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宝鸡这座城市因为疫情,昼夜都很安静。我已经不记得在家里来回走了多少日子,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在这个湿漉漉的春天里回到了各自的家里。
往日车马喧阗的城市已经好久没有什么动静了,只有风吹过街道,偶尔还有细如牛毛的雨丝抚摸着大地,它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宛若老手宿儒,想让这个好久没有说话的城市恢复生机,一边春风化雨般安慰着,一边循循善诱地开导着,想让这座城市尽快从情绪低落的病痛中走出来。夜空里到处亮着灯,灯光从每家窗户里走出来,像一根根火柴,燃着星星之火,忽闪忽闪地宣告着内心的各种不安分。
屋里的人不能从家里走出来,只能拜托家里的灯光在夜里撒欢儿跑出去。这些灯光像极了猫啊、狗啊、牛啊、羊啊,都从家里跑到街道上四处游荡,也有一些灯光却像老鼠,窸窸窣窣,神出鬼没。如果是这样,夜里的城市瞬间热闹了起来,要不然人们都忘了原本热闹喧嚣的城市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它们从各自的家里跑出来,去渭河边散步,去老街闲逛,去北坡兜风,去廊桥听水声。它们尽量满足人们的心愿,到他们去不了的任何地方。它们害怕人们对这座城市失望,如果人们一旦失望了,整个城市都会弥漫着悲伤的味道。这座城市已经遍体鳞伤,痛不欲生了,需要人们振奋精神。这座城市养活着人,人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人不能灰心丧气,否则连灯光也救不了人。城市里要是没有灯光,那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整个城市都会陷入死一般的悲伤。悲伤见风就长,黑夜里的风会把悲伤刮得到处都是,会让其他城市都知道这座城市里只有悲伤,没有什么人。
灯光只有明晃晃的眼睛,它们的思想都是人的,它们不觉得自己是人的傀儡,它们很乐意做人的夜行者。如果没有疫情,它们可能只是一个没有思想的灯光,只能发挥照明的作用。一个有思想的灯光可以肆意大胆地穿梭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它们不会妄加猜测人的思想,也不会认为自己会是拯救这座城市的英雄,因为它们说到底只是灯光。它们看到人们站在窗前,久久向外凝望,不能“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任凭“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期待“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它们看到人的影子,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孤独,爱上孤独的人很少,惧怕孤独的人却很多。它们能体会到人们内心的孤独,谁的一生没有孤独,总会出现有心无力的时候。
当然也有一些灯光不能从屋子里跑出来,它们特别羡慕那些能跑出去的同类。它们不怪罪自己的主人,因为千人千面,而且人有很多种活法,很多种选择,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能作为人生命中的一束微光,只要在人的生命中曾经闪烁过,就以足够。毕竟在日常生活中,人决定灯的明灭,所以作为灯,尊重人的选择,是灯的活法。
那些跑到城市里的灯光,其实都走得小心翼翼,不敢太过于高声喧哗,它们心里清楚这是属于人的城市,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太过于自豪的想法。只要能带着主人的思想,替他们完成心中所愿,再好不过。城市里要是没有人的气息,陌生就会在城市里扎根。那些长时间徘徊在家里的人或许感觉不到这种陌生,因为他们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个角落,但当他们重新回归城市的时候,早已错过很多风景,至少城市今年的春早在他们不经意间,已经悄然流逝,毕竟时间不等人。他们错过了一个春,没有感受到今年的春的气息,没有把今年的春装进眼睛里,没有把今年的春吃进肚子里。
春天是生命力在田野里恣意流淌、独享风流的季节。天朗云清,柔风暖阳,田野里铺满惊喜,天地间氤氲着馥郁的清香,万物迸发着生命的力量。当人们徜徉在春天里,春入柔骨,须眉染绿,风里梦里皆是柔情蜜意。今年的春天,只要一笑,便撞个满怀。想到这里,我便有些坐立难安,夜已深,城市依然很安静,那些跑出去的灯光都已经各回各家,安然入睡了。城市俨然是一个巨人,枕着春天的草绿,浅浅地睡了,没有鼾声,因为它还在生病,人们却都看不见,而我还很清醒,但愿没有吵醒它的美梦。
我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没有一丝睡意,我不知道我的睡意为什么离我而去。脚步声在书房里轻响,像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书房的窗户紧掩,吵不醒寂寞的城。我站在窗户旁边,伫立了许久,埋怨着那些灯光怎么都回去得那么早,风也停了,小草也不从土里拼命地往外钻了,花也不笑,树也不闹,我难受极了。我只好去客厅里走了一圈,去厨房走了一圈,去两个卧室走了一圈,去阳台走了一圈。等我走完之后,发现我又没地方可去了,我在这间房子里已经住了好多年,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都能走来走去,最后又回到了书房,继续坐下来,我想我已经尝够了孤独的滋味。我对于孤独,谈不上喜欢,但也不排斥,毕竟人生来孤独,哪有什么一生相随,总有聚散离合。人的影子是孤独的,孤独其实也像人的影子一样,终其一生,伴随着每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来《百年孤独》里有这样一句话:“生命里曾经有过的所有的灿烂,终将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人生终将是一场单人的旅行,孤独前是迷茫,孤独后是成长。”人这短短一生,最终都会失去,又何必起执念,也许除了习惯孤独,也只剩下接受孤独。黑夜里没有了灯光,而我的灯依然明亮,我说要有灯光,也便有了灯光。我说不孤独,也会想办法不孤独了,其实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哪怕让我的灯在黑夜里开一整晚,也能划破黑夜,也会让整个城市存在一束光。虽然小如萤火,却足以照亮我心,照亮我前行的路。谁又能束缚这束光,它自有它的去向。
此时,我的心里生发了一朵小惊喜,我竭力按耐住自己的心绪,悄悄的,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刚才惊扰了黑夜。即使不巧被别人知道了,其实也没事,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独守黑夜。那些知道我秘密的人,一定会猜想我肯定是一个孤独的人呢,因为只有孤独的人才会在孤独的夜里品味孤独。但是有些人会在孤独中开出花来,但有些人只会在孤独中沉沉睡去。
其实我不可否认,我之所以独守黑夜,本身就是一种孤独,既然孤独,倒不如和孤独敞开心扉,变成一个真正拥有孤独的人。
我索性让我的灯光继续像猫一样偷偷地溜出窗户,也让它孤独地在城市里穿梭,绕几道弯,拐几个十字路口,横着走,竖着走,斜着走,倒着走,但凭心情,随心所欲,哪怕爬上墙和路灯,也没有关系,不会有人怪罪,感觉整个城市都是自己的,这该多好。只是夜里的露水比较重,我想连花草都不怕,我的灯光又怕什么。灯光可能受不了黑夜里的这种孤独,估计也是在我的淫威之下,负重前行。它可能不想当城市里有家不能回的流浪儿,也喜欢热闹,它害怕要是在天亮之前不能赶回家里,就会走丢在偌大的城市里,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流浪儿,所以它也有可能会在我的房子周围徘徊,自作聪明地想着只要不会被我发现,也能一举两得。
灯光带着我的思想在黑夜里晃荡,一个人在黑夜里待的时间久了,就特别想热闹,城市是一群人的城市,并不是一个人的狂欢。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里,有人的城市才会有故事,一个人终究是形单影只。只有在夜里,宝鸡这座城好像突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模样,没有吵闹,只有寂静。在黑夜看得久了,眼睛突然会变得明亮,看事物看得特别清楚,就像人在宝鸡这座城待得久了,也会不由自主地发现宝鸡这座城的优点,开始眷恋,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座自己特别熟悉的城里,没有什么遗憾。
我让灯光蹑手蹑脚地去过几个朋友家的窗户边,然后紧贴着墙面,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却发现平时特别聒噪的他们,此刻都在冬眠。我本想叫醒他们,让他们多看几眼春天,可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想,春由心生,我是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一个对春天视而不见的人。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等春来本就让人心生孤独,又为何还要品尝春已来而又不得春的孤独呢?还不如先睡去,让春在满园孤独地热闹,更何况春又不能入骨,不能让骨头生花,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地在黑夜里心生孤独。
他们看得确实比较透彻,春去春来,都是因为一缕风,没有人能留住一缕风。当疫情散去,若春还在,便尽情赏玩,若春不在,也可以絮叨前两年的春其实和今年没什么两样,都是青眉紧锁,玉颊有恙。他们要说话,尤其要在春天里说话,否则嘴巴会很痒,所以他们逢人就说,连花草猫狗也不放过。他们说话的姿势很夸张,话多了像渭河水一样悠悠荡荡。
我让灯光赶在天还没亮之前回来了,没有让它走丢在偌大的这座城里,然后和它一起睡觉,一起融入了孤独的黑夜里,最终我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和孤独的影子合身,进入梦乡。我知道,孤独是每一个人的,并不属于某一个人。
天快亮的时候,我早已经醒了,从窗户里看出去,宝鸡这座城变了颜色,但依然很安静。春又来到窗户边敲打着玻璃,极尽谄媚之色,用它的肢体和语言撩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对它说,别急,不久的将来,我们总有机会相遇。
我还对它说,再见面不妨给彼此一个拥抱,毕竟,我们,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