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城乡结合部,那里是我们的城市最远的地界,周围有广阔的田地,青山绿水。山称不上雄伟,也没有仙人和仙草,但却远近闻名。春夏之际有绿色的草坂,茂密的树林,还有一个优美的小型水库。群山、秀水、一草一木秀雅天成,我们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尽了天时地利。山是自然的恩赐,水则与我们有关。
夏天是这里最美的季节。大块的绿色草坂如波浪轻柔荡漾开去,树林荫蔽着这座小山。雨后,女人们带着孩子、孩子牵着狗去采蘑菇,晚饭后人们带着渔网、罐头瓶去捕鱼,或者空着手去水库乘凉散步。人们喜欢这个水库,它被连绵的群山环抱,水面如镜、波澜不兴。其实,它是活水,远处的山与山之间有一处缺口,那里连着黑龙江的支脉。
这个地方的人们大多是水利施工队员,在十几年前,人们挥汗如雨一锹一镐挖出来一个漏斗型水库,最深的地方有几十米,又建了一个美观坚固的涵洞。这个水库用处可大了,可以灌溉农田、汛期到来时可以拦蓄洪水,因为是活水,水库里有非常多的鱼虾、小龙虾、蛤蜊。这个水库保一方太平,这个绝美湖泊也算是给勤劳的水利人应得的奖励。
然而,事情都有两面性。平静的水面下面似乎隐藏着永不饱餍的大口,每年夏天,很多人在那里游泳、摸蛤蜊、钓鱼虾,但也一定有人无法上岸。出事的常常是小孩子、年轻人,人们啧啧叹惜,既感到命运无常又会对此释然,照旧要面对日升日落,享受良辰美景。
那时,我们住在平房里。最初,我家有两间卧室、一个过廊、一个厨房、前面有个小院,后面是一大片菜地。大概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后面的菜地盖起了房子,于是住的地方就更大了,隔出一个带坐便的厕所,铺着时髦的马赛克地砖。我们家很早就买了彩电,当爸爸妈妈抬着彩电从房头走到家时,引来人们啧啧称赞。但是印象中我家不经常看,因为那时候我已经上学了,看电视会影响我的学习,如果我考试成绩不理想假期里也不能看。那个电视就是个摆设,只表明家里衬。
邻居家里有两个男孩。大哥比较憨厚老实,小弟弟则非常的顽皮,能说会道。他的爸爸很开朗善谈。有的时候,邻居叔叔会把他家的电视搬到外面来看,马上就会吸引一大批邻居围观,人们一边看着新闻,一边谈论国际形势。叔叔谈的头头是道,说那些国家的战争如何打起来的,安南如何尿性,其他人也是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些天下大事。做为主人,叔叔还会沏茶,摆上七、八只杯子,招呼大家喝。那时,夏天的傍晚天长,人们吃过晚饭通常会串门聊天直到天黑才各回各家。
他家的阿姨曾经与那一面的邻居发生了矛盾,具体什么内情不清楚。有一段时间她天天起早去骂街。那个邻居,似乎很心虚,总是在屋里不出来也没有任何回应,而阿姨呢,就经常叉着腰时或抱着膀子边走边骂。骂完回家吃饭,再去上班。记得骂了很长时间,我们在院子里、在家里都能听得见。别人围观,她也从来不会气恼,反而更来劲了,看见她伸着脖子在那个人家的门口起劲地骂。那种感觉,好像好多人在支持她,声援她,其实人们也只是好奇来看热闹,而且只能根据这样的一个结果来判断,她有理,那个人做缩头乌龟就是理亏。
这只是一个插曲。其实,这个地方的人们是淳朴善良的。
这一片的人都是一个单位的,房前屋后、左邻右舍更是胜过远亲。如果谁家有亲戚来走动,邻居们往往都会过来问候一声,或者送点好吃的。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让孩子们都随着叫。人们一起分享自家种的蔬菜、樱桃、葡萄、山林里的蘑菇、榛子、狍子肉、200多斤的大鳇鱼。
真正有通家之好的,就是住在我家对门的刘大娘一家了。她家早年从山东逃荒过来,她的口音还是山东的,夫妻二人,抚养三个儿子、还供养两个老爷爷。大娘没有工作,只是在家里干活,生活来源主要靠大爷做瓦匠活,家里还有一个小磨坊,给别人家磨粮食,收点加工费,但是活儿不多。刘大娘在家经常磨玉米、高粱、黄豆等供自家吃。此外,磨坊里还有一个大煎饼铛,她摊的煎饼非常好吃,薄脆金黄。
她家真是一个大家庭,而那时的我并没有仔细的去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留存的关于刘家的记忆就是大娘和母亲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干活场景。此外,还有很多美食的记忆,:大娘让儿子把刚蒸好的豆包端到我们家的餐桌上,那洁白软糯劲道的皮和香甜的红豆馅非常诱人。那是大娘自己磨的大米和红豆馅,和平常我们吃的白面豆包相比,真有天地之别。那种味蕾的记忆深刻地印在了我的心底。
还有她送给我们一盘喷香的驴肉。她把肉搁在桌子上,我立刻围上去,妈妈喂我吃一块,自己也吃一块,真的非常香。妈妈招呼她坐,她们聊了几句家常便又回家忙活去了。后来,我再没有吃到那么鲜美的驴肉。但是对“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有了最初、最深切的感受。她常和我们分享老家寄来的大花生、红薯干、大枣。妈妈也经常给她送一些自己种的蔬菜,有时帮大娘做衣服、缝被子。
有一次,妈妈要到外地去开会一天,她就把我托付给了刘大娘,让我中午到她家去吃饭,可是我在学校里跟同学玩得起劲忘了时间。直到听到有人喊我的小名,原来是大娘来了!她带了一个大面包——从商店里买来的大面包,塞到我手里就走了。这个面包在商店里卖得可贵了,妈妈从来没有给我买过。我为吃到面包而高兴了好久。
刘大娘的房子比我们家大一些,因为他们家的人口比我们多很多呀,三个儿子都在上学,还要供养两个爷爷。那两个爷爷,一个是刘大爷的爸爸,另一个是刘大爷的叔叔,他们约有七八十岁,经常拄着拐杖。这两个爷爷从我记事起就穿着黑色的棉袄扎着一个细绳做的腰带,底下穿着一双黑布鞋。天气好的时候,爷爷们经常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晒太阳,他们的牙掉了很多,很少说话。我感觉到他们的家庭和别人家是不一样的,别人家里就是爸爸妈妈和孩子,而他家里是祖孙三代,七口人。
对于上班的人来说,白天是繁忙的,只有傍晚才属于自己。可是对于家庭主妇来说,傍晚也可能要继续做家务。刘大娘会带着织针、毛线来我家,和我妈妈边聊天边做活。她们一边织毛衣,一边聊。说到开心事,经常会笑得前仰后合,刘大娘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
大娘家不富裕、我们家也不是有钱人家,但是那时的生活却丰富和满足。
大娘每天都是为家庭操劳,要做饭、要给爱人、老人和孩子们洗衣服,而且还要缝制一家子冬天御寒的棉衣。
有一年夏天,大娘给三个哥哥提前做好了冬天的棉袄。一天中午,我们家正在厨房里吃饭。听到后面的大哥喊他妈妈吃饭。一直没有应答声,大哥顺便朝我们这一望问我们,有没有看见他妈妈,我们回答“没看见”。她家的大门平常是敞开的,平日里可以看见大娘忙里忙外。
妈妈对爸爸说:今天可真是没见到刘嫂呢。
过了一会,听到刘家哥哥说“在这儿呢”。
不一会,刘家爷爷非常激动、踉踉跄跄地拄着拐杖过来,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妈妈急忙跑进大娘家里看,大喊了一声“嫂子啊”。她红着眼睛跑回家从厨房里提着刀就出去了。
这时一个邻居从外面经过,看见我妈妈提着刀。惊骇着就去阻拦,“大姐放手,怎么了?”
妈妈哭着挣脱了,冲进了刘家大院。我们意识到出事了,一些邻居听到声音也跟过去了,才知道,刘大娘上吊了。
大哥抱住她妈妈的腿,向上擎着,我妈拼命地拿菜刀割麻绳,把人救下来后,我妈泣不成声。
我们这个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卫生所,立刻有人去卫生所叫来了医生。这个卫生所一直负责单位职工体检、治疗感冒发烧,可以说药到病除。这一次,医生们几乎全来了,穿着白大褂鱼贯而入,我们都热切盼望着。但是,但是没有得到想听到的消息。应该是吊了很久了。大夫向人们宣告了不幸的消息。
那天,二哥和三哥都不在家,刘大爷也不在家。不知道刘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三哥骑着自行车到水库刷车去了,人们在水库去寻他,他急匆匆的回来了,这时候他家门口已经聚满了人,他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家里。接下来,整个下午一直到晚上,有很多人不断的过来看望,他家的大黑木门唯一一次在夜间没有关上。
大娘上吊的事情很快就在我们这个地方传开了,对大家都有不小的震动,谁都想不到平日里开朗乐观的刘大娘,竟会选择了这样的一条不归路。一个大姐说他一宿没睡觉,看到衣架上的黑影就觉得是吊着一个人。年少的我也因为恐惧一夜没法合眼。
妈妈难过了好久,感慨大娘一辈子不容易。说他提前把老伴、三个孩子、两位老人的棉衣都做好了,可见她是早有准备的。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渐渐的恢复了生活的常态。邻居也开始了新的生活。大爷领回来一个体格富态、皮肤细白的老伴儿,我才发觉原来的刘大娘是那么的干瘦、佝偻和苍老。
此后,经常看到大爷和新的大娘出双入对,两个人在一起也总是乐呵呵的。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大爷对新的生活很是满意。
后来,三个哥哥陆续毕业工作、娶妻生子了,但与我们家来也经常来往,他们有时和妈妈念叨大娘过去的好。一次,一个哥哥嘟囔了一句,俺爸从来没有领俺妈出去玩过。
有那么一天,刘大娘的音容笑貌又在我脑海里浮现,我从来没听她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做完那么多活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她给过我很多恩惠,我似乎从未回报她什么。
我给大娘写了一封信,问候她,然后把信扔到炉子里,看着信化为灰烬。
大娘的在天之灵会感知的。我不禁迷信起这个了。
慢慢地听到一些事情,刘大娘比大爷大三岁,他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人们都说大娘非常勤快能干,拉扯三个孩子、伺候老伴和二个老人。也惋惜大娘没命享福,就不再说什么了。
现在,那片秀丽的山水更美了,原住民们都迁走了,那里不再是偏僻的城乡结合部,一跃成为那个城市惹人艳羡的别墅区了。我知道,再没有那样的城乡结合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