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最能让人心生敬畏的地方,莫过于村里的庙。庙里住着神,是村里的禁地。
每逢初一十五,小庙里挤满了全村的善男信女。他们来这里除了烧香敬神以外,还想让村里公认的神婆或神汉帮忙请神求药。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除了吃着从大队卫生所里开的药片之外,还吃着奶奶从庙里求来的神药。
记得有一次,夜幕降临,星垂乡野,一片宁静便随着银雾般的月光铺洒在大地上。奶奶在家里找了几个红通通的橘子和黄橙橙的梨,然后拉着我的手,带着我来到村东头的庙里。庙里此时已经站满了人,我踮起脚尖,抻长脖子,看着供台上的神像,只感觉一股清凉之气迎面扑来,令人顿生怯意。
奶奶跟旁边的人悄悄打听,说村里年近七十的王神婆正在请神。所有人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嘈杂之音。只见王神婆正坐在神像旁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表情十分不自然。
没一会,王神婆从椅子上颤颤巍巍站起来,从落满尘灰的桌面上拿了一张黄表纸点燃,顺手一扔,那燃着红色火苗的黄表纸腾空飞起,等那黄表纸变成灰烬,仿若黑蝴蝶一般在半空中蹁跹起舞。所有人脸色都露出了笑意。有人轻声念叨着,神来了,神来了。他们的神情和言语里浸染的全是满满的虔诚和敬意。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神婆,但见她突然开始浑身发抖,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好像真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一般模样。没过一会,王神婆居然开始使劲跺脚,又蹦又跳,大家有意地往后退了退,真没想到年近七十的王神婆居然还能如此这般。让当时的我不由得想到以前听人说王神婆有次请神,轻轻一蹦,一下子跳到了房梁上,最后神走了,人却下不来了的事,绝非空穴来风。
等到王神婆再次平静下来,她睁开了眼睛,喘了几口粗气,说:“今天请的太上老君,保佑大家平安,你们有啥问的,有啥求的,按顺序来。”
在村里,人们对庙里的神极度信任,凡是家里不能解决的事,不管大事小事都要问神,不管有用没用,只要问了,心里才舒坦。有人说家里事事不顺,王神婆提起墨笔,在切成条的黄纸上写写画画,看不清是什么字,让其埋在院子的东南角,再用一块青石头压在上面镇邪气。轮到奶奶问的时候,奶奶说我孙子身体不好,经常得病,王神婆突然和我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神好像一道闪电,着实吓了我一跳。王神婆转过身,拿了三张黄表纸,然后左手拿着黄表纸,一边念叨着,一边将右手在线香氤氲的青烟中来回抓取什么东西放在左手里的黄表纸上面,最后将三张黄表纸包成了菱角形状,交给了奶奶。奶奶接过来,虔诚地跪在神像前装有麦草的垫子上,再三拜谢。
回到家之后,奶奶用火点燃了一个小纸包,等到全部燃成灰烬,然后用手指捏在一起,让我张大嘴巴,放进嘴里,最后让我喝一口水全部冲进肚子里。我问奶奶:“吃的什么啊,纸灰啊,吃这能有用吗?”奶奶瞪了我一眼:“你不要胡说,给你要的神药,胡说就不灵了。”有一次我趁奶奶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把一个小纸包拆开,想看看里面究竟包了什么东西,最后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偶尔会有一点点类似于香灰一样的东西。从小到大,像这样的神药,奶奶让我吃了不少,味道没什么特别,就是纸灰的味道。
再后来,有一次我在半夜突然发烧了,那时候家里没有囤积药片,卫生所没有人,就连令人信赖的庙也上了锁。万般无赖之下,奶奶自己在家里的柜子上放了一碗水,在水里插了三根筷子,尝试了很多次,三根筷子终于立了起来。奶奶又燃了一张黄表纸,顺手一扔,黄表纸幻化成火蝴蝶一般扶摇直上。奶奶的眉眼瞬时盈满了笑意,她以为自己请来了神,一边念叨着,一边像王神婆那样往黄表纸里抓药。最后将黄表纸烧成灰烬,让我吃进肚子里。
我的病最终是好了,但到底是因为吃的卫生所的药片,还是因为奶奶请神要的神药,不得而知。或许那时候,大部分人都会认为神的力量要大于药片,这也是爷爷后来为什么成为了村里的神汉的原因吧。没有人见过神真实的样子,可是所有人都相信,神一定在某个角落冷眼旁观着人世间。白天它们在庙里的神像里以世人捏造的形象或坐或卧,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会在村里的土路上闲逛下棋,踱步沉思,也会上山听风,牵马饮水。它们的脚步声很轻,偶尔也会惊醒村里那些觉轻的老人。
如今,我长大了,奶奶老了,老得连插香的力气都没有了。又或许,如果奶奶要是知道我生病了,可能还会卯足劲为我请神求药,只是她总是坐在老屋的小院门口,坐在门前面的核桃树底下,望眼欲穿地盯着路口,想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却总是事与愿违。
我知道,她是在等我出现,只是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已经很少回家了。