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亮瘆人的白!
冯老爷子觉着心里实在憋屈的慌,便悄悄溜出房门,坐到后院琵琶树下的黄花梨圈椅上,心乱如麻。这圈椅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Balmain的周末旧货市场淘换来的。椅子背儿上有两个鬼脸儿,平时看着着实的可爱,今晚看上去却瘆人骨髓。
冯老爷子捶打着前额,双眉紧蹙。为什么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会晚节不保,被那个曾经柔情似水的娘们儿告上法庭?
七十年的光阴像默片时代的无声电影,在脑海里闪过。年轻时忽略的细节,此刻变得异常清晰—17岁赴内蒙古插队,在火车站送行的妈妈和姐弟们抱着他抽泣的神情,那时候觉得她们幼稚可笑,自己正在英勇无畏地踏着上山下乡的时代洪流前进;冬天的蒙古草原,半夜零下二十度,自己和小伙伴们跑到牲口棚抱着耕牛取暖;口袋里永远空空如也,放假时,无奈背着半袋子土豆,扒火车回家探亲,意外的出现令妈妈恍惚惊喜的瞬间; 与发妻佩茹,在另一个生产队劳动的知青姑娘,到公社看完电影,手拉手回土坯房的悸动和温馨;77年恢复高考后,抱着理想幻灭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温习功课的日日夜夜;回城上大学,跻身文凭热时代的前列;分配到机关工作后,中国经济腾飞,辞职下海经商,颇有斩获;女儿来澳洲留学、移民、结婚,自己和老伴儿交赞助费移民澳洲……
光头女婿史蒂芬,听到后院有动静,出来查看。冯老爷子至今还是满头银发,每天瞧着刚过而立之年的女婿,锃光瓦亮的秃头在面前晃来晃去,实在是堵心。他冲史蒂芬“ok”了几声,秃头嘟嘟囔囔缩了回去。片刻,史蒂芬竟然拿了一件外衣出来,递给了老冯,示意他穿上,不要着凉。老冯着实感动。亲生女儿在他和那个女人结婚之后,就拒绝和他沟通,每天出来进去形同陌路,远不如这个澳洲女婿懂得人情世故。
夜半的山风习习,吹得琵琶树叶沙沙作响。冯老爷子打了个冷颤,一阵尿意袭来。他听着房间里再没动静,偷偷在芭蕉树下撒了泡尿,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坐回椅子,费力地把断线的思绪接上,宛若一宵春梦,被惊雷无情阻断,待恢复平静,再使劲闭上眼,让梦境继续。
自己的一生犹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有时逆水行船,有时高歌猛进,有时身不由己,有时乘风破浪。但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毅力,总能跋涉险滩,逢凶化吉。这次却非比寻常,阴沟里翻船,卷进了漩涡,遭遇了海啸。
其实自己人生的转折点就是从女儿出国开始。
本来和老伴儿相继退休,衣食无忧,盘算着踏踏实实颐养天年。女儿出国学习几年,到外面的世界溜达一圈,也就回来了。
不料,一个暑假,她带回来这个憨头憨脑的史蒂芬,说是要结婚留在澳洲。听说他学的什么心理学专业,一贯务实的老冯一百个不乐意。澳洲地广人稀,研究心理学的还不如开大货车的。佩茹心疼闺女,加上自古以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架不住娘儿俩个软磨硬泡,自己万般无奈默许了这门亲事。
开始老冯坚决不同意两人住在一起。女儿竟然说反正我们在澳洲就住在一起,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老冯无奈,再次退让。半夜听到她杀猪般的叫床,老冯无地自容。佩茹倒是泰然自若,“小夫妻干柴烈火也是有的。”一边絮叨着下乡时自己在草垛、麦田、水沟里的猴急不堪,跟人家洋女婿比,你是有过之无不及,一边笑呵呵地给女婿煮鸡蛋冲咖啡,补充能量。老冯敦促老伴认真地和女儿谈谈这件有伤风化的事情的严肃性。佩茹回来后红着脸说,女儿做足了保护措施,坚称这事没什么大惊小怪。性爱就像吃一餐盛宴,喝一瓶好酒。你们现在也正值虎狼之年,我说什么了?如果再啰嗦,我们就去住酒店。老冯后悔,绥靖政策害死人!
除了生活上不拘小节,史蒂芬还吝啬抠门。来家里住了一个月,只是进门时送了老冯一瓶免税店的洋酒,然后就再没有掏过腰包。每天吃饭时可是不客气,鸡、鸭、鱼、肉、水果、蔬菜、甜点、冰淇淋,稀里哗啦地往肚子里装。老冯看着暗自叫苦,姑爷好饭量!
更不能容忍的是史蒂芬对自己和佩茹的称呼,不喊“叔叔阿姨”,直呼其名。有时,还手舞足蹈地搂住老伴的肩膀,和丈母娘嘻嘻哈哈开玩笑。佩茹似乎也很享受这待遇,还时不时红了脸,像当年插队时拒绝自己时的模样。老冯实在忍无可忍。
最要命的是沟通。她们小两口叽里呱啦谈笑风生,自己和老伴只能干瞪眼,陪笑脸,主人反倒成了多余的客人,典型的鸠占鹊巢。亲戚朋友们艳羡自己有了个洋女婿,却应了那句老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史蒂芬的表现,完全颠覆了“姑爷”的概念。过去老冯总盘算,姑爷虽然是门前贵客,毕竟是外人,自己才是这一亩三分地的老大。姑爷应该低眉顺眼,奉承着迁就着自己和佩茹。平时来吃饭不能空着手,一年三大节登门拜望,最不济也得带瓶酒,一盒新鲜的蛋糕。小两口亲热,要背着人,老丈人面前总得装作一本正经。自己想喝两口儿,他得坐在下首陪着,逢迎拍马。我心里舒坦,也就认了这半个儿。你夹着尾巴做人,装几年相,我们死了,房产地业还不是都便宜了你!
史蒂芬却与这标准姑爷的形象相去甚远。他是完全独立的一个人,自我为中心,却也顾及周围人的感受。与人交往,若即若离,从不越界。和岳父母平等相待,平等到没了尊卑。凭着一张外国脸,伦理纲常就能一笔勾销了吗?老冯对人情世故的认知在史蒂芬的混不吝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无计可施。
平心而论, 这洋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女儿出国前,总爱沉着脸,撅着小嘴,动不动就要发脾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典型的公主病症状。现在脸上常常笑容灿烂,遇事心平气和,开始学会摆事实,讲道理。过去她胡吃海塞,宅在家里几天不出门。现在天天早晨穿上运动服和史蒂芬出去跑步锻炼、瑜伽健身,甚至和公园里晨练的老人们学习太极拳,说是回澳后要开办免费学习班,大力推广中国的传统文化。吃饭时也以素食为主,进嘴的东西都要先仔细衡量卡路里。得空的时候,两个人跑到动物园,向管理员提意见,研究改善狗熊、老虎、狮子的居住环境和饮食结构的问题。还有一次,专门坐火车去长城捡垃圾。平时在家里,两人安安静静上网、看书,偶尔你递给我一杯水,我拍拍你的后背,相得益彰。
佩茹看在眼里,抿着嘴儿笑,欢喜女儿的变化。老冯却觉得他们的生活缺少了一股热火朝天的干劲儿,没有了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彻头彻尾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女儿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建设已经完成,我们不用像你们那代人一样扛着锄头去修理地球了,我们这代人要努力让地球变得更加宜居美好。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老冯也就由他们去了。
回澳洲前一天,史蒂芬和女儿做了一桌子西餐,烤鸡翅、意大利面、沙拉、水果派、鸡尾酒,像模像样,答谢未来岳父岳母的盛情款待。
老冯和佩茹到机场送行。史蒂芬除了拥抱佩茹,还破例给了老冯一个期待已久的拥抱,说我爱你们。老冯已经伸出的大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身体僵硬,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告别形式,一脸难以言状的表情。中国人的爱过于含蓄,深藏不露,即便是父爱如山。原来家庭成员和朋友之间,是可以用拥抱代替握手的。它如此温暖、真挚,令人难忘,他开始不讨厌这个直来直去的女婿了。
女儿牵着史蒂芬的手,欢欢喜喜地入关,老冯怅然若失。女儿已经不属于自己,她有了心爱的男人,要远走高飞了。送机回家后,老冯心情郁闷,找茬儿和佩茹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
女儿完成学业、申请独立技术移民、和史蒂芬登记结婚、怀孕即将生孩子。这时候,老两口面临着人生选择。佩茹倒是想得开,日子让孩子们自己过,老冯却放不下女儿。他亲眼看到大街上澳洲的母亲们,背着抱着两三个吃屎的孩子过马路时的艰辛,明白职场上所谓的男女平等意味着女儿要像男人们一样打拼。她到了爬坡的年纪,自己一定要伸出援手。女儿半年前在悉尼结婚,随随便便带着几个同学,跑到结婚登记处,穿着租来的婚纱照了一张像,在唐人街吃了一顿饭,就算交代了终身大事。自己没能在煽情的婚礼进行曲中,亲手将心肝宝贝女儿交到女婿的手上,抱憾至今。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决计不能再次错过。
佩茹扭不过他,挥手告别了麻将牌友、广场舞的队友、老年大学的学友,带了一些散碎银两,通过女儿向移民局缴纳了人头税,和老冯移民澳洲。
屁股没坐稳,赶上悉尼房价大涨,华人圈人心惶惶。大家扶老携幼,倾巢出动,四面出击,抢购房产。老冯凭借多年商界的打拼经验,知道澳洲地产的牛市来了,要尽快上车。史蒂芬听了,耸了耸肩,我出身单亲家庭,老娘自己还在租房住,我无能为力,总不能去抢银行。女儿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反正千禧一代住房拥有率仅为28%,不去赶那个时髦。老冯急得火上房,房价上去就下不来,国内刚刚经历过一轮暴涨,你们少不更事。中国人讲究买房置地,这是家庭稳定的根本保障。没办法,老冯卖掉国内的一套房子,替女儿女婿凑够首期。老冯留了个心眼儿,问女儿要不要搞一个财产公证,省得闹掰的时候有理说不清。
“史蒂芬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这种鼠肚鸡肠的事,我做不出来。信不过他,房子就不要买了,省得伤我们两口子的和气。” 女儿杏眼圆睁,老冯气得直翻白眼儿。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算是领教了。
买房的过程,堪比凤凰涅磐,浴火重生。
小两口每周查看网站,不停带来令人惶恐的消息。周末拍卖的清盘率节节高升,各区房价屡创新高。女儿这才慌了手脚。老冯气定神闲,不要怕,有老爹在此给你撑腰。你就看一百万左右的房子,带前后花园、游泳池,最好有一块空地,留给我开辟菜园子,去办吧!
女儿得了圣旨,胆子壮大起来,在悉尼北区—传统的中产阶级居住区搜索房源。史蒂芬囊中羞涩,人微言轻,自然不能做主,只剩下开车带路的份儿。
一个周六,一家四口照例参加拍卖会。这是一栋四房的house,在一条静街的高坡上。门前草皮修剪得齐刷刷嫩绿,一棵日本枫树,枝繁叶茂,遮挡着毒辣的太阳,树下一条白色的木长椅,摆放两个暗红色的坐垫,看上去恬静舒适。两层的全砖房子,经过重新粉刷装修,后院种着苹果树、柠檬树、橘子树、枇杷树,硕果累累。为了防止笑翠鸟(kookaburra)、袋貂(possum)和其他小动物偷食,全部用网子罩住,保护果实。游泳池的水碧蓝透明,四周一圈白色的铁围栏,清风拂过,带起清爽湿润的气息。房子的每个角落都经过了精心设计装饰,这是一套难得的可以立刻入住的家庭房。
一家人拍卖前一小时到达现场。这里已经人山人海,大部分是亚洲面孔,登记参加举牌的人不下二十个。老冯细心观察,他们各个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其实都在暗下狠心,志在必得。他心中一凉,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有三个以上的竞争者,拍卖会就将是一场恶斗。老冯犟脾气上来,只要是我看上的东西,谁跟我争,就跟他死磕到底!
其实,这是源于他骨子里对土地的膜拜与眷恋。听说早年间,自己的祖上是地主,属于10%的地主占有80%土地的封建统治阶级。解放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规定,废除了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土地所有制。改革开放后,土地可以有偿使用或转让,但已经变成不是普通平民百姓可以享受的奢侈品。
眼下,只要五百万人民币,可以买八百平方米的土地和房屋,而且是永久产权。而在北上广,只能买个三室一厅的空中楼阁。想着自己即将重新成为地主,光宗耀祖的荣誉感刺激着老冯的神经。
看到女儿汗珠滚滚,已经快要临产,不能长时间站立,老冯吩咐史蒂芬找来一把椅子,放在拍卖人正对面。老冯背手站在女儿身后,中气十足地说:“闺女别怕,有老爸给你做主。一会儿刺刀见红,你就毫不犹豫地往上冲,牌子干脆就一直举着,别放下来,省得麻烦。一定在气势上压倒其他的竞争者,才有获胜的希望。”
女儿边擦汗边拍了拍肚子:”儿子,全家给你买房,一定要助妈妈一臂之力。“
拍卖师是一个叫艾利克斯的二十多岁的澳洲小伙子。欧洲人的脸,头发油亮,苍蝇落上能滑个跟头,西装领带,潇洒帅气,伶牙俐齿。看到摩肩接踵的人群,盘算着即将到手的佣金,心花怒放。在房产公司工作人员的配合下,招呼大家来到宽敞的前院,做战前动员,煽动买家的情绪。艾利克斯先是吹嘘了一番房子的优点,再介绍了一遍拍卖程序和规则,便开始邀请买家出价。
人群中混杂了十几个登记的准买家、房地产公司的七八个工作人员和他们找来的托儿、起哄架秧子恨不得价格再创新高好将来从中渔利的周围邻居、为了熟悉拍卖程序为将来买房做准备的吃瓜群众。大家各怀心意,此刻的气氛骤然紧张。
僵持了几分钟,无人出价,现场鸦雀无声。老冯事先通过女儿和房产代理进行了沟通,并联络感情。代理说底价是90万,希望他们的出价高于底价,否则业主可以拒绝接受,收回拍卖。现在房市火爆,十几个潜在买家都表示了兴趣,流拍的可能性不大,你们好自为之!
老冯和女儿定计,枪打出头鸟,会咬人的狗不叫。先不要出手,等其他人争得头破血流筋疲力竭,再没人肯出价的时候,突然杀出,加上一两万,就应该水到渠成。女儿内心紧张焦灼,脸憋得通红,握着拍卖登记序号牌的手瑟瑟发抖。史蒂芬和佩茹原先还叮嘱他们父女俩不可纵性逞强,无奈不得纳谏,此时乖乖地躲到一旁。只有老冯站在女儿身后,岿然不动。
艾利克斯见无人出价,场面尴尬,就插科打诨,指着几个男士调侃。
“你们挣钱干什么?不就是要把这套好房子买走,让家人享受生活吗?出价吧!要不然一会儿别人在后面的游泳池游泳,你们只剩下干瞪眼挨老婆骂了。” 大家一阵哄笑。有人半开玩笑式地喊出60万,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艾利克斯年纪轻轻,把握拍卖节奏和客人心理的经验却十分老道。他假模假式地喊着:“最高出价60万,还有更高的没有?没有就要成交了。60万一次,60万两次,60万……”老冯想起传统相声《卖布头》,心中暗笑,江湖生意经,哪国都适用。
在艾利克斯右手的锤子即将落下的一刹那(其实在没有达到业主要求的底价前,他的锤子永远不会真正落下)买家们实在绷不住了,几个人同时举牌。几十秒内,出价像坐着过山车,被推高到90万。
此刻,最先出价的几个鬼佬买家已经丢盔卸甲,脸色铁青地把写着买家序号的牌子扔到地上。老冯早已摸清了鬼佬买家的路数。他们按照家庭的实际收入水平向银行贷款,多出预算几千块钱都无法承受,和我们这些闷声发大财的中国人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暖场的走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较量。
90万两次的时候,老冯捅了女儿一下。她如梦方醒,赶忙举起牌子,再没放下。三个华人买家各不相让,开始一万一万地加,后来五千五千地加,喊到105万时,只有老冯的女儿还纹丝不动地举着牌子。拍卖场上议论纷纷。
即将落槌的一刹那,又杀出一匹黑马。房产公司的工作人员向拍卖师汇报,有客人通过电话出价108万,全场一片愕然。这已经远超了老冯和女儿定下的100万的底线。女儿面色潮红,汗如雨下,肚里的孩子叽里咕噜拳打脚踢。老冯也是呼吸困难,心突突直跳。拍卖师紧盯着老冯父女,声嘶力竭地一再逼问还要不要出价?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与自己的地主梦、女儿一家未来的幸福生活失之交臂?老冯把心一横,告诉女儿再加两万。全场哗然。
电话那头终于没了回音,偃旗息鼓。拍卖师木槌落下,尘埃落定,全场掌声雷动。老冯心满意足地向全场挥手致意,像是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看客们就像围观了一场精彩的马戏,边品头论足边心满意足地散去;房主、拍卖师和房产公司喜出望外,真金白银落袋,仿佛天上掉馅饼;投拍失败的买家们垂头丧气,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财大气粗的爹帮着撑腰。华彩过后,总得有人替这场热闹买单。房产公司的工作人员,笑眯眯地盯着女儿办理缴纳现金支票、签订买卖合同等相关手续。
老冯冷静下来,心里七上八下。短短几分钟,神差鬼使地比预算多花了10万澳币,会不会买贵了?抑或中了卖家和地产公司的圈套?听说政府的印花税很高,加上律师费、添置几件家具、女儿生产,零七八碎又要10万澳币,这是要掏空自己的老本。正然胡思乱想,瞅见史蒂芬拼命朝自己招手。原来女儿过度紧张,出现临产的征兆。老冯和佩茹赶忙跑到女儿身边。
众人七手八脚,把冯媛塞进汽车,直奔公立医院。轻车熟路,到了产科,被安排进一间待产室,全家人放下心来。产前阵痛间歇的时候,冯媛不忘趴在巨大的健身球上拍照片、发微信,老冯和佩茹在一旁哭笑不得。
十几个小时过去,冯媛即将生产,助产士邀史蒂芬临场助阵,老冯和佩茹被挡在门外。老冯回忆起佩茹生产时的情景。自己在产房外,听着她痛彻心扉的呼喊而又束手无策的无奈,依然心有余悸。想到女儿重走当年佩茹走过的路,正在拼尽全力跨越初为人母的门槛,不禁老泪纵横。
“女人都要过这一关,谁不生孩子?咱们女儿身体底子好,怀孕期间吃的又好,澳洲医疗条件也好,医生护士这么专业,放心吧,没事!” 佩茹握着老冯的手,语声凝噎。
转天凌晨,旭日东升,孩子平安降生。六斤八两,全须全影儿,老冯乐得合不拢嘴,这叫双喜临门!
接下来的几个月,全家人忙得四脚朝天。佩茹伺候冯媛月子,安排一日三餐,老冯带着史蒂芬,把房子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装饰。一年过去,总算是初具规模。
最为得意的是他的菜地。起初,史蒂芬百般的不情愿,又不敢违拗,双方僵持不下。老冯便借着孙子要吃绿色蔬菜的缘由,在院子的三角地带搭了一个鸡窝,旁边开了几垄菜地。他拿出下乡时练就的侍弄庄稼的本领,养鸡生蛋、鸡粪发酵、改良土壤、科学育苗、除草打药,春种秋收。加上原有的几棵果树,第一年就喜获丰收。西红柿、黄瓜、辣椒、豆角、香菜、韭菜,生机盎然;草莓、柠檬、香蕉、橘子、琵琶,果香四溢。
这下子不得了,邻居们闻风而动,成群结队来参观取经。老冯手舞足蹈地陪同,如数家珍,一不小心,成了街面上的风云人物,炙手可热。
微风习习的傍晚,在游泳池旁边,支起烧烤炉,烤上几串羊肉串,用自产的新鲜蔬菜拌一盘沙拉,切一盘新鲜水果,配上一杯红酒,抱着外孙,听他咿呀学语。人生不求满分,只求满足。
过去的六十年,像是活在规划好的场景里。在灯光绚丽的舞台上,按照剧本设定的情节,念诵着预先写好的台词,没有丝毫偏离与演绎。亦或是身处一列飞驰的列车,容不得思考与停留,只是被生活席卷,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向前进,身不由己。
这一年,他用双手劳动,刷油漆,打草,清理泳池,耐心地培育幼苗,观察着每一个花蕾从含苞待放到落英纷飞,注视着每一个果实从蜜蜂授粉到瓜熟蒂落。包括此刻,握着外孙柔若无骨的小手,听他费力地叫着姥爷,时间忽然停滞变慢。求之不得的闲暇使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以前漠视的世界,体会了从前忽略的情感。由于舒缓,生活更添了情致,因为从容,心灵找到了依归。
幸福总是转瞬即逝!
震前一定有征兆。
来澳第三年,女儿怀上老二,在家养胎。史蒂芬勤奋工作还房贷。老冯忙活着花园菜地,得了空和几个老伙计去河边钓鱼、喝酒吹牛。佩茹的担子更重,身体逐渐不堪负荷。
一个寂静的晚上,全家人坐在游泳池旁边聊天。佩茹一本正经地问冯媛:“将来我们走了,你打算怎么发送?”
冯媛摆弄着儿子的小脚丫,不以为然:“好好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老冯半开玩笑:“你妈问的也是我想说的。我们从小受唯物主义教育,不避讳谈论身后事。”
冯媛皱了皱眉:“你们二老才多大年纪?澳洲生活条件这么好,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将来还得抱重孙子呢!”
佩茹苦笑道:“人各有命!得有那个福分消受。老头子,我是想回去的。”
老冯连连点头:“你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埋在国内,我们两口子必须要陪着。”
冯媛摇头说:“你们都回去,我们将来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清明节扫墓还得飞回国。再说了,下一辈的孩子们谁还惦记这些!”
老冯把酒杯掷在桌上:“看你们的孝心了。”
佩茹无限伤感:“全家人终究不得在一块儿。”
史蒂芬察言观色,看情形不对,打听了缘由,插话说:“前几年我叔叔故去,这些事多少知道一点。这里的公墓有国家的或私人的,私人的贵一些,但环境较好。殡葬公司提供全套的服务。可以选择火化或土葬,土葬贵一些。到时候两个人埋在一起,一上一下,推土机一埋,就这么简单。”
佩茹推了老冯一把:“要是在这里,你是想烧还是想埋?如果埋,国内都是并排放的。这里的风俗一上一下摞着放?我说什么也得在你的上边,你下辈子还压迫着我作威作福可不成。”
老冯一时语塞,心里凄楚难过。
冯媛赶忙打岔:“您越说越不像话,这还有孩子呢!”
佩茹不依不饶:“话都说到这份儿了,就说明白,这事得随了我的心愿,省得以后纠缠不清。”
老冯一锤定音:“咱们都回去,下次回国我就办买墓地的事,你放心了吧!”
佩茹欣慰地笑了。老冯父女俩一夜寝不成寐,心事重重。
没承想, 时隔不久,一语成谶。
一个细雨蒙蒙阴冷的夜,老冯水煮了一锅钓来的石斑鱼,喝了点二锅头,睡得踏实,没有起夜。早上醒来,发现佩茹半夜心梗发作,已然玉陨香消。
人生就是这样无奈、无趣。四十年前的那个梳着齐腰大辫子脸庞红红的羞涩的知青姑娘,仿佛就在眼前。那个四十年来相濡以沫日夜陪伴的亲人,那个疼惜家人胜过关心自己的不知疲倦的老伴,那个默默容忍我狂奴故态的爱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她先行了一步。
冯老爷子还没回过神儿来,几天的工夫,在史蒂芬的张罗下,人已经发送完毕,骨灰暂时寄存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公墓,周围都是祭奠的鲜花。佩茹默默地等着他回国买墓地,那是事先无意中说好了的。
当白天家里只剩下他和冯媛,还有蹒跚学步的外孙和嗷嗷待哺的外孙女的时候,气氛变得紧张。老的老,小的小,老冯不禁悲从中来。
原来,前一段的安逸闲适都是因为有佩茹从中斡旋。没有了她,一切便是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如果当年顺从了佩茹的意愿,在国内过自己逍遥自在的日子,也许她就不会积劳成疾,中途掉队。即便冯媛熬不住,领着孩子们回国求助,大不了花几个钱,请保姆帮忙,在自己家里住上一年半载,也就挺过去了,自己还能掌控全局。为了照顾女儿,老两口移民,自己口口声声说,人挪活树挪死,却忘了剑老无芒,人老无刚。将大半生的过往连根拔起,似乎并不是明智之举。如今显然已铸成大错,无可挽回。
从此,老冯接过佩茹的担子,负责采买和一日三餐,浑浑噩噩地度日。冯媛的脾气越来越差,言语中还隐约流露出怨恨的意思。史蒂芬倒是善解人意,常常手舞足蹈地哄老冯开心,但也忍不住抱怨,菜地的产量和质量都大不如前。
老冯度日如年。转眼两年过去。
这一天,一起钓鱼的渔友夕阳红说,奥本市政厅礼堂每周新开了交谊舞会,都是中国来的老头老太太捧场。你这个当年的华尔兹王子应该去露一手,也替自己开心解闷。老冯抽了一个空挡,没敢和冯媛实说,偷偷摸摸坐汽车倒火车,到了舞会现场。
进门一看,不得了!上百口子的发烧友,摩肩接踵,在奥本市政厅的礼堂里“蹦擦擦蹦擦擦”。曲子都是国内惯用的交谊舞曲,舞步倒是五花八门。老冯最中意吉特巴和华尔兹。好舞伴难求,找个旮旯坐下来,寻找目标。
不远处,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妇女。四十岁上下,精致的妆容,腰身凹凸有致,高跟鞋,红色的长裙。老冯凭她傲视群雄的神情,断定这是一位舞坛高手。
年轻时,老冯吹拉弹唱,无所不能,舞场上更是当仁不让的华尔兹王子。当年回城后,闲暇时偶尔去舞会消遣,最喜和佩茹搭档。尤其是她的齐腰长发,会随着急速的旋转有韵律的飘动,是舞场上万众瞩目的一道风景。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老冯正然出神,耳边想起抑扬顿挫的吴侬软语:“先生,请你跳一支快三好不啦!”一股浓烈的高档化妆品的味道直冲杏脑门。
老冯抬头,正是那位舞坛高手。没有客套,扶手揽腰,两人随着《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快速的顺时针旋转。裙摆飞扬,婀娜多姿,轻快流畅。
老冯很久没有这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了。自信心回归,生活的节奏似乎又重新掌控在手中。
几支曲子下来,两人大汗淋漓,身上清爽无比。闲聊中得知她叫魏百合,自然称她小魏,她叫他冯哥。其间,她数次拒绝了其他男士的邀请,一直陪着老冯,这是对舞伴舞技无尚的推崇,对舞伴本人极大的尊重。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直至曲终人散。小魏依依不舍,相约再见。
此后,老冯隔三差五约小魏跳舞,以慰寂寥。渐渐地,他的行为举止产生变化,染头发、刮胡子、熨衣服、做运动,出行的次数越来越多。
冯媛发觉了老爸的变化,再三逼问,老冯不肯承认。毕竟老伴尸骨未寒,怕女儿伤心。
几个月后,一个舞会结束后的傍晚,老冯应邀到小魏租住的房子做客。经不住她玉体横陈,两人成就好事。
老房子着火没得救!老冯深陷其中。
在他眼里,小魏是个爱撒娇的小姑娘,是个能陪着说话打发时日的伙伴,是个能让自己重拾信心的幸运星。和她在一起,自己感觉还是个男人。
魏百合却不这么想,她有自己的打算!
这些年,老冯身不由己地成为这个社会的边缘人。当一个人不能流利地用语言沟通,不能开车随意走动,不能工作,不能自行解决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什么存在的价值?现在小魏是唯一能唤醒他求生欲望的人。一边是冯媛终日的眉头紧蹙和冷言冷语,一边是小魏甜甜的笑脸迎人和万种柔情,老冯没有选择。
那个电话,成为压断老冯父女关系的最后一棵稻草。
一个傍晚,老冯正在灶上忙活。冯媛听到他落在客厅的手机响了半天,就拿起来接听。
电话里燕语莺声:“冯哥,干嘛这么久不接人家的电话?”
冯媛一愣:“请问你找谁?”
魏百合赶忙换了一种语气:“老冯不在?你是他女儿吧!”
冯媛马上猜到一二。爸爸成天往外跑,肯定是因为这个女人!老妈尚未安顿,你们四十年的夫妻情意犹在,外孙子外孙女正是用人的时候,我忙得四脚朝天,家里的花园和菜地,许多活计荒废,这些还不能拴住你的心?冯媛心中升起一股仇恨。先搞清楚情况,再琢磨对策。
她便顺藤摸瓜:“我是冯媛。请问贵姓?”
“我姓魏,是你爸爸的女朋友。” 魏百合直截了当,把事情挑明,省去许多麻烦的铺垫。
女朋友三个字,如此的炫耀、刺耳,深深刺痛了冯媛的心。她感觉自己和老妈同时受到了羞辱,立刻犯了犟脾气:“姓魏?从来没听我爸说过!”
“他倒是经常和我提起你,说你懂事,里里外外一把手。”
这分明表示他俩的关系比我和老爸的关系还要亲近。
“也许吧!我爸妈伉俪情深。老妈去世后,老爸一直想不开,天天念叨。我替他解宽心,让他在外面多和同龄的叔叔阿姨交往,老年人在一起有共同语言。他还行,真听话。 “冯媛语带讥讽。
“人活着总要向前看。我也是看到老冯愁眉不展,整日咳声叹气的,认识我以后,又主动向我倾诉,这才出手帮他。 “魏百合一推六二五。
冯媛忍气吞声:“真得谢谢你。以后我让他别总给你添麻烦了。你肯定也是孙男嫡女一大堆,谁家里没点事。‘
魏百合不想把关系搞僵,又不愿输掉口舌之争,干笑几声:“让老冯一会儿给我来电话吧!”干脆利索地挂断。
冯媛把手机扔到沙发上,越想越气。听声音不像是与父亲同龄的老太太,难道老爸要给我找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后妈?听说话就知道这是个难缠的主。老爸皓首苍颜,又不是商贾巨富,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他的公民身份。难道这才是症结所在?吃饭时敲打敲打他,别让人当枪使。
冯媛假装若无其事,只字不提电话的事情。饭桌上,史蒂芬无意中说到菜地的长势和母鸡产蛋的问题,被冯媛抓住,苦口婆心地劝老冯要多下功夫,春播秋收,不可荒废。她又东拉西扯,提及华人圈资深美女们为了拿身份找老头结婚的老生常谈,旁敲侧击。老冯不明就里,心中打鼓。饭后查看手机,有小魏打来的通话记录,才明白女儿的谈话颇有针对性。自此,和魏百合相处,加了小心。
魏百合放下电话,回想冯媛的话,明白她言外之意,是不赞成老冯再婚。要老冯听话,必须先行调虎离山之计,再效仿貂蝉与妲己,吹吹枕边风,由不得他不从。过了几天,依计而行,约老冯到家中会面。
老冯本来加着小心,可面对小魏的盛装打扮、得体的言谈举止、可口的饭菜、暧昧的音乐和最后的高潮盛宴,女儿的话便扔到了九霄云外。
几个回合下来,老冯答应正式搬来和她同居。想着自己还能活几天!生命的烛光即将熄灭,幸福的时光要按分钟计算。冯媛已经长大成人,也不再是对我言听计从的乖乖女,甚至有些忘恩负义,只想着我作为父亲的责任,忽略了我作为男人的需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要为自己活几年。
对于老冯毅然决然的搬走,冯媛怒不可遏。她发誓从此不认这个爹。为了一个胸有城府而又不相干的女人,不顾四十年夫妻情分,不顾孙辈年幼需要人照顾,不顾女儿的切身感受,不顾家中菜地鸡窝的荒芜,为了女色昏了头。这样的爹,要你何用!
史蒂芬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真搞不懂你们爷俩。
接下来的几个月,老冯顺从小魏的意思,向移民局递交了配偶担保移民的申请。虽然有时也怀疑小魏和自己在一起的动机,但想想杨振宁和翁帆老少恋的成功案例,又说服自己要宽宏大度。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一个黑色星期五,形势急转直下。
临近傍晚,两人因为经济问题拌嘴。老冯多年来习惯了在自己横眉立目的时候,佩茹沉默不语,退避三舍,待过后回过味儿来,再哄太太开心。魏百合可是嘴上不饶人,喋喋不休,一定要立分高下。老冯一时兴起,抓起厨房里一个破边的碟子扔过去。碟子像长了眼,刮破了她的额头,鲜血顺着白皙的额头流下来。老冯慌了手脚,又是包扎又是赔礼道歉,就差当场下跪。
魏百合一时气不过,打电话叫来几个姐妹诉苦。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一个帮闲吐沫星子四溅,这是典型的家庭暴力案件。没容魏百合思考,她掏出电话拨打000,叫来了警察。
警车的响动惊动了街坊四邻,帮闲们鸡一嘴鸭一嘴地添油加醋,把魏百合架到火上烤,即便想息事宁人,也没了余地。她不得不一五一十地向警察汇报。警察一看,受害人见了血,这还了得?询问老冯,又是鸡同鸭讲,老冯那一套“马勺哪有不碰锅沿、夫妻之间床头吵完床尾和“的陈词滥调,在横眉立目的警察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两人被带到警局,安排翻译,为二人拍照、做笔录。老冯以为就此结案。不料,警察当场向他出具了安全通知(safety notice),限制老冯出现在出租屋200米范围内,并禁止他靠近魏百合人身范围5米以内。魏百合觉得有些过分,这只是一个意外,她毕竟从没想过置老冯于死地,于是一再向警察解释说,她明白老冯是一时糊涂,情有可原,没必要走这些法律程序,下达如此离谱的限制令。警察摇晃着脑袋,说这是基于他们对案件的判断,有助于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并通知二人出席转天一早在当地法院举行的家暴禁制令的开庭。
老冯对澳洲的法律体系一窍不通,心想这回捅了马蜂窝。无奈之下,连夜打电话向冯媛和史蒂芬求援。冯媛早就对自己的行为多次忏悔,悔不该对老爷子无情无义,置之于不顾。这会儿得了消息,除了证实了自己当初的判断,大骂魏百合乃无耻之徒以外,命令史蒂芬不惜一切代价,就老爷子于水火。
史蒂芬马不停蹄地找律师。转天一早,一家人正装出庭应讯。庭上,代表律师不承认警方的指控。魏百合胸中虽有怨气,看着白发苍苍神情落寞的老冯,也于心不忍,再三要求撤销禁制令。威严的大法官,经过权衡,慢条斯理地做出有限的家暴禁制令判决,不许老冯在今后一年中再次使用家暴。大家长出一口气,以为一场风波就此烟消云散。
魏百合出了法庭,拉着老冯不撒手,生怕他就坡下驴,撤销自己配偶永居签证申请的担保。老冯看她伤得不轻,又觉得这样回冯媛家颜面尽失,未免寄人篱下,只得硬着头皮和魏百合回到住处。冯媛更加恨得咬牙切齿。
没料到,几个月后,老冯收到法院的传票,警察对他的家暴行为正式提起诉讼,控告他过失伤人、袭击等罪名。老冯破口大骂,你们还有完没完?只得又请史蒂芬出山,做魏百合的思想工作,摆明利害。魏百合出人意料地积极配合,警察的做法也是非她所愿。
一家人找警察沟通,希望警方撤诉。但警方严正声明,此案已入禀法院,进入司法程序,不能就此撤诉。后续结果,需当事人、律师、公诉方、法官,统一协调,依法办理。目前阶段,谁都没有权利影响法律程序的进行。魏百合傻了眼。
冯媛气急败坏地说,没有魏百合从中作梗,警方怎么会重翻旧账?您怎么还执迷不悟?老冯这才灰溜溜地回到冯媛家,半夜想不开,坐在了琵琶树下。
这人生的一幕幕随着天光见亮,逐渐模糊不清。
老冯觉着生无可恋。正然踌躇,隐隐约约瞥见佩茹飘然而至,焦急地伸出双手,拉住自己。
“老头子,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别乱跑了,快随我回家!”
老冯舍然大喜,跟着老伴举步前行。
回头望,冯媛、史蒂芬抱着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自己,使劲摇晃,说着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听,和那一世人生,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