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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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学刚毕业，去深圳找到第一份工作，父亲就给我打电话。
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全家人砸锅卖铁供你上大学，你要争口气，好好挣钱。为了你上学，你弟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现在你终于毕业了，全家人都能松一口气。既然你已经找到了工作，就要好好工作，好好挣钱。每个月发了工资，第一时间要往家里寄钱，家里有好多地方需要用钱。”
我那时在公司的车间实习，走在一群刚入职的新人后面，车间十分嘈杂，心情特别沉重。心里盘算着，每个月到手的那点实习工资要怎么分配，可父亲说的话萦绕在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第一个月的工资刚发下来，我赶紧把大部分钱给父亲寄回去，只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够用就行。幸好公司管吃住，还能节省一大部分开支。那一刻，我心花怒放，激动地等着父亲给我打电话，想听他夸我懂事孝顺。可是我一直没有等到，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没过几天，父亲终于给我打电话了，我甭提有多高兴。可是父亲压根不提我给他寄钱的事，反而继续让我往家里多寄些钱，说他生病了，急需用钱。我毫不犹豫把自己剩下的钱全都寄回去，又找朋友借了些钱。父亲的身体毕竟不同往日，有钱难买父亲的健康，说什么都不能让父亲倒下。父亲是儿心中的大树，树病了，还能用干枯的枝丫提醒鸟儿回家，树倒了，鸟儿就找不到停歇的枝丫。我一直惦记着父亲的病，有一天给母亲打电话，询问父亲的身体情况。母亲说，父亲好好的，吃得好，睡得好，让我别操心，让我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我心里纳闷，到底该信谁的话，后来想了想，只要父亲的身体健健康康，即使弄清楚真相，又能怎么样。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年底，父亲打电话跟我说：“儿啊，要过新年了，村里人都在收拾房子。你年龄也不小了，我也准备把房子收拾一下，万一哪天你带个姑娘回来，姑娘看到咱们家现在的情况，要是被吓跑了，那可怎么办呀？”
我略带嘲讽地给父亲说：“爸，不用了，咱们家不都挺好的吗？前些年刚盖的新房，没啥要收拾的。再说了，我还没有对象呢，就是要结婚，姑娘也不会跟我回农村啊。我们肯定要在外面生活。咱们家情况好不好，也没啥关系，只要你儿子肯上进，有志气，你还怕什么？”
“好啥好，儿要结婚，他爸能给儿丢人吗？”父亲的语气突然变得凌厉，“在哪生活是你们以后的事，我不图着跟你们享清福，但是我也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我。”
“行吧，那你弄吧，我不说啥了。”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再没多说什么。
电话里突然一阵安静，我和父亲都没说话，只听见电流声像老家的小河哗啦啦流淌，谁也不知道谁是什么表情。
“你说得轻巧，你让我弄，哪有那么容易的。”父亲故意咳嗽了两声，先打破沉静，接着开口说话，“那你想办法弄点钱，给我寄回来，家里没多少钱了。你也知道，全家人为了供你上学，勒紧裤腰带，把家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
“爸，我才刚上班，哪有那么多钱，你让我从哪给你弄钱啊。”我是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有这样的目的。我的心里憋着一股气，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于是把手机拿到一边，皱着眉头，不断地摇头，紧闭着嘴，鼻子不停地出气，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
“儿子，爸也知道你不容易，可是你也替我想想，我就这么点请求，你想想办法吧。”父亲刚说完，就自顾自地挂了电话。
我听着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无奈地摇着头，自言自语地对着手机说：“好吧，把我逼死算了。”最后我还是想办法找朋友借了一些钱，给父亲寄了回去。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拿着发下来的工资条看着，心里想着跟朋友借的那些钱，脑子里全是一夜暴富的想法。
新年临近，我好不容易抢到回家的火车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虽然我顶着外债的压力，但心里还是对老家的新变化充满了期待。可当我站在家门口，眼前的一幕幕令我疑惑不解，家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根本没有变化。我在家里走来走去，始终看不到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奶奶用瘦削的手拉着我，跟我絮叨了半天，我一句话都没听清。直到后来听到奶奶说，父亲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店，还买了一辆货车。我的脑袋嗡一声响，浑身冰凉，像是突然被浇了一盆凉水，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两眼变得酸涩湿润。原来被人骗的感觉是如此这般难受，更何况还是被自己的父亲欺骗，有种被抛弃的孤独袭上心头。原来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是对的，父母亲总是偏爱家里最小的，老了以后还要靠小的养老，老大最终还是要走出家门，过自己的生活。
这个新年，我过得很不好，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一直记恨着父亲、母亲和弟弟。他们合伙欺骗我，我像局外人一样，始终和他们格格不入。父亲找了几次机会，想单独跟我说话。我总是躲着他，不想跟他说半句话。那晚的年夜饭吃得索然无味，一家人都在看我脸色。我以感冒为借口搪塞父亲，不愿陪父亲喝几杯酒。不管他说什么话，我都是嗯嗯啊啊，后来大家都沉默了。我连提前准备的压岁钱，都临时决定没有拿出来给他们，是他们让我太伤心，我恨他们。母亲收拾完厨房，悄悄地跟我说，父亲也是为了弟弟考虑，说我大学毕业之后，能找一个体面的工作。弟弟没文化，也没什么本事养活自己，让我多体谅体谅。我用目光瞥了母亲一眼，转过身，假装睡觉，不想理会她，我们都是孩子，谁不需要爱呢？后面几天，我看家里什么都不顺眼，初六那天就着急着买了回深圳的火车票，想早点逃离这个家。
我走的那天，大雪纷飞，寒风劲吹，全世界一片白。父亲多次想让我留下来，但始终没有说话。母亲嫌我赌气要走，黑沉着脸，红着眼眶，拽我的衣服，可她拿我没办法，她知道我的倔脾气。说实话，要不是因为这些事，我肯定不会提早返回深圳，只怪这个家不够温暖，让我找不到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回深圳以后，我再也没有主动给家里打过电话。父亲每次打电话过来，我都是冷冰冰的语气，和父亲没说几句话，就要着急挂电话。父亲总是在电话里叹一口气，然后说一句：“你先忙工作，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却不以为意，甚至觉得父亲说得多余。我心里还堵着气，想着父亲总是说家里很艰难，那我在外面容易吗？谁又考虑过我的感受。
过了几个月，在西安工作的几个朋友吆喝着一起买房。那时候西安的房价一平米三千多，确实很让人心动。大家都说现在的年龄已经到了买房、结婚、生娃的时候，都得提前安排上。我让朋友帮忙问着，也想提前给自己买一套房子。眼看着几个朋友陆陆续续交了首付，都是家里出了一大部分。于是我硬着头皮找到既陌生又熟悉的电话号码，给父亲打过去。父亲却说，家里的钱都压在货款上，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么多钱。因为首付这件事，我和父亲吵了好几回，最后都无疾而终。
有一次接到朋友的电话，朋友说给我帮忙预定的房子要是再不交首付款，房子就让别人定了。我再次给父亲打电话：“爸，钱准备好了吗，再不交钱，房子就没了。”
“别急，爸正给你想办法呢。你放心，爸心里有数，只要爸在，不光把首付给你交了，每个月的月供，爸都给你供着。”
我哼了一声，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手机。我已经不再相信父亲说的鬼话。父亲要真是这么想的，早就把钱给我了，还能让我等到现在吗？
但谁又能知道这竟是父亲给我打的最后一次电话，我根本没有察觉到父亲会发生什么意外。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正和领导说话，弟弟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你赶紧回来吧，爸快不行了，我正往医院送呢。”
我听到母亲在电话里撕心裂肺的的哭声，口干舌燥，浑身发抖。
“啊！啥……啥意思，爸怎么就不行了，不可能吧，爸在哪呢？”我有点晕，有点站不住，心跳加速，嗓子眼难受，鼻子开始发酸，眼睛开始变得模糊，但在心里不停地说：“爸，你一定要挺住，等着你的大儿子回来，看你一眼呐。”
“你别问了，赶紧往回走，爸不行了，一直喊你名字呢。”弟弟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转身从公司门口冲出去，跑到大路上。夕阳欲坠，染红了我的双眼。家就在那头，父亲就在那里，我冲着夕阳奔跑，直到精疲力尽，才停了下来。从深圳到宝鸡的距离，有两千多公里，我想和父亲见最后一面，却是遥不可及。我突然想到父亲前些天给我打电话说得那些琐碎的叮嘱，想到我当时对父亲嗤之以鼻的态度，于是更加悔恨，更加撕心裂肺的难受。我像是被石头砸晕了脑袋，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当我赶回家的时候，家里一片白。我一直忍着不哭，等着奇迹发生，期待着父亲跟家人开一个天大的玩笑，能从灵堂后面坐起来。我只想父亲活着，想看他笑，跟他贫嘴。母亲给我换上一身惨白的孝服，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跪在灵堂前面狠劲地哭，哭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一直流。全家人看着我的样子，没有一个不红着眼睛流眼泪的。
父亲是因为突发疾病去世的，让人猝不及防，始料未及，只能感慨惋惜。安顿好家里的事以后，我准备离开家里，以前对父亲的怨言早已消散，但还是要勇敢地面对今后的生活。以后的日子要活得精彩，才不会让父亲在黄泉路上挂念。从家里走的时候，母亲和弟弟说：“外面受苦受累了，就回来，爸虽然不在了，家还在。”
我看着他们的表情，再一次泪流满面，这几天眼泪都快流干了，可一想到父亲，眼泪还是止不住顺着眼角流淌。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遇到什么事情，但再也打不通父亲的电话了。回到深圳，心里总感觉有什么事，一直放不下。夜深人静的时候，仔细想想还是因为生我养我的那个家。于是果断辞职回到西安，匆匆忙忙租房子，找工作。母亲打电话的时候，言语里透露得尽是心疼和难过，我本不想给母亲说过多的难处，但母子连心，她肯定能体会到我内心的痛苦。
有一天弟弟打电话，让我回趟家。我心里又慌了，想着家里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弟弟没有多说几句话，只是让我回来一趟。我却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忙回到家，发现家里没发生什么要紧的事，于是长舒一口气。我本想说什么，但又看到弟弟从包里拿出一沓钱。他说：“哥，你先把这些钱拿着，六万块钱。我知道在西安买房肯定不够，我再给你想想办法。”
我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愣了一会，想了想说：“我不要这钱，你拿着用，你做生意还要用钱，买房子的事，先不着急，等等再说吧。”
“哥，你拿着用，这些年你在外面也不容易。爸跟我说，是你让他把你的钱给我，让我好好找个事干，别瞎混。爸还说是你不让他告诉我，这是你给我的钱。”弟弟硬是把钱塞给我，自己点了一根烟，沉闷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青烟升腾，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爸说你是老大，虽然在外面闯荡，但心里一直有这个家。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家里有我，你放心。有事没事你回来转转，不要怕。”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接着低下头，鼻子变得难受，泪如雨下。我在心里面哭喊着：“爸，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是我错怪了您啊。”
我以为的父亲，原来对我爱得如此深沉，都是我薄情，误解了父亲。这世上还有谁会为我如此安排，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如此深情。当初犯下的错，再也无法弥补，失去了才会明白，才会悔不当初。
父爱，永远都是这般厚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