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馍往事

每个人处在不同的时代，对生活的理解会有不同的感触。就拿泡馍来说，现在人讲究牛羊肉泡馍、葫芦头泡馍、豆花泡馍……吃得是清闲自在，味美念想，而过去，在我上初中的时候，那一段背馍上学的久远时光，却是我难以忘怀的记忆。

我的家乡位于县城千河南岸三公里处，村子依山傍水，植被茂密，民风淳朴，鸡犬相闻，牛羊成群。学校在距离家里七公里路程的镇上，所以只能住校。学校宿舍是用木板搭建的通铺，南北两排的木板床能同时睡二十多个学生。夏天热，冬天冷，很拥挤，有时侧躺一会，就再也不能平躺着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了。

每周天下午，母亲和祖母开始在厨房忙着给我蒸馍，或者烙饼，接着把炒好的辣椒，或者凉拌的红萝卜丝装在玻璃罐头瓶里，而我忙着赶作业，洗头发。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之后，背着装馍的书包，和同村的伙伴骑着自行车去学校，一路上你追我赶，笑声四溢。那时候，父亲每周给我五块钱生活费，学校一碗面八毛钱，一份米饭一块二，所以每周一到周三，计划吃带来的馍和炒辣椒，一是可以省一些钱吃一两次米饭，二是到了周三以后，馍和炒辣椒容易放坏长霉，要是泡着吃，有一股酸味。有时挺羡慕那些一日三餐都吃面的同学，有时还要躲避着那些吃米饭的同学无意间瞥过来的眼神。

冬天还好一些，馍存放的时间能长一些，但很容易变硬，瓷实的像石头一样掰都掰不开。有时我想从每周仅有的生活费里省一些钱，买自己喜欢看的书，于是就花三毛钱打一碗油汪汪的汤，然后把馍掰碎了，泡进去，没过一会，那些硬得掉渣的馍块瞬间大口吮吸着碗里的汤汁，开始变得迷离臃肿起来。我端起碗，快速吃完，然后去院子里的水池里，用冰凉刺骨的冷水洗碗。有一年冬天，水龙头的水结冰了，我正用水壶里的水洗碗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推开宿舍门，走出去，一阵冷风席卷而来，让我不由得裹紧了衣服，再看看灰蒙蒙的天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零零散散地飘起了雪花。老师说父亲在门口等我，我心里一怔，父亲怎么来了，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开家长会，父亲是不可能主动来找我的。

雪越下越大，但是路面上没有太多的积雪，我把手紧紧地揣进衣兜，仍然觉得生冷。当我走到学校门口，看到父亲的头发上、衣服上落满了雪花，就连睫毛上也挂着晶莹剔透的雪晶。父亲平时不爱说话，而我此时内心火热，却不知道该怎么张嘴表达，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父亲严肃平淡的表情。父亲看见我，把手里的布袋子递给我，说：“我今天到镇上办点事，你妈让我给你带点馍，你一天好好吃饭，不要饿肚子。”我说：“好。”父亲不说话，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还没等我开口，父亲就转身走了。我只看见他的背影在漫天飞舞的雪里忽隐忽现，头发上和衣服上的雪花越积越厚。我看到旁边还有其他家长给孩子送东西，不只是馍，还多给了生活费。我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当我再看向父亲背影的时候，他早已消失不见了。

上高中的时候，我仍然住校。每周的生活费由原来的五块钱变成了十块钱，但我还是在每周末回学校的时候，背着馍和辣椒，不是因为我喜欢吃，而是生活费不够用，更何况我还想省一些钱，在校门口的地摊上买书。父亲总是告诫我，让我不要浪费粮食，吃不完的馍不要乱扔，哪怕长了霉点，也要带回来。所以我会经常打一碗汤，先把馍吃完，然后在享受吃面的滋味，偶尔奢侈一次，要一份米饭，那滋味能让我回味好长时间。上高三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宿舍端着搪瓷碗，吃着泡馍，突然从门里走进来一个人，瞬间让宿舍变暗了许多。我抬起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父亲来了，这瞬间让我手足无措起来。从初中住校到现在，第一次看到父亲来到我住的宿舍找我。我感到又自豪，又惊喜，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父亲径直走到我的身边，把手里拿的布袋子递给我，接着又从我手里把搪瓷碗端过去，用筷子翻了翻，看了看，说：“馍都发霉了，你还吃。”他再没说什么，端起碗，走到水房，把碗里的馍全都倒了，然后把碗洗了，对我说：“走，跟我出去吃。”那时的我，其实在心里想着，我都吃了多少回了，你怎么才知道，我其实真不想吃这些，只是你说让我不要浪费粮食啊。

我至始至终没说什么，只觉得这一切都挺恍惚的。父亲带我到学校旁边的面馆，坐下来，给我要了一碗扯面。我让他给自己也要一碗，他说：“我吃过了，你妈说你上周末没有回来，让我给你带点馍。高三了，时间紧，你要好好吃饭，才有好身体学习。”这一次，我和父亲还是没多说几句话，我匆匆忙忙吃完面，要赶着回学校。父亲和我从面馆出来，也匆匆忙忙地回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父亲见面，我和他总是少言寡语。我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张不开嘴。父亲也总说是母亲让他做什么，除了这些话，好像再没有哪些话让我记忆深刻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背馍上学的日子也过去了。现如今经济发展迅速，孩子们再也不会像我那样体会泡馍的滋味了。他们说起泡馍，一定是牛羊肉泡馍，或者是葫芦头泡馍……谁还能想起像我那样在学校泡馍的往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