的。”

“先不说这个了,我呀每次都想着对他好一点,但每次都是事后反省。”老埃尔德又往酒杯添了一点酒,“现在这个世道是不是人和人隔阂太怪了?想要的东西自己不去努力,一旦得不到脾气就大,就骂人,就好像,好像…”

“老爷,那些人是太贪心了,又太自由了。只有被管过,被领导才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那样才是普通人救赎。”老管家库克把周围大致的摆正了一些,“那些人嫉妒的话也就只是妒忌而言。”

“不,是我。”老埃尔德看着库克惊讶的样子,“我一直在让家里年轻的后辈去替我实现我的意愿,那些我年轻时候没得到的就要求他们去,现在多普勒没法上战场我就在骂他了。你看,科特和赫尔都对种地很感兴趣,他们都是会一整个月的往地里跑,多普勒对商人极感兴趣,巴泽尔对建筑的天赋你也看到了,还有…”

“老爷,我…”库克少见的打断老爷的话,然后又沉默下来。

“库克,你把勋章文件那些拿出去吧,酒留下就行。”

“好的。”

地窖中又安静了,安静的可以听到蜡烛燃烧的声音。老埃尔德闭上眼睛想起来自己从前英勇的样子,想起自己对身边的士兵喊出‘为国,为国’的浩荡。现在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而时代是永远年轻的时代,意识到什么之后老埃尔德出奇感到轻松。老埃尔德点起一根蜡烛,吹灭了快燃尽的另外一根。蜡烛的光亮下老埃尔德显得瘦削,因为他那比常人大的骨架。他穿上胸甲,伸长手指的去勾住系带拉紧。是的,他愚蠢的勇敢在危害着他的后代,但值得。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种牺牲是值得的。但巴泽尔他们呢,唉…勇敢是需要承载的是需要牺牲的,哈德曼家已经当够了,当够这种战争的吉祥物了,已经不能再当这个带血的吉祥物了。多普勒一定可以让哈德曼家好好延续,而老埃尔德的故事需要结束了,他的骄傲和他的错误都需要结束了。

老埃尔德翻找出角落里的转轮手枪,说起来这也是他叫人丢到地窖去的。老埃尔德熟练的清理膛线试着扳机和保险,填入纸包弹药。

出征的人啊,带上父辈的盔甲吧,盔甲上满是祖先的勇敢啊。出阵的人啊,盔甲的系带上多缠一圈爱人的头发吧,这是把你拉出血海的丝线。倒下的人啊,闭上眼睛吧,会有那个让你安心的声音,再醒来时已在爱人的怀抱了。

“砰”地窖传出声响,但只有守在地下室门口的老管家库克意识到什么,他冲进门去,又传出了“砰”的一声,宴会上的人还在嘻笑着。在宴会的音乐声中,老管家光着上半身走出地下室,人群避开着他背向着他和他们之前对老埃尔德一样。刚刚还是笑面相迎的老管家现在被人看到他满身的让人惊愕的疤痕,人群的躲避也是情有可原的。老管家径直的走到多普勒的面前,但他的喉咙被泪水哽咽的说不出来,直直的拉着多普勒赶去地窖。

或许是弥留之际的灵魂在作用着,埃尔德看到库克脱下衬衣垫在自己脑袋下,看到多普勒被拉到地窖,看到人群围着自己的尸体。看到军部大臣离开府邸,听到他和随从讲一个故事,讲一个战场上身披坚甲的勇士救下一位士兵的故事。

之后,之后的事情一件件的发生了。哈德曼一家搬到了首都去了,管家库克独自一人留下照看府邸,之后听闻每天夜里都有一匹乌黑油亮的骏马奔跑在无主的草地。更久之后,久到一代人都逝世,又有一家自称哈德曼的人搬到这栋文艺复兴式的府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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